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素若华 -- 怀念外婆(六) |
送交者: goodkitten 2004年05月25日13:52:26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小时候我天天盼着能离开家,一个人远走高飞。从我懂事起就看着爸爸妈妈隔三差五的吵架,家里长年硝烟弥漫,经久不息。常常是刚刚还风和日丽,碧空万里,转瞬间风起云涌,雷霆万钧。我和弟弟们缩在外婆身边,惊恐万状的看着咆哮的爸爸,哭喊的妈妈,茫然无措。 我那时候不停琢磨,没人逼他们结婚呀,他们自由恋爱,自愿结婚,为什么结了婚之后这样呢?偶而和妈妈谈起她以前的追求者,我总是满怀遗憾的憧憬,要是我妈和那谁谁谁结婚就好了。其实爸爸妈妈都是善良正直的人,也知冷知暖的彼此关心牵挂。我想他们当初之所以天天吵架,除了两个人的火爆脾气,还与家里的窘迫有关吧。 那时爸爸妈妈都还是小职员,薪水微薄。我们一家六口人最初就挤在一间半的小平房里。我三四岁上,隔壁的人家搬走了,我爸单位照顾我们家孩子多,把那一间半也分给了我们,家里欢天喜地如同过年。开始的时候没有暖气,更没有空调。冬天夜里起夜,早上起床把自己扔进冰冷的棉袄棉裤,都绝对是对意志的考验;夏天窗子小,空气不流通,吃一顿饭就汗流浃背。 我和弟弟小时候基本上没有新衣服穿。三个小孩都在长身体,外婆做衣服都做不过来。我们常常穿的就是亲戚朋友的小孩穿过的旧衣服。有一年我们小学体操比赛,所有的学生都要穿运动服运动鞋,可是我和弟弟们只有两套。於是决定了让我和大弟弟穿,我们班做完操了我就脱下给小弟弟。可是我有一点事耽搁了一会,等我飞跑过去给小弟送运动服,他们班已经快上场了,只有小弟一个人没有穿运动服,孤零零站在一边被老师气急败坏的训斥,瘦弱单薄的小孩儿,垂着头,神色惶急,满脸是泪。后来我上了大学,每次放假回家都拿奖学金给弟弟们买衣服。再后来弟妹怀小侄女的时候,我妈正在美国探亲。我们每个周末都跑去Mall里给未出世的小侄女买衣服玩具儿童用品,我妈回国的时候整整装了一大箱。我无法忘记那年弟弟落下的眼泪和自己心头的歉然无助。所以明知道小侄女生下来必然是万千宠爱集一身,还是要在这些宠爱里厚厚的添上自己的一份。 尽管如此,乡下的爷爷奶奶还是觉得我们城里人的生活一定是妙不可言。爷爷奶奶笃信儿子要奉养父母的道理,而我爸是他们的大儿子。所以尽管我爸妈寄几乎一半的薪水给他们,他们仍然搬出乡下宽敞的大屋,带着大包小包的行囊来到我们家。他们当着外婆的面说,她能住得为什么我们住不得,这是我儿子的家。爷爷奶奶来了,住进了最大的卧室。外婆和我搬进一个五六平米的小隔间,里面就只容得下一张床。爷爷奶奶带来了不同的生活习惯,比如爷爷餐餐要有酒喝,时时要有烟吸,不然就会拉着脸,大声骂人,摔东摔西;比如他们是客人,不做家务,而爸爸妈妈每天上班,所以外婆由我们姐弟的保姆变成了我们和爷爷奶奶五个人的保姆。 外婆从早到晚要做的琐事数也数不清。我印象中最深的一件,是冬天时生炉火取暖。外婆取了废纸,枯枝,木块,依次填入炉中,再把大砣的煤用斧头砸成小块,压在最上面,然后点燃废纸从最下面引火。生炉火的难易全凭风向和风的大小,无风的天气一次次的点不着。那时候,外婆在屋内生火,我在院子里看着烟囱。外婆一遍遍的问,冒烟了吗,现在冒烟了吗?我说没呢,还没呢...等到一缕轻烟缓缓爬出烟囱,在冬日灰暗的天色里徐徐升起,我就欢快的喊着烟囱冒烟啦,跑去看外婆。小屋子里满满的浓烟,外婆弯着身出来,不停的咳嗽,呛出的眼泪和着烟灰,连皱纹里面都抹成了黑色。外婆生炉子时总是穿着最破旧的衣服,扎着深色头巾。每次见了外婆衣衫褴褛,遍身烟尘,猛咳不止,我总是心内酸楚异常。 外婆从来没出声埋怨一句。被旁敲侧击的指出为什么没生儿子不去儿子家住时,只有黯然神伤,却不曾出言辩驳。外婆只是尽心尽力的照顾我们姐弟,对爷爷奶奶友好客气。妈妈看不得外婆委屈辛苦,再加上有爷爷奶奶同住各方面压力可想而知,所以常悄悄求爸爸请爷爷奶奶回乡下去住。爸爸是爷爷棍棒下教育出来的大孝子,这种不孝的事如何能做?於是爸爸妈妈为了这事别着劲,三天两头吵架,不知爷爷奶奶为何能够视而不见。 后来奶奶生了很重的哮喘病,每天打针吃药输吊瓶,家里的药水味挥之不去。爸爸妈妈在床前尽心服侍,递水喂药,端屎端尿。生活狼狈不堪。我妈生了弟弟之后就开始贫血,加之劳累过度,这时染上眩晕症。病时天旋地转,茶饭懒进,唯有卧床休息。六七岁的我於是学会了做饭,几杯水几杯米的量好,踮着脚尖倒入架上的电饭煲里。 爸爸见一家八口人,老老小小,还有两个病人,实在无法可想,就和同在一个城市的二姑三姑商量让爷爷奶奶去她们家暂住一星期。二姑回答说她神经衰弱,奶奶夜里咳嗽她会睡不著。三姑和三姑父在自家门前经营着小店,又只有一个小表弟,可是三姑说她生意太忙,怕顾不上奶奶。三姑父为人厚道,对我们家的处境颇为同情,趁三姑出去进货就把爷爷奶奶接了过去。全家刚刚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第二天三姑气势汹汹的赶来。当时我正小心翼翼的扶着妈妈起身去上洗手间,三姑闯进来,一把揪住妈妈的领子,破口大骂。三姑比妈妈高半个头,肩宽体阔,面色红润,声似洪钟,看样子象要把面无血色的妈妈一口吞掉。外婆和爸爸闻声跑出来拉三姑,被三姑挨个痛骂。我心中又惊又怒更心疼我妈,恨不得冲上去和三姑拼命算了,无奈人太小,根本无法上前。后来还是三姑父赶来拉开三姑解了围,三姑一边走一边还悻悻的咒骂不休,留下妈妈和外婆哭作一团,爸爸在一旁叹气。 我想我一定是一个记仇的孩子,因为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踏进三姑家门一步,路上见了从来都漠然转头。我上初中的时候要路过她家,可是我宁可绕道而行。后来因为表弟读书的事,三姑跑到我家来求妈妈帮忙,满面堆笑,依我的话,见都不见,直接打出去,可是妈妈心软,还是尽力帮了她。外婆说做人要学会宽恕别人,即便是罪大恶极的人放下屠刀都可立地成佛,但我说什么也忘不了三姑上门来侮辱谩骂我们的凶恶模样。退一步讲,就算我可以原谅她那天的行为,我也不能容忍她和二姑对病重的奶奶不管不顾。骨肉至亲,甚至生养自己的父母尚且不能善待,对别人又何谈道义良心? 我的爸爸,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他喜欢唱歌,跳舞,摄影,不时还舞文弄墨,填词作诗。我三岁上爸爸便教会了我上百首诗。我还没上学,有一年中秋,吃过饭,爸爸要去办公楼取一件东西,就牵着我的手踏月而行,一路上逐字逐句的给我讲解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来回不过几百米的路,我已将那首词铭记于心。我和弟弟小时候痴迷历史武侠,爸爸就请人削了木刀木剑给我们玩。我深爱我爸,可是却不得不承认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好脾气的人。我爸高兴时和颜悦色,任我们胡闹,家里一团喜气。他发起脾气来大家都不敢出声,我和弟弟更是噤若寒蝉。 我已经不记得爸爸到底都为了什么发火,想来一部分是因为爷爷奶奶在乡下,而外婆住在我家,爸爸心里无法平衡。再加上爷爷奶奶和姑姑们不时在耳畔进言,所以一来二去,爸爸也认为外婆不应该在我们家了。可是外婆那时已经无家可归,乡下的房子早已破败,年纪又大了,不可能再回去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大姨家倒是欢迎外婆,可是接过去了之后,我和弟弟想念外婆天天哭闹,外婆住不了两日只得回来。爸爸对此很不谅解,和妈妈吵架时言语之间颇不顾忌,有时甚至会央及外婆。外婆面上似乎充耳不闻,可是不知心下有多难过。有几次,我和外婆在隔壁听爸妈吵架争论外婆的事,我偷偷抬起头来,看见外婆满眼蓄泪,嘴唇颤抖,拼命忍住不让泪落下来。可是我却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扑进外婆怀里,感觉外婆的泪,一滴一滴,热热的,都落在我的发间。 爸爸大发雷霆的时候,外婆有时也会出来劝解,那多半是爸爸要揍我和弟弟的时候。我虽然脾气很硬,可是心性敏感骄傲,事事要做到最好,偶而无法无天,学习上却从不要别人操心,挨打很少。弟弟们性情随和,天性贪玩,虽然聪敏异常,玩什么无人出其左右,学习上却不肯用功。爸爸从爷爷那里继承了不打不成器的传统,每每弟弟犯了错就是一顿暴打。外婆看着小外孙被爸爸象小鸡一样抓在手里,痛哭流涕,高声求救,自然心疼。何况外婆不但自己没挨过打,外公以前教育孩子们也从来都是轻言细语,所以外婆心底里一直认为打孩子不对。可是暴怒的爸爸被拦住了,打不成弟弟,无法出气,就责怪外婆多管闲事。渐渐的弟弟有了任何错,爸爸都归咎在外婆和妈妈头上,甚至口不择言,埋怨外婆为什么当初主张生下弟弟们。这种埋怨,一直持续到弟弟们考上大学。妈妈为了弟弟的事生气伤心,有时候也赌气说不如当初不要弟弟。我因为家里天天吵闹不休,每天早早上学,放了学也不愿意回家。那时候,我无数次设想如果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该多好,爸爸妈妈就没有了开战的理由,而家里也许会永远安宁。人总是这样,明明知道不对还喜欢把责任推在别人头上,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摆脱干系,变成一个可以任意评论的局外人。本来是爸爸妈妈和外婆一起决定生下弟弟,后来就变成外婆一个人做的主。可怜的外婆,弟弟们小时候惹人怜爱的那会儿没人感谢一句,淘气犯错时却要承担全部责任。 那么多年,外婆不停苦口婆心的规劝弟弟,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暗自垂泪。而我,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初尝情爱,甜蜜痛楚,无人诉说,也不曾想到去安慰外婆。我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家,越远越好,从来没想过外婆会有多舍不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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