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树:玛丽与我(八) |
送交者: 桦树 2010年02月21日12:46:51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玛丽与我 (八) 桦树 南加州,情人节过后就是春天,上帝为相爱的人们营造着情调,让所有的色彩在此刻绽放出来,门前庭后,柳丝榆荚,花飞花落。我们宿舍楼旁边,大片大片地盛开着金红色的君子兰,这种花曾在中国价值连城,一株高达万元,对当年每月薪资几十块钱的百姓来讲,瞅一眼都觉得尊贵无比。我看着它们漫坡漫野,如此不羁地乱开着,顿时觉得所谓的尊贵味同嚼蜡,孤单苍白,是人为制造的俗耐,哪里比得上这种亲近得可以把脸贴上去的随便和美丽。 然而,上帝却忽略了他的玛丽,这个如此虔诚信奉他的子民,像一朵没有阳光雨露的花儿似地日渐枯萎着。 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玛丽不再打电话麻烦修女,变得寡言也更加爱吃巧克力。她每天一包接着一包地吃,就像有些男人一根一根不停地抽香烟,随之身体肥胖开来。诸位想必看过富态的陈文茜主持节目吧,文茜小姐也酷爱巧克力,只是控制每天只吃一颗,吃的时候是她一日里最美妙的时刻。玛丽不要自制,我看着她身上鼓迸出来颤颤暄软的肉,心下可惜。 有天课间,我匆匆跑回宿舍寻忘记带的书,推开屋门,见玛丽木然坐在床前,我惊讶地问为何不去上课?她轻轻地答不想去。我有了不好的感觉,就说与其你这样浪费时间,不如跟我去上课吧,看电影。她乖乖就跟着我站了起来。 我酷爱看电影,选择来美读书,彻底满足了这个难以克制的欲望,仅这一点,我就永不言悔。系里在好莱坞拥有一个全美国最大的电影资料馆,应有尽有,读研究所的那几年,我几乎没有一天不看电影,上课看,下课也看;白天看,晚上也看;校内校外。过去只能在世界电影史上读到的影片记载,竟一一全部亲眼目睹了 -- 好比法国新浪潮仅有的几只拷贝, Alain Resnais 的 "Last Year at Marienbad" , Jean-Luc Godard 的 "Alphaville" , 意大利的写实主义,法斯宾德,黑泽明等等等等,每部一看完,就被教授要求写评论,尽管好受,但也折磨,看到想看不敢再看,压力重重。 我领着玛丽进入大放映室,暗黄的灯光下,找了边上的位子坐下,很多同学转过脸来看她,目光诧异,还好玛丽看不见。那天的放映迟迟不开始,却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进来,黑压压地乱头簇动,因为我们在等一部重要的片子,前苏联的早期影片《战舰波将金号》。此影片是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 Sergei Eisenstein ) 1925 年的作品,在世界电影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蒙太奇的手法在影片中的运用把电影艺术推向了一个高峰。 我让玛丽耐下心等,并给她大致讲述了电影的背景。几个关系近的同学走过来打招呼,我给他们彼此介绍认识,玛丽有点儿腼腆木衲,但看得出心里是欢喜的。 回到宿舍我们从俄国电影聊到俄国小说,玛丽说过去曾读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知道的不多。她说话时情绪还是沉沉的。 …… 春季学期开始,玛丽递过一本软纸皮的书,让我念给她听,我接过来正反面翻了翻,是屠格涅夫《罗亭》的英译本。问怎么有时间读小说?她答选了一门俄罗斯文学课。我说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吧,那些长长的英文名字我读不利落,玛丽说,名字是俄文。 几天后,有人推车送来了成堆的大盲书,都是复制的俄国小说,玛丽着魔似地价日沉潜在里面,好似文革中我读翻译小说时的那种痴迷,可能和她当时的心境有关。一天深夜我忙完功课已经两三点钟,玛丽还在窗前读书,我就蒙头先睡了,早晨睁开眼睛,她还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块捏好的石膏。我起身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肩膀,谁也没说话。 晚上,她突然告诉我想转专业,去读俄国文学的博士学位,我说你疯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法学院的,更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从法学院的正门再走出来。她默不作声。 …… “俄国文学很独特,与其他欧洲各国小说风格相差很远,”玛丽那几天张口闭口就是这个话题,“为什么它这么吸引人呢?” “很复杂,连幅员辽阔,寒冷,苦难,粗燥,都是原因之一,早期没人把俄国文学看在眼里,英法视他们为二等公民。”我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头下,闭着眼睛跟她瞎聊。 “嗯,我找不准怎么来表达它的震慑力 …… , ” 她蹙着眉。 “ 粗犷,野,萧瑟坚硬的压抑,这个写实的整体基调,是它深沉的魅力所在。 ” “ 对,那感觉,描写欢快的片断读来心也是沉的。 ” 她声音有点儿激动。“教授要求每人挑一个作家来写,你说选谁。” “如果是我,我选普希金。伟大的诗人,尽管他小说只写了几个中短篇,没有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等等那么恢宏, 30 几岁就决斗死了,但他是里程碑,从他开始了真正的俄国文学。” “桦树,我很惊讶在中国还能受这么好的教育,听说中国很落后,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玛丽的话让我觉得刺耳,那时我特别敏感爱国,现在想来不可思议,尽管她说的不算是坏话,我已经不以为然了。我说:“呵呵,别忘了苏联是中共的老大哥,俄罗斯文学在 20 世纪初就介绍到中国,我上一代的人,受很深俄国的影响,有俄国情结,对这些俄国作家和作品更都是耳熟能详。反而是大多数的美国人对中国一无所知。” 玛丽吃惊地使劲儿点着头。 …… 现在回想起,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不久,我陪尼克布郎教授去中国讲课,离开了一段时间,返美后我抽签不中,被迫搬离宿舍。后来我还常去探望玛丽,她也会来系里找我,然后在北校园喝杯咖啡,聊一聊。直到我出去做论文,繁忙无比,彼此就失去了联络。回校后我到法学院找她,秘书说玛丽已经毕业了。 90 初年的一个清晨,电话铃声响起,我还在睡觉,闭着眼摸到床头的电话。 “喂,是桦树吗? ” 那边响起个女子的声音。 “我是,请问哪位?” “我是露丝,学院通知你去意大利参加世界第一届学生电影节,代表 UCLA 和美国。” 我愣了一下,代表美国?心想可我是外国学生呀,而且已经毕业了。 “还有谁去?”我问。 “ Alexander Payne 。” “怎么去?” “今天到学校来拿机票和有关的材料。” …… 到学校找不到停车位,我只好把车停在很远,从校园的这一头要走到那一头,足足费了我半个小时。走到北校园的图书馆时,看见前面一个大胖女子柱着个白棍子,知道是个盲人。突然我有种熟悉地感觉,就加紧脚步小跑地追上。 “玛丽,”我试探地叫。 前面的胖子停住脚步,凝神谛听。 “ 玛丽,是你吗? ” 我又叫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棍子扔在地上,两臂张开。 “奥,桦树。”我们抱在一起,她摇晃着我,我的身体陷在暄软中。 我问你不是毕业了吗?她答又回来念俄罗斯文学的博士学位。我松开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真棒,玛丽。”我非常吃惊她的执着。 “我在 PBS 看了你的电影,看了两次。”她兴奋地告诉我,“我还去跟他们要你的电话号码,可是你搬家了。” 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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