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爱玲遗作《同学少年都不贱》 |
送交者: 孟悟 2004年05月23日16:13:32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张爱玲曾说: "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 天生在那里的, 根深蒂固, 越 往上长, 眼界越宽, 看得更远. " 当这棵树飘洋过海, 移植到了异国的土地, 还能开出鲜媚的花吗? 张爱玲心里很明白, 她说: "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 风吹了种子, 播送到远方, 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 如果说 《倾城之恋》和《金锁记》是张爱玲这棵树在故国的土地上开出的两朵奇葩, 那么《同学少年都不贱》是张爱玲这棵树移植到异乡(美国)后, 经历风霜雨雪后, 挣扎出的一抹清丽. 不用讳言, 《同学少年都不贱》的文彩确实及不上《倾城之恋》和《金锁记》的绚丽辉煌-- 她四十年代颠峰时所喷发的才情 , 一下笔就成传奇的才情, 那是旧上海特有的氛围和土壤滋养的天才. 只是风雨天涯多少年, 异国的生活毕竟艰辛, 在为生存辗转奔波的途中, 还能为读者留下她特有的文字, 我们又何必苛求她. 再说了, 同样是七十年代的作品, 《同学》显然比同个时期的《色, 戒》和《相见欢》高出几分. 人到中年的张爱玲, 经历的事多了, 眼界自然宽了, 作品也不再是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纠缠, 醉生梦死, 肮脏和窒息, 虚无和挣扎. 小说的背景是三十年代的教会学校. 一群风华正茂的女孩子, 恰同学少年, 言谈举止无拘无束, 她们活泼的身影后面有教堂的彩色玻璃, 钟楼上钟声齐鸣, 此起彼落. 那个时代的风云总是变幻莫测, 上海避难的犹太人. 沦亡的东三省. 沪战激烈而凄惨, 大学停了课. 美国的亲共女作家, 鼓动学生去陕北. 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 美国六十年代的性解放, 大学生成群结队去树林野和.越战和反共, 肯尼迪被刺, 还有那个年代美国男人流行的长头发, ...... 波澜起伏的历史长画联绵不断, 而主人公在其中的行踪和穿梭, 便成了自己流动而灰暗的风景. 我喜欢文字中一勾一划的场景白描, 细腻入微的心理刻画, 繁华中的苍凉, 调侃中的苦隐. 张氏的句子可谓是顺手拈来: "悠长的星期日下午. " "荒烟蔓草"的后花园桑树, "紫红珍珠兰似"的桑椹烂熟在地上. 读到此处, 忍不住想起《金锁记》里的场景:"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 >里写主人公赵钰有心无心, 爱上了一个戏中的配角: " 晚上棕黑色玻璃窗的上角遥遥映出一个希腊石像似的面影, 恍如稠人广众中涌现......这震荡人心魄的滋味. " 《金锁记》里有: "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 " 写的是主人公七巧凄凉而无奈的心境. 不同的人物, 不同的场景, 相同的是爱玲笔下的怅惘和凄情. 我喜欢《同学》中"玉臂作怪"的那一段, 短短一两句话, 写得活色生香, 少年恩娟的俏皮可爱跃然纸上, 与多年后恩娟在美国时的冷傲对应, 想必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给人"桃红配葱绿"的视觉感受. 同性恋在张爱玲的笔下干净而澄亮. 黄昏时, "穹门外殷红的天", "钟塔的剪影映在天上, 也映在赵钰的心上. 对赫素容暧昧的眷恋, "像心头有只小钥匙在搅一盅煮化了的莲子茶, 又甜又浓, " 真是极妙的比喻, 读到此处, 只觉人同此心, 心同此境, "一阵阵的膨胀, 挤得胸中透不过气来. " 到了后来, 赵钰有了更大的动作. 她看见晾在走廊上赫素容的衣服, "四顾无人" , 拉着一只袖口, "贴在面颊上, 依恋了一会儿. " 甚至有意有心, 坐在她用过的马桶座板上, 想感受与她的肌肤之亲的温馨, 却有种做贼心虚的恐慌. 读到此处, 读者似乎也闻到空气中暗暗浮来的轻微异味. 赵钰天性敏感而清高 , 当得知赫素容企图利用自己, 心底朦胧的暗恋, 刚一发芽就彻底枯萎了. 这样也好. 读《同学》像在看一部电影. 尽管赵钰是主角, 但每个人物都有相当的特写镜头, 无论是容貌, 服饰, 还是动作, 惟妙惟肖, 又不顾此失彼. 恩娟是单眼皮, 小鼻子, 白牙齿, 大酒窝, 再加上一对大乳. 芷琪是拉丁风味的黑脸蛋, 厚重睫毛, 深黝眼睛, 高鼻子, 胸部曲线低; 赫素容是圆脸圆腮, 短发齐耳, 一口腔正字圆的京片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 有对"沉甸甸坠着的乳房." 有意思的是, 《同学》中的女性, 除了赵钰, 多为豪乳波霸, 甚至有"不戴乳罩, 有车袋奶的趋势. " -- "给男人拉长了的. " 如此露骨大胆的描写, 与张爱玲早期的作品截然不同. 《倾城之恋》的白流苏, 是"孩子似的萌芽的乳.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孟烟鹂, "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 " 看来移居美国的张爱玲, 多多少少也受了点七十年代性解放的影响. 赵钰身上有张爱玲自己浓郁的影子: 都练过钢琴, 在教会学校接受的教育, 被家人禁闭过, 还有个暴躁的父亲. 毕业后, 赵钰是跟姨妈住在一起, 而张爱玲与自己的姑妈也曾共用一套公寓. 赵钰自己动手裁剪衣服, 那不是张爱玲的行为吗? 最后两个人都远赴美国, 在华盛顿当过传译员. 道不尽满怀清愁悲凉. 风雨天涯多少年, 恩娟和赵珏异地相逢, 一个是进入美国内阁的高官阔太, 一个是为生活奔波的临时传译员. 当年一样的同学少年, 此夕何夕, 如今却高低不一. 隔着十多年的岁月往回看, 再好的情谊也蒙上了尘灰 -- 曾经无话不说的少年时代, 如今呢, "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 这还是她从小的知己朋友. " 见面后, 大家的言谈谨慎小心, 女人之间隔着一层纱的对照和较量, 嫉妒和焦灼, 欲说还休. 赵珏过于敏感, 恩娟过于猜疑, 因为地位悬殊, 彼此都感到了"刺心". 她们走不回去了, 那个无忧无虑的年代, 无论是"玉臂作怪", 还是口无遮拦的笑谈, 穹门外殷红的霞光, 晚风中教堂的钟声, 全都化作了"镜花水月". 真的很喜欢文章中"镜花水月"的意象. 张爱玲早期作品中的意象, 灿烂而别致, 特别是对月亮的应用, 在《金锁记》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 意象在《同学》里, 也有其独特的地方. 写赵钰公寓的家俱, "大圆镜子"作桌面, 桌面上的玻璃碟子, 装满了水, 水上有浮动的黄玫瑰. 无不暗示主人公"镜花水月"的人生遭际. 正如《红楼梦》里的"水中月"和"镜中花", 华丽和明媚都在表面, 而真实的人生不是"空劳牵挂", 便是枉自嗟叹. 而赵珏和萱望的聚聚散散, 正好寓言了这种"镜花水月"的缘份. 异国生活的窘境和不易, 让赵珏本来就敏感的心变得更脆弱. 还得防着有小人趁人之危, 想"惦她的斤两". 文中有一段写赵珏坐在司徒华低矮的汽车里, "在狭小的空间内的沉默中", 彼此的心在谨慎地来回摸索和摩擦. 终于, 他知道她"没有意思. " 她保住了尊严, 也失去了正式传译员的位置. 那种暧昧含糊的情景, 被张爱玲的一枝笔传达得如此真切而熨帖. 忽然想起傅雷的一句话: "微妙尴尬的局面,始终是作者(张爱玲)最擅长的一手. " 纵观张爱玲的创作, 无论小说和散文, 无不以繁华的大都市为背景. 我喜欢她笔下那些琐碎的城市细节. 弄堂里的巡警和黄包车夫, 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夜营里的喇叭声声, 公寓里飘来的牛肉香味, 咖啡馆里的奶油甜点......读她的文字, 似乎三十年代的上海就在眼前. 无可置疑, 巧妙的比喻, 精雕的细节, 鲜明的人物, 是张爱玲作品一贯的风格特色. 《同学》保留了这些特色: " 拖鞋似没后跟的卡车." 司徒华的大肚子, 像"比蟑螂短些的甲虫." 华盛顿的天是"特有的发紫的嫩蓝天." 我去过华盛顿多次, 睛日里的天空确实蓝得透亮而逼人, 那一种奇异的蓝色, 只是形容不出来. 她写华盛顿的建筑和交通, 虽然寥寥几笔, 却让去过或没去过的读者都身临其境: " 后期古董式白色建筑上, 浅翠绿的铜锈圆顶. " 应该是国会大厦(Capitol Building)吧? 而城区的街灯, "上端低垂的弧线十分柔和, 高枝上点着并蒂街灯. " 若是在华盛顿呆过的读者, 更会平添几分熟悉的欢欣. 比如: "车开到中心区, 近国会山庄, 停下来等绿灯. "在闹市泊车, " " 安全岛旁边停满了汽车. " "车如流水, 正是最挤的时辰. " 读到这些句子, 我眼前便浮出华盛顿的交通高峰期, 一车接一车的挨挨挤挤, 车速像蜗牛. 还有个细节挺有意思, 写主人公赵钰参加宴会, 买不到合适的服装, 只好自己动手裁晚礼服. 因为"东方妇女矮小, " 新妍的时装没有她们的尺寸. " 这是六十年代的美国. 近几十年来, 随着移民的迅速增加, 稍微大一点的城市女装店里, 服装的型号都比较全, 娇小玲珑的亚洲女孩也不用犯愁. 这几段有关服装打扮的文字传神自然, 简直就是在写张爱玲自己: "袒肩扎在胸背上. 乳房不够大, 怕滑下来, 绑得紧些就是了......与她有点憔悴的脸与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称. " 张爱玲有两篇散文, 一篇《更衣记》, 一篇《童言无忌》, 其中有关服装衣料的描绘, 完全可以同这几段文字对照来看. 小说最棒的是结尾. "肯尼迪死了, 我还活着, 即使不过在洗碗. " 苦也好, 累也好, 人生的辛酸和误解也好, 只要是活着, 便是种"最原始的安慰, " 像"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 赵钰到底想通了. 可她真的坦然了吗? 当她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上的照片, 恩娟头上的辫子 -- "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 够她受的. " 故事在这儿嘎然而止. 止不了的, 是读者掩卷后的喟然长叹 -- 这复杂而沧桑的人生! 小说后半部的结构和情节有些散碎, 有时候场景转换过于突兀, 怀疑是出版社少印了一页纸. 忽然想起《金锁记》里那令人称奇的转调技术: "风从窗子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和一幅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已经褪色了,金绿山水换了一张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也老了十年. " 借用了电影的"蒙太奇" 手法, 十年的空间与时间, 就这么自然调过来了. 叹一口气, 不得不遗憾地说, 《同学》毕竟不能同张爱玲颠峰时期的杰作相比. 不过再读几遍, 文字的跳跃和不连贯, 反给读者多了几分思考和猜测. 恩娟的生活表面风光, 里子也不一定华美, 对于她, 婚姻仿佛是"合伙做生意", 作者没有明说, 留下一段空行让读者来填. 恩娟似乎还在心头恋着止琪, 正如当初的赵钰恋着赫素容. 恩娟对赵钰的窘境视若无睹, 而提及远在大陆的止琪时, 她"几乎泪下. " 恩娟不如赵钰果断坚决, 与男人谈了恋爱, "一切都冲洗得干干净净. " 赵钰的身边共出现了两个男人: 高丽浪人和萱望. 高丽浪人只是随意晃了一笔, 如蜻蜓点水, 留下一圈水波纹让留心的读者自己去遐想. 萱望的出场很突兀, 中间留了一大段空白, 不敢妄猜. 是不是有胡兰成的影子 -- 那一句" 人是天生多妻主义的, "总觉得像 胡兰成, 或者高丽浪人和萱望都有胡兰成的影子, 文中还隐约点了个女人的名字: "沁娣". 胡兰成的前妻名唤"应莫娣". 为什么同为"娣" ? 总该有点理由怀疑吧? 从这本书后面所附的"张爱玲年表", 可以发现, 遗作创作于1978年, 也就是她定居洛杉矶, 开始隐居生活的年代. 这个时期, 她居住在洛杉矶HOLLYWOOD 地区的KINGSLEY DRIVE. 我到网上去查了一下, KINGSLEY 这条大街上有三栋公寓, 不知道张爱玲当初是住在其中的哪一栋. 我找来了几张在KINGSLEY 大街所拍的照片, 有商务高楼, 有私人豪宅, 还有普通的公寓. 不知这公寓就是那公寓? -- 张爱玲曾经的公寓, 创作>和>的公寓? 隔得这么远, 这么久, 只愿能从照片上感受几分气息 -- 作家当年在这块地方生活的气息. 后来又从一篇英文散文中我了解到, 这条大街因为在好莱坞城内, 周围聚集了很多剧作家, 有名的没名的, 都有过缤纷灿烂的梦.不知道张爱玲是否也有过同样的梦. 我曾经在洛杉矶的ROSEMEAD呆过三周, 那是个新型的中国城, 有几条街区也非常宁静优美. 从地图上看, 那儿离张爱玲曾经的旧居并不远. 可惜当初我什么也不知道, 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开车去看看, 至少也要在KINGSLEY 大街上走一走. 下次吧, 但愿有这个机会. 我把我的搜索范围已经聚在一条大街上的三栋公寓, 不知道谁能帮我选出最后的答案. |
|
|
|
实用资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