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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飞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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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国情事
送交者: ivy3352 2002年11月29日18:24:45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1.

  苏心底的那股潜伏的苍茫,或是说悲哀,是在那间陌生的客厅里越升越高的。

  她右手的指尖,被韩朔不无爱怜地握住,他们在沙发上坐得很近,是那种情侣才有的距离。韩朔正挡掉一个矮墩墩的军人递过来的烟,然后对着人家的脸看看,问:"你这牙是怎么了?"军人五短的军装上浮着一张普通的脸,暴牙齿,门牙缺掉了,剩两个有点弯曲的虎牙,括号一样挂在两片唇间。苏头一眼看见这个人就想笑,他的面孔的确像什么甲壳虫的放大照片。可韩朔也不能这么直问人家的缺陷呀!

  苏转过脸,旁边的长沙发里挤坐着好几个面色不大好,皮肤干燥的中年女人,叽叽喳喳谈笑得很热闹,同时说吃兼顾,她们的脚下很快布出一片瓜子皮,还有其它小食品的包装接连不断由她们的手间噼噼啪啪落下来。临近的木椅上,瘫着韩朔的朋友李军,手扶褶皱已经很深刻的额头,间或打着嗝儿,嘴里还喃喃着,"不行了不行了,刚才喝太多了!"这间屋子的主人,一个壮实的军官,大开领口面孔通红,正捧着一个巨大的雀巢咖啡瓶子,呼噜呼噜很大声地喝茶。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女孩儿,呲牙咧嘴地与一大块牛肉干搏斗,终于撕下一条,立刻心满意足地吧几吧几嚼起来。

  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如果没记错,大家刚刚吃完一顿铺天盖地的午饭,男人们比着拼白酒,女人们一个也没少吃。那个小女孩儿居然还灌掉一大杯啤酒,她的妈妈不仅不阻止还十分赞赏。天啊!这群人怎么还能这么接着吃的一塌糊涂呢?

  莫名其妙就落到一大群陌生人里的事情,苏从未经历过。之前韩朔电话上只是约了苏开车到C县,呼吸一下乡野新鲜空气,随便走一走,吃了午饭就返回,而且说了同行的只有他的朋友李军一个人。哪想到李军上车时候就带了两位嗓音尖利,热情非凡的中年女人。从她们一路上兴奋的谈话中,苏才搞明白,原来其中一个女人是李军的女朋友,C县之行,为的是这女朋友的中学同学聚会,李军想讨好女朋友,不仅献上韩朔的车,还连供司机。苏还发现,韩朔自己也是慢慢明白过来此行的目的的,而且除了李军和他的女朋友,韩朔也不认识其他人,但他仿佛丝毫不觉得诧异和别扭。于是,出城一个小时到了C县,苏他们一行,呼隆隆就被一堆人迎接,卷裹着去吃午饭,然后稀里糊涂就坐到人家家里了。

  一直没有机会单独相对,苏也不好质问韩朔。他打从下车,就情侣一样握住她的指尖,苏懂得打人不打脸的道理,也就木然由着韩朔的动作。陌生的众人居然毫不见外,亲亲热热把苏和韩朔裹搅在他们中间,仿佛他们也是多年的校友一样。中年女人们到底是坦然开放的,席间故做调皮地逼韩朔为苏布菜,很直白地七嘴八舌将苏,由头发起分段解剖夸赞,也说现在算是认识了,婚礼酒席也是不能忘了请这帮人的哦!韩朔打着哈哈,居然也不尴尬。苏勉强挤出笑脸,一面谢谢大家的热情招待,一面心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2.

  韩朔其实是个一眼看上去,让人很舒服的年轻人。高高伟岸的身材,模样比较阳刚,这在南方普遍矮小细瘦的男人堆里,算是鹤立鸡群了。他出现在朋友为苏举行的接风聚会上,因为来的比较晚了,坐在酒吧长排桌的尾部。

  起先吸引苏眼光的,是那晚和韩朔同来的一个人。那人一直坐成九十度,面部极为紧张严肃,很长时间面前还是一杯满满的啤酒。这和酒吧气氛,还有周围闹笑的人群极不相称。苏已经喝的兴致很好,有意过去拉这个小板凳一样的人物加入大家。不曾想苏过去敬酒,让这个人更加紧张,他突然起立,先碰翻了酒杯,手慌脚乱捂盖桌上的酒汁的时候,又把酒杯干脆掀到了桌下。苏和众朋友都大笑起来。韩朔的笑声很特别,"嚯嚯……嚯嚯嚯"的,苏看过去,她笑笑的眼光刚好和韩朔的相对,发现有一道突然亮起的光闪在他眼睛里面。

  大家都起身等服务员清理桌子,韩朔俯身在苏的耳边解释说,那是我的同事!刚毕业分来的,第一次来酒吧!阳打电话的时候我们正好加班,完了就带他一起来了。苏点头"哦"了一声,一时找不出什么其它的话说,好在酒吧本身就很嘈杂。阳是今晚聚会的主人,也是苏的好朋友。

  后来阳暗地里掐了一把苏,对她眨眨眼睛,说:"刚才你站在那里,身高和韩朔很配噢!不然你老说,就算找个家乡的男朋友,那跳舞的时候也很困惑,不懂要谁带着谁跳!怎么样?身高能够称你的多难找!考虑考虑?"苏借着酒劲,故意万分认真地盯着韩朔的方向观察一会儿,然后对阳说:"嗯!还不错啦!就是这个人可能用肥皂洗的头,头发乌塔塔的,看着不干净!"阳瞪了苏一眼:"你呀!什么时候改了嘴尖的毛病,就好嫁了!"苏笑嘻嘻地回嘴:"你先嫁!我保证婚礼定在你后面那天好不好?"阳啐了苏一口,转过笑脸和其他人说话去了。

  苏知道阳是个社交场合很玩得转的女朋友,她包里存着一个小本本,纪录着好些人缘好,脾气随和,又有车的男性朋友的名字,聚会时候随便叫上几个,一伙人热闹之后,各个女朋友都有护花使者开车送回家,让阳在朋友圈显得更加有脸有面。果然不出所料,苏被分给韩朔护送,临走阳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那一晚上的暴雨是突然而至的。街上雨水一下子积得很高,苏听了韩朔的建议,停了车,和他坐在一个宵夜摊,点了几样精致的家乡烧烤小菜,慢慢吃着等雨小下去。

  韩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苏说话,他在一个听起来不错的公司,他还说三年前,在苏有一次飞欧洲前夕,他们也是在阳的聚会上见过的,那时候苏是短发。苏这里毫无印象,但听韩朔那么一说,感觉他们谈话的距离似乎是近了一些。

  是家乡夏夜那种特有的情调环境,韩朔应该不是讲话会吸引人的那种,因为苏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韩朔拿筷子的样子上,无名指和中指握住,食指却直直地翘起来,仿佛指着什么东西叫别人看一样。苏想起一个笑话讲给他听。

  从前一个很挑剔的人家,因为要相一个倒插门女婿,就备了一桌已经很好的菜请人家来。吃喝之间,这家的女儿在珠帘后面也听也看,对来访的候选人很满意,未来的老丈人也表示满意,等来人走了,那未来的婆婆却撇着嘴,连说这人要不得要不得!贪心得很嘛!!女儿,父亲听了纳闷,如何这母亲就看出了人家贪心了?母亲道,这么一大桌子菜,此人虽是吃了也赞了,却通席之间,趁着用筷子,食指一下一下指着我家墙上吊着的牛肉干!你们说这不是贪心是什么?

  韩朔楞了有一阵,等苏学他的样子拿起筷子比划,才"嚯嚯……嚯嚯嚯"地笑起来,弄得苏多少有点索然。随后韩朔问苏:"你是哪里听来的这个笑话,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时苏的眼睛暗下去,低头夹了一根那种很嫩的烤韭菜在嘴里,不期然星星点点的泪在眼睛里聚起来。她清了一下嗓子,开口请韩朔送她回家。

  3.

  "他是你的一粒豌豆是不是?你就是那个豌豆公主,无论给你多少时间做垫子你都忘不了是不是?苏,不要太傻了!我要是你,有钱有假期去希腊去西班牙去埃及,不必一趟一趟总往家跑。"阳在越洋电话里,吼得很大声。

  "票已经买好了。回来是嘴馋,想吃我妈妈的菜,再说也想你!"苏在这一边安静地说。她知道阳指的是林!但没有告诉阳,林的邮件早在信箱里,照例短短的,读完苏立刻归心似箭。林写道:"欢迎回家,若有别的度假计划也很好。家乡很美!——井底之蛙之愚见,仅供参考!"

  苏和林的状况,走到了很无奈的地步,如同一盘无法下下去的棋。棋有棋规,人与人的交往也有一定的路线,相识,热恋之后,抑或分手,抑或谈婚论嫁,而林却是个已婚的男人,苏自己无论样貌还是事业都强过林太多。单纯的爱情降临是不分时间地点更不分人的,按理,苏和林也是归了即便激情降临,却也能保持头脑清醒面对现实的。他们应该见好就收,相互留一段最美的记忆就好,但人有贪婪的天性,对曾经美到极至的爱情,两个人罢手的过程都拖得太长了,变成了精彩故事句号以后画蛇添足的一段,让人无所适从。

  苏生命里至今青春中短短的一段,也算有几次认真的爱情经历,不过对方好像不约而同一般,全都去了遥远的地方,然后杳无音讯。苏对阳说:"我好像已经习惯了爱上远方的什么人,因为已知的结局,才会在经历的每一秒竭尽全力似的。"而阳则认为苏是遭了天妒。秀美的模样加一米七二的身高,无论家境,学业,事业都顺了又顺,要是感情上不来点坎坷,那世上别的人又要怎么活了?!

  苏由欧洲回国,是当地晨间抵达中转机场的。

  透过机场明亮的大窗,可以看见外面雨过后的广阔湿地,升起薄薄的雾气,给夏日粉色的霞光映着,仿佛进入一间崭新大屋子的感觉。苏凝视了外面片刻,抬腕看表,在下一班飞机起飞前,她至少还有五个小时时间。韩国机场因为刚刚结束的世界杯足球赛,设施修整得极现代化,也极清洁,但在这里呆坐五个小时,人会被那种广阔的空寂侵蚀。

  苏对着问讯处好几张笑脸走过去,韩国女孩子都着那种平整,几乎大圆的脸盘。

  请问由机场乘车到汉城需要多长时间?

  啊,换机候机厅请走这边!

  是这样,我下一班机是五小时后。我想知道够不够到汉城转一圈?

  好的。请出示一下机票。噢,换机候机厅请走这边!

  苏耐心再重复一遍问题,三个圆盘子仍旧是友好地笑,然后重复指示换机候机厅的方向。苏只好放弃了,无可奈何地道谢走开,心里由衷佩服韩国人的国性,他们可以在远途飞机上只播放曲曲折折,躲躲闪闪示情的韩语片,完美的英文打打字幕而已,当然就可以落地说一说流利的英文,然后完全听不懂。苏忽然有种想和林说话的渴望。

  什么事情,重复一做再做,便成了习惯。苏有时候也自问,究竟是真的爱着林而且无怨无悔,还是林是她感情的习惯?苏将手机由包里拿出来,埋在化妆箱的最底,上锁,仿佛那手机是一个潘朵拉的盒子。

  在空荡荡的候机厅找地方,学着远处其它几个人,苏枕了小化妆箱在长椅上躺下。透过慢慢模糊起来的眼光,她看见有穿雪白上衣,胸前挂工作牌的人远远走过来,心里还是猛地抽了一下。这是林一向的打扮!

  天啊!林!!林是那首王菲的歌,"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3.

  给韩朔讲的笑话,是苏从林那里听来的。久在国外,每天说着别人的语言,对苏来说,林讲的方言,像天竺一样,他这个人,也如同家乡的烧烤小菜,虽不精美异常,却是特别和唯一的。但依旧,没有人肯走下一步棋。林或许只是苏的一个情结,一个无奈而具体的思乡情结。

  巨大的酒意像才过去的暴雨一样,在突然之间占领苏的头脑。坐在车上的苏,脑筋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居然没注意到韩朔什么时候已经将车停在一个街边。被雨滤过的街灯光,使苏的脸显得特别柔弱苍白,她的眼睛半闭,颊上印着掺杂了少许睫毛膏,痕迹惊心的泪痕,小巧的鼻翼还在轻轻抽动,这些和上她晚妆的红唇,显得惊人的性感。韩朔俯过去吻她,她仿佛是下意识地回吻他,然后突然眼睛睁大,猛地把他推开,只生硬地说了句"开车!"无论韩朔后来说什么,她都不愿再开口了。

  苏是逃一样跑回家的。

  摸索出钥匙开门,门后那样突然地闪出母亲的脸,惊得苏险些尖叫起来。

  "女孩子家,深更半夜在外面逛,还酒气冲天的,不象话!"母亲的语气已经很克制了。苏摒住呼吸,并不说话,这是她和母亲每次回国必演的传统剧目,母亲眼里,女儿永远不满十八。苏集中精神稳住脚步,径直向她的房间走过去。

  "现在外面不安全,净是流氓杀人什么的,你可以早一点回来嘛!"父亲的声音也从睡房传过来,听起来不像是睡着又被吵醒的样子。

  "就是!你不睡,别人也是要睡的!"母亲愈演愈烈。

  苏"唰"地一下子回过身,轻轻的声音里透着很明显的冷硬"那您们可以先睡嘛!不必要等我!!我的朋友们全是白天上班,晚上才有空见,谈话聊天就没看时间。"顿了顿,可能是酒的余劲,她不管不顾,声音渐高起来,"什么叫不象话?看不惯我以后再不回来了!"说完她将母亲惊呆了的面孔的很响地关在房外。人靠在门板上大口呼吸,眼泪像止不住的溪,迅速流满了脸颊。

  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如何可以这样顶撞父母?隔着门板墙壁,苏听不到声音,可还是能感觉到母亲的抽泣,父亲的叹息。但有种愤怒又阻止她立刻过去道歉,为什么父母不可以接受孩子有一天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现实呢?一回国,晚间外出不仅要报出去处,聚会人名单,还要按时回家,小心翼翼不要背了不听话,甚至不孝的罪名。无论自己高不高兴,一回来必须随了父母的意思,装成哑巴小羊,陪同他们逐一拜访亲戚朋友,然后赴父母替苏一早应下的各种饭局。

  有一回母亲突然一整天不和苏讲话,苏苦苦回忆了很久,才记起母亲提过在菜市场碰见她小学的一个老师,要苏给人家一个电话问安,并强调那个老师已经升任了副校长,很快会调到教委,父亲年势渐高,要保持他现有的高位,亲信越多越好。那个老师也就代过一小段的课,苏对他几乎没有印象。她不以为然应了母亲,转个身就忘了。后来还是母亲自己挂电话过去,硬把苏叫来讲了些不着四六的话,这事才算过去了。

  回国来到父母身边,苏觉得退化成了兜着尿布的婴儿,他们为什么不想想,苏在国外的日日夜夜,没有他们这样过分呵护不也过来了吗?一方面被父母当成婴儿,一方面还被当成客人,苏每次回国,母亲都要给她备上新的被褥,特别说明是新上市的欧款,免得她用不惯。在家吃饭,依苏的意思家常随便就行了,可父母每顿都遣钟点工大做特做,剩下的食物简直可以一家人吃一周。

  远远的日思夜想的父母,为什么每每走近了,又像刺猬一样各自乍起了刺,无意间伤害对方呢?

  4.

  周末早晨八点,苏被巨响的声音吵醒,原来是紧邻的一家在做装修。迷迷糊糊的错觉里,仿佛电钻是直接钻进了苏的头皮。紧接着,敲砖的大槌一打下去,她的床就跟着跳一下。伸头看看客厅,父母不在家。苏知道和父母每次冲突之后,他们会亲自采购更好的菜表达爱意,而她自己则会乖上一两天,白天拼命抢着做家务,晚上守在父母身边,陪他们看那些情节都接不上的肥皂剧。

  伴着隔壁那些勤劳的工人的噪音,苏哈欠连天地梳洗,拖地,再把一些该洗的衣服收拢,开了洗衣机。父母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回来,她刚好擦窗户擦到厨房。母亲笑盈盈地嘱她喝牛奶,父亲又递上来一块她极爱吃的米糕。苏再次摒住呼吸,将那份心底里涌出来的歉疚和湿润,低头用牛奶冲下去。柔柔的眼光,看着她心底里以为家中最温馨的一刻,假日父母在厨房那么和谐地忙碌。

  无奈这时候,母亲提高了声音,装作随意地和父亲聊起报上的新闻,谁谁谁哪个女青年晚间行走被抢包,谁谁又是在什么娱乐场所被人误打……讲到晚间和女青年,母亲就意味深长地向苏看一眼,好像在说,听见了吧?父母都是为你好!担心都是应该的!!那么大的人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让父母担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苏的心里升出一股苍茫,将柔情搅乱,变成说不清的一种滋味。她试着回到自己房间看书,听音乐,无奈隔壁的巨响,让她无论如何都坐不住。可昨晚的冲突之后,她又不能又说要出门。只好存心等着中午,邻居停工两个小时,至少补睡一下。好不容易熬到吃完午饭,这时间住宅区院子里,不是来了卖豆腐脑儿的就是送纯净水的,偶尔还有磨小剪子磨菜刀的,收旧报纸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家乡的一切声音虽然亲切无比,但苏还是烦躁得不得了。于是索性不睡了,挂在窗台上打着哈欠看热闹,眼泪汪汪的。

  忽然,苏有些想念在欧洲住的地方,以前怨恨太静太静的环境,周末外加天气冷起来,有时候简直堪称死寂。近处树林里常有唐鸦飞来,个子很大的鸟儿,坐在树杈上优雅地理理羽毛倒没什么,不影响你好好地坐在沙发上看书,但极静的环境里,个别唐鸦在近距离冷不丁愉快地大叫一声,甚至会吓得你扔了书跳将起来。

  两相比较,好或是坏,一时间说不清楚。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好像可以套用在好多和朋友的聚会里,还有韩朔后来每天一个的电话上。韩朔像个认真刻苦,但资质不高的学生,试卷上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很辛苦地写了一大片但仍然词不达意,也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

  5.

  苏觉出自己成了边缘人,是因为常常听到同一个问题。在国内时候人家问什么时候回去呀?他们指欧洲。在欧洲别人也问什么时候回去呀?这时候指的又是国内了。被这样问来问去,渐渐的连苏提起"我家",都要特别说明是指国内父母那个家还是欧洲这个家,然后那种归属感的根基动摇起来,发现自己真是站在了两个国家之间,成了边缘人!

  和人谈话,在欧洲听到"你们"这个词,很自然知道意思是你们中国人,或你们亚洲人,而在国内,别人说起"你们"那个总理结了六次婚耶……"你们"那个足球队踢的如此这般……犯一两秒钟的糊涂,苏明白过来心里有点泛酸,什么时候被同胞推到那边去了?欧洲有很多传统假日,一开始的概念是"他们"的假日,所以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总被人家通知了才稀里糊涂的休假放风。后来,苏可以十分清楚地说出来,比如复活节,圣诞节具体可以有几天的假,手里打下去给国内朋友的邮件,不觉中就用了"我们",而问起春节假期,又用了"你们"了,哈!原来概念在苏自己这方面也是很混的!

  和久不见面的朋友们聚会,按理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喜兴的气氛里,苏发现说话再不能像从前,直通通想说什么便冲口而出了。做着边缘人,对于国家之间自然有着很多感官比较,细细思量起来,竟然说不出哪边绝对更好,她只愿承认国度不同,各有千秋。当然,感情倾向非常明了,边缘人究竟是有根的,悬浮飘摇的感觉,只是限于地理位置。苏特别注重持一份祥和的心境,保持公平的眼光                 国外见闻,当然是朋友聚会每次必谈的话题,苏只要有问,必会老老实实地答。她非常反感一边倒的极端观点,身在国外,与其费心尽数异国的种种不是,不如一早闭了嘴打道回府,而只顾挑了国外的好处宣扬,又会落得个崇洋媚外的罪名。但中庸叙述也有讲究,口气最好平淡,内容最好也是一代而过,国内发展得很快,朋友圈里不少人也是或远或近走出过国的,最好把显示一番的机会给别人。

  最漂亮的做法,是将话题转到吃食上,强调在国外吃不到纯味家乡菜是如何的痛苦,羡慕朋友们至少天天可以这样享受,然后看苏吃的那么开心,朋友不仅觉得这顿饭值得,更觉得苏是个值得的朋友,不像有些人去了国外几天,就忘了祖宗了。然后这样一来,不是聚会吃来吃去,就是即便到了谈心的地步,大家都更愿意为自己寻个好听众,而不是充当别人的垃圾桶。就算苏有什么烦恼苦水,别人一句话就给她堵住了:"你呀!知足吧,你比我们至少是生活环境好多了!"

  只有阳是个直接的人,苏只有和她不用躲闪谈话。阳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男朋友,可一直没有带出来让苏看看。苏觉得奇怪,阳闪一闪眼睛说:"我要保持我在他眼里的唯一优秀!"苏大笑:"未必我闹了感情饥荒,连你男朋友都要抢!"可阳也有她的道理:"我能保证你,但却不能保证他!"那一刻,苏又重温了一遍说不清的苍茫,不知是为所有的人性,还是为和所有朋友间看不见的隔阂。

  是这种时候答应和韩朔出游C县的,苏这里,只是想转换脑筋。

  6.

  和韩朔在体育馆猛力跑跳抽球,白色的羽毛球上下翻飞,有个好球伴,透彻地出汗,苏终于痛快起来,她开心地笑,韩朔一时间仿佛也变得可爱起来。

  韩朔有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他总是说,本来什么什么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比如约好了打球,大热的天却穿了长袖和皮鞋来,然后他说本来想换球衣球鞋的,但是我没有办法。那天C县的一切尴尬,他也说本来不想搭理李军的,他老是对我支来用去,但是我没有办法。苏问他你总是那么好脾气吗?韩朔答有时候惹急了跟人打一架的心都有。然后他忽然变得很健谈,绘声绘色跟苏提起有一次,他短短停了一下车,可看场子的人却非要向他要三块钱停车费,扯来扯去差点打起来。苏惊得睁大了眼睛,韩朔对她的反映很满意,说:"这是真事!不骗你!对这些乱收费的人就是要坚决抵制。"可苏惊的是,区区三块钱,如何值得和别人打架了?不过想起来那天在C县,后来又被别人裹着,集体跳了游泳池,韩朔买了一次性使用的游泳裤,几乎难以遮体,苏强逼自己不惊呼出来。现在懂了,韩朔一定认为犯不着买贵的。苏后来爆发出一阵笑,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兮兮的。

  韩朔也有他犟的一面,打完球苏想散伙了,他却坚持等着苏回家沐浴更衣,说是有个好地方吃饭,非请她同去。苏反正也没什么节目,就应下了。

  那间小鱼店味道的确很好,可食客必须避过满地的污迹和鱼骨头,踮着脚尖入店,那么矮的凳子,仿佛蹲在地上一样,窝着胃,埋伏在四处令人倒胃口的鱼骨头里面,苏吃的不多。店主端来脑袋大的一碗饭,苏刚想开口回绝,韩朔却接过来,说打球打得饿极了,你不吃我就着这个碗吃了啊!然后他就呼哧呼哧大吃起来,苏这边看过去,韩朔简直是将脑袋扎进碗里了。

  苏燃起一支烟,吐出来不懂是什么味道,查看烟盒,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她将烟甩到了旁边的鱼骨头里面,对韩朔说,人很累!要回去了。

  7.

  林的脸,一如从前。林的朋友,也一如从前,吃饭的地方,也一如从前,他总是挑清洁但味好的地方,席间为苏殷勤地布菜,不忘了说一句,"你平日吃不到,要多吃一点点好不好?"这是林的好处,从来不说漂亮的大话,却能在一些细节小事上,满足女孩子如针尖般的小感觉。苏由心底感谢那一缕精心打理后,轻轻挡住一边眼睛的头发,提醒她摒住呼吸,不哭出来,不向林的臂膀扑过去,一如从前!

  和林见面前,苏曾经以为只要听到他的声音,那种酸甜的激情会把她再次淹没,但没有。她和林都曾说过是不相信爱情的人。可见到了林,她又觉得书里说的做不成情人做朋友是句彻头彻尾的屁话!有过狂热真情投入的恋人,抑或举刀斩断,抑或相守相依,不可能做到站在中间,然后假模假式变成普通朋友。

  苏没能憋住,对着林和几个非常亲近的朋友,她一边很快的喝酒,一边像讲别人的故事那样,平静地讲起她和林的趣事,她喜欢清晨还没睁眼睛,脑筋并不清醒的时候,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爱你!四处旅行出差,只有林在身边的时候,自然而然不去琢磨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也爱极了林,有一次在香港,苏不得不去会一个大学同学时候,替她理理头发,说去!去给那个傻小子看看,他错过了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儿!那个同学是苏初恋的男朋友……他们在一个广阔的星空下牵手不语……他们围着被子畅聊到天明……

  苏摇晃着对林说,"谢谢你!给我了这么美的爱情!"随后她冲进了夏夜巨大的雷雨里,将积攒了一年的相思,无奈,苦恼,无处投递的爱情,全在这一夜哭尽了。

  韩朔成了苏唯一的,无奈的安慰!

  他仿佛有他特别的时间表,关怀的电话,好像掐准时间,总是在苏对着窗外寂寞的大雨呆立的时候,在街上漫无目的逛的时候,和某些朋友聚会得味如嚼蜡的时候。知道苏在外面,他不忘了问一句要不要来接?也一再地说,你回国会有很多事情要办,我有车,有事随时叫我,不许你客气!人都喜欢被需要,何况韩朔也不是那种太差劲的伴,他用他的方式表达,苏是他极渴望时时见到的人。

  于是苏又有了机会和韩朔见面,但很多本来可以延续的交流,又被南辕北辙的东西阻断了。比如本来两个人打球很开心,去过的体育馆也很好,但下一次韩朔却自作主张,不仅换了一个地方,还又带上了其他不认识的朋友。还是那句话,本来不想带他们,但是我没有办法。苏笑说你们实现"共产主义"很彻底的样子,脑筋都共产了!韩朔只"嚯嚯……嚯嚯嚯"地笑,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苏很纳闷为什么换地方,新的球场是个什么娱乐场所,小小的场地给憋在墙里,天棚很低,根本就没法子打痛快,出来时候才瞧见一块牌子,戳得苏的眼睛生疼,上书场租八块!这十有八九是韩朔换场的主要原因,体育馆场租二十块。其实苏完全没有吃白饭的意思,可她想掏钱的时候,都被韩朔男子气概很足地推到一边去,苏真是哭笑不得!

  韩朔不大善言辞,和苏坐在一个安静的咖啡吧里,由苏提话头,他倒是能接着说,可说下去苏想打哈欠的欲望此起彼伏,一个钟头下来,韩朔却毫无撤离的意思。碍着一份礼貌,苏提议下棋。韩朔嘴里絮絮叨叨,好像他喜欢大声思维棋路,但突然间他又盯着苏,冷不丁唱出一句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或是你是我永远的爱,把专心下棋的苏吓了几跳。

  看得出来,韩朔是想说几句情意绵绵表达心意的话,不知是保守啊还是害羞,说不出来他就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然后满心盼着苏听出些个名堂来,弄得苏笑也不好,不笑又实在憋不住。韩朔围棋棋艺不错,但还是输了,苏得意地告诉他,自己从小就喜欢和爸爸杀几盘。韩朔再次"嚯嚯……嚯嚯嚯"地笑,让人不明白他是想表达佩服啊还是原来如此的意思。人和人之间,无论愿望如何,原来可以波段如此不通的!

  有一次,韩朔送苏回家后,突然又来了大雷雨。苏不知怎的柔心一动,挂通韩朔的手机,让他路上小心。韩朔听上去非常受感动,忙说连他爸都没有那么关心过他!苏边笑边皱着眉头听下去,果然他接着串到了关于他爸的什么五六,苏掩口无声打了个大哈欠的功夫,韩先生不知怎么又在讲起移动通讯费用的七七八八,最后建议第二天领了苏去一个公园散步。老天!那个公园以老人太极品茶,少儿气垫游乐设施著名于家乡,苏转笑为怒,一句,"等我六十岁以后再说!"吼过去收线。

  8.

  苏回欧洲行期越近,她就越经常地想起上大学时候,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那阵一干同学全迷上了福尔莫斯,昏天黑地地读那些震慑人心的案情文字,到了吃饭时间,大家就端着饭碗,忽惊忽咋十分投入地聚谈。记得有个男同学说了这样一件事:

  学校晚十一点熄灯后,住在上铺的他,点起一根蜡烛读福尔莫斯,摇曳的烛光将光圈内所有的东西放大加黑贴在墙上,于是他就被周围鬼鬼祟祟飘动的影子包围着陷入故事,更加加深了书中本来就让人心惊肉跳文字的恐怖。战战兢兢读到凌晨两点,他起身去方便,宿舍的门居然是那样毛骨悚然地"吱呀"一声,昏暗的走廊灯光里,他甚至可以听到某一处蜘蛛阴险结网的声音。踮着脚尖轻轻溜到厕所,身后紧跟着的巨大脚步声才停止。他站在那里开始哆嗦,强制自己集中精神指挥手与裤子扣链之间的搏斗。这时偏偏一阵阴风由破损的窗户洞滑进来,风声被尖利的玻璃牙齿切割,竟成了一种凄厉哭声与邪恶奸笑的混响。在他听见全身骨架子几乎在恐惧的战抖中坍塌的时候,一只手真实地扶在了他的肩上,随即又拍了一下,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说,哟!你老兄还没睡呀……啊……哈!一个长长的哈欠,方便声,水响声,然后隔壁宿舍的同学困的歪歪扭扭,兀自拖着步子走了……

  我摒住呼吸!这个男同学后来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对我们说。那一刻我拼了命摒住呼吸,才没有让由心里窜到喉头的那种惊嚎let go (释放,放飞)!简直不敢想象要是当时就这样let go了以后会怎样,还好我摒住呼吸忍住了,然后调整脑筋,正常方便完了去睡觉,那夜居然睡的很好,嘿!讲到这里他还是吐出一口气,吁!仿佛将最后残留的一点余惧摆脱了。然后他再说,以后读福尔莫斯决不会再害怕了,甚至可以说再碰到相同恐惧的情形也不会再害怕了,仿佛摒住呼吸,让自己的精神安全度过极限是一剂预防针,过后再来的什么震撼都将不以为意了,不会失控了!

  苏反反复复琢磨,人在某个关键时刻摒住呼吸,压抑着强烈的情感不让它let go,让自己的精神安全度过极限。而过后是否真的是再来的什么震撼都将不以为意了,不会失控了,她不得而知!

  摒住呼吸战胜恐惧,得一份凛然胆量很好,但摒住呼吸压抑情感,又是否意味着以后将麻木不仁呢?

  又是要登机了,又是这样,

  摒住呼吸,不让自己当着父母流惜别的泪!

  摒住呼吸,不让自己在想依然在心低纠缠的林!

  摒住呼吸,不让自己感受家乡再一次完美起来的印象!

  摒住呼吸,抱一抱来送行的朋友,不让自己给他们感觉,再见不知何时!

  韩朔叮嘱了,请苏在机场一定给他一个电话。他在那边说,他坐在花鸟市场的一个台阶上等她电话。苏马上大乐起来,捂着胃问:"你在斗蟋蟀吗?"苏记忆里,花鸟市场的那个台阶边,总聚着很多快乐的老头儿在斗蟋蟀。韩朔又"嚯嚯……嚯嚯嚯"地笑……

  天啊!这个韩朔,真让人一言难尽!

  还有,这些个归国情事,为什么,那么的,让人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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