随着春季学期的开始,周遭熟悉的面孔才渐渐多了起来。颇有些奇怪的,这名义上虽说是Spring Semester,本地的天气却依然一派严冬模样,丝毫没有开春的景致:雪花还是时不时懒洋洋地飘着,结了冰的路还是一样的崎岖难走......这让阿咪头不禁联想起许多中国人的青春,也是这般的不讲理--当步入所谓“青春期”的时候,周遭却不给一丝桃红柳绿的可能性,雹子般打下来的是种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关于仕途经济的压力,以致于很多人到了十七八岁光景,还是给包裹成分不清性别的懵懂孩子;等到许多年后有些明白些过来,方才思念起那错过了的青春的种种好处,却已是落花凋零的时节,才明白自己的青春,原来是和这"Spring Semester"一样,只是叫过算数的东西--除了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Michael回来得比较早,去机场接他的时候,见他神色仿佛有些颓然,于是开玩笑地问他都出国好几年了还是这样恋家么,他也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话。阿咪头料想他今年夏天要毕业,找工作压力必然也重,于是识相地闭了嘴,两人一路无话。
思佳赖在家里等到开学一星期后才舍得回来,还振振有词地辩解说反正第一堂课多数是发发syllabus,讲讲废话,不去也罢。伊上学期结束时又是提前一周回的家,所以被阿咪头笑称“掐头掐尾两星期”。思佳上学期不幸挂了一门课,据伊讲倒霉就倒霉在是个英籍老师教的,全不似美国老师好讲话。思佳还不肯死心,可怜巴巴地去问老头:“Do you curve?”老头头也不抬:“Only on my skateboard!"。于是只好重修。今番倒是学精了许多,选课时最要紧打听哪个老师easy。不过到底年纪轻,心相好,愁眉苦脸不到三日天,小姑娘又开开心心地找到了新乐子:原来这次老爸给了一票美元让女儿买车用,思佳寒假里原也没闲着,在上海考了个什么国际驾照;今朝夜里还在唧唧喳喳讨论买什么车型好,明朝回来简明扼要地报告说:“车买好了。”惊得阿咪头差点从床上跌下来:“小姐!!!有没有搞错......买车子哎......汽车,不是脚踏车,侬当小菜场里买小黄鱼啊......”思佳只是笑,说那个dealer的卖相灵得不得了,明朝要不要带侬去看看,保不准侬也一时冲动拎条黄鱼回来......阿咪头讲这种黄鱼我吃不消,打听一下伊拉店里代销螺丝螺帽伐?要是伊卖相实在好,螺丝螺帽阿拉倒可以考虑进两套。
这学期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中餐buffet,于是中国学生约好了一道去那里新年聚会。想来全美的中餐buffet一定有着一个组织严密的同业工会--不管哪里的菜式味道都是一样的油腻而不正宗,吃来吃去逃不过柠檬鸡丁木樨肉--价钱当然也是一样惊人的便宜。店子的格局一般都是小小的,见缝插针地摆满了桌椅,表达着和主人一起夹缝中求生存的决心;前台通常站着个艳装烫头的老板娘,会讲流利的粤语闽南话以及生涩的国语和英文,衣服的颜色浓到化不开;店内墙上和收银台上供奉着各路中外神仙外加憨态可掬的招财猫,店堂里飘荡着落后了好几个时代的中国音乐,以及老板本人在厨房里的大声吆喝......思佳一走进去居然还很有诗意地评论说这种乱哄哄的场面让她想到港片>,阿咪头接口道是啊是啊,万事俱备,只欠钟楚红和周润发。
老板娘见来了一大票中国人生意自然是眉开眼笑热情招呼,宣布给每人打去折扣七十五美分--考虑到buffet的价格,这个折扣还是相当慷慨的。大约苦寒小镇上的老板娘生涯实在孤寂无聊,伊对几个年轻女孩好像很感兴趣,不住地嘘寒问暖,仿佛立时三刻自来熟地成了手帕交;店堂里的夥计们今朝似乎骨头也有点轻,跑进跑出有点无事忙,给老板娘小长挂子脸一沉训了回去:“马铃薯!还不回去做事!!!做事要有首米(尾)!!!”那叫马铃薯的瘦小男子顿时红了脸,讪讪地回厨房卖力干起活来;等下举着大盘小盘出来时老板娘倒也不忘恩威并施,又撇着薄嘴唇调笑道:“马铃薯......你过来......你看她们哪个好......我介绍给你啊......”周围几个工人无聊地哄笑起来,那马铃薯的脸红到脖子根,着急分辨道你们不要瞎说,我福建乡下有老婆的......老板娘打断他说知道知道,谁不知道......你每月工钱统统寄给她的......自己裤子都买的Walmart女装......工人们越发起哄,吵着要把马铃薯架到里面检验裤子......
这边厢的读书人们假装看不到那头的粗俗闹剧,端着架子谈理想谈学业,描绘一番锦绣前程倒也不亦乐乎。Michael今天很有些反常,伊平日里话不多--多半是由于自视甚高而不屑于多--若偶开金口也是潇洒地谈些时尚流行,今朝却异常热心地给众人介绍起一个“发财计划”来:
“这个项目是我的一铁哥们儿发起的......他家也是高干,和我家老头是世交......现在他在LA已经买了豪宅了......”
“......只要入会,保管比银行利息高的......”
“......随时可以套现,没有任何风险......”
阿咪头见Michael一手搭牢中国学生会主席老许的肩膀侃侃而谈,亲热得象两兄弟一样,心里好生奇怪:这老许平日里可是Michael背后奚落的重点对象,老说他举止粗鲁不讲卫生,公共地盘扯线晾晒花裤衩云云......今天怎地不计前嫌好成这样?况且那老许明显对这发财点子毫无兴趣,只是敷衍了事地笑笑,嗯嗯啊啊应两声,直教阿咪头都替Michael脸红尴尬。
一顿饭吃下来,Michael的天花乱坠收效甚微,也不是没有稍稍动了点心思的,只是一听说那两千美元的入会费便吓得缩了脚--不是不想,做学生真的都穷啊。Michael开车回去一路脸色都很难看,两人默默地去Walmart买了些日用品,车行半路,Michael忽然开口道:“我觉得你这人吧,不够意思。”阿咪头有点吃惊,又有点好笑,于是不动声色地学他样卷着舌头问道:“我哪儿不够意思了?您有话请直说吧。”Michael冷笑道:“今天我这么费劲地做生意,你也不帮我说句话......你要真对我好,就不会和那帮乡下人一样,死活不肯入会。”阿咪头闻言顿觉有理讲不清,只好淡淡地说:“我是喜欢你,但是经济上的事,我还是要有我自己的决断--况且我来美国是读书的,不懂也不想做生意。”Michael沉寂了片刻,又笑道:“没错,你们上海人......果然名不虚传......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比如今天去Walmart,你买了一堆东西,我只买了一支牙膏,结帐时你居然和我分开算账了......”阿咪头听说这话是真动了气,变色道:“这算什么话?以后要我送牙膏就直说,买得多的就要给买得少的付钱,这是哪家的规矩?”Michael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在北京就是这样的......不是要你的牙膏!下次类似情况我也会给你付!......”
吵架这种事情,最后能牵扯到什么地方去,大多吵架的双方都无从考究了。唯一能记住的只是说了无数蓄意伤害感情的话,而最后的对错还是没有任何结论。抛开大结局不讲,一般的当天的小结局应该是:两人余怒未消地回到各自住所,恨恨地玩起"who calls whom first"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