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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和母亲节的无奈
送交者: 杜欣欣 2004年06月23日14:35:49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1964年以后,我和父母再也没有合过影。

今天是父亲节。以前在中国,好像从来没有这个节日。来到美国十几年,似乎也不大注意这个节日。

母亲节,我是记得的,虽然它也是一个洋人的节日,虽然那也是我到美国之后才知道的一个节日。

事实上,这两个节日之于我,都是比较无奈的。

我对母亲是感恩的,因为她一手带大了我,我从未质疑过她对我的爱。然而,我并不那么向往着与她共处。骨子里,我是一个个人主义者(individualism)。不过,成长于提倡集体主义的环境下,孝道和忠於不容质疑的时代里,我并不知道我是个人主义者,即使知道,我也得把自己批判得体无完肤。

我是一个天生的个人主义者,但却不是一个自我中心(egotism)的人,这样的个性矛盾不但令我非常地困惑,也非常痛苦,因为成长时的流行价值和传统与自己的本真太不相符。

从小到大,除了13-14岁那两年,我都在努力地为母亲争光争气,按照她的意思活着,努力去做让她高兴的事,因为我爱我的母亲。当然,无论我怎样努力,却经常事倍功半。我曾经尝试过疏远她,离开她,为此我和她都付出过非常沉重的代价---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恶梦。

我终於意识到,我和母亲根本就是两种人,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我,只是一厢情愿地以她的方式爱我,并且强迫我接受她所有的好意,无论我是否需要那些好意。而我,自认为是了解她的,毕竟她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但是我却没办法循着她那简单的却非常强烈的意识去生活。

我也终於意识到,过去,现在和将来,无论怎样,我都无法付出,与她为我付出的、对等的爱。我也无法做出她为我所做出的选择和牺牲,比如永不再婚。我当然更无法做到完全属于她,正如她自30多岁以后,完全属于我一样。

当我接近天命之年,我终於明白,我没有办法再强迫自己,继续承受她那毫无商量余地的,太过沉重的爱。虽然我时有负疚,但是,除却恪尽物质以及生活上的孝道之外,我仍然决定,在所剩不多的生命里,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每逢母亲节,我会送花,或接母亲出去吃饭,可是我无法给予她,她最想要的---和我同住,并在与我同住时,保护我,关爱我,让我不受任何人包括我丈夫的‘欺负’。

每到母亲节的夜晚,事实上,每当我不耐她的唠叨,忍不住和她争吵之后,我都会感到内疚。想到那遥远的冬夜,她背着我去医院,因为个子小,衣服重,她不得不扶住栏杆才能站起来……。想到当年她的美丽,那白纱底蓝绒点儿的短衫,那么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浑圆的肩头。想到她走在街上,那些追随的目光,那些赞美的叹息,想到靠近她,她那母亲独有的温暖气息。我也想到近20年来,她的迅速衰老,她苛刻的个性,她恶毒的话语。那皱纹横七竖八地刻在曾经非常美丽的脸上,那么触目惊心!我多想喊,还我一个美丽温柔的母亲!当我想到如今她必须独自生活,她的孤独和委屈的时候,我同时记起和她同住的种种不愉快。多少次,我从恶梦中惊醒,喊道:“妈妈,我没有……我不是.... 。”那无数次努力地却又徒劳的解释和分辩,那些激烈的争吵痛苦的眼泪。

唉,那些鲜花卡片,意大利的菜单和各色母亲节的礼物,犹如铺天盖地的嘲讽,母亲节是一个令我无奈而尴尬的节日。

既然今天是父亲节,我还是应该说说我的父亲

对父亲,我谈不上感恩。请原谅我的直率,因为他确实对我没有养育之恩,虽然我是他生命中的最爱,虽然没有养育我并非出自他的选择。

在母亲怨恨的话语中,年轻时的父亲说好了是一个纨裤子弟,说坏了是一个“花花公子” 。当父亲再次来美与我同住,他对我谈了他的家庭以及他的一生。

父亲的一生很长,90分钟的录音带,我录下十几盘。一个接近80的人应该可以坦然地谈论自己的一生了,特别是对着他几近天命的独生女。

我的祖父李兆甫(字伯申) 自青年时代,就开始追随国父,后曾为国父灵柩的牵绋者之一。国父去世后,祖父退出政界。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曾力邀祖父出山,祖父以丁夫忧为由拒绝。后来祖父在上海,与沈均儒合开律师事务所。董竹君在>中,提及我的祖父,他曾为董竹君的离婚律师。抗日战争爆发,当时的日本外务省次官是祖父早稻田的同学。於是,祖父离开上海,辗转香港、广州、武汉到达重庆。

在陪都重庆,蒋介石亲任四川省主席,后由张群接任,而祖父是张群的省政府秘书长。祖父虽权倾一时,却又两袖清风。在四川,祖父全家一直借住于他人之宅。然而,祖父的两袖清风,并不妨碍父亲以及父亲的兄弟成为‘花花公子’。

母亲的记述,父亲的回忆都证实了,在母亲之前,父亲确曾有过多位女友。然而,不知是他记忆出错,还是事后溢美,从父亲的坦白交待中,我并没有发现多少‘油水’ 。在某种意义上,‘花花公子’ 实在是徒有虚名。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花花公子’ 却又名实相符。父亲会玩儿,少年时曾获全国花样滑冰冠军。父亲善歌,他唱的英文歌曲颇有平.克劳斯贝的味道。父亲善文,但仅止于情书,他多次为多位朋友捉刀而赢得美人归。父亲性喜交际,信奉千金散尽还复来。父亲好热闹,也喜欢出点小风头。如许多世家子弟,父亲虽纨裤却并不阴险狡诈,不知稼穑之艰辛,也不懂人世之险恶。

父亲所有的十八般武艺,独缺保护自己的技能。1957年,他居然不知收敛,被我党的真挚所感动,说了几句话,表达了一番自己的好意。父亲说的不过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之类,而且那还不是他的原创。不过是他听了来,以为那话深刻,或想表现自己的深刻,转述而已。毫无疑问,父亲在劫难逃。

父亲这样的一个纨裤子弟,被戴上一顶右派帽子,不能不说是抬举了他,因为他完全不谙政治。这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几年。这一顶帽子令他妻离子散,令他数次几乎丧命,然而,在摘去这顶帽子的时候,在他的档案里,竟然找不到言论,成为一个无声右派,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岂止如此,有人在摘去帽子时,还呈上一声“感谢”,或打个“娘错打了孩子”之类的圆场。所幸,父亲摘帽时依然无声,仍然不谙政治。

在父亲东北劳改的年月里,母亲曾多次偷偷地寄报纸给父亲,报纸里夹带着父亲最需要的食品,当然母亲也难逃多场批斗以及其他的侮辱。

大约1962年,父亲每年可以回北京了。父亲回来,我最高兴,因为父亲有时间和我一起玩儿,还会给我买一些母亲绝不会买给我的东西。父亲曾给我弄来两只小桦鼠,还曾为我买过一朵带珠子的绒花。从东北,父亲带给母亲一些特产,比如猴头蘑,也给极爱干净的母亲带回一身虱子。父亲从母亲那里拿走的,是钱,用钱买的车票和铺盖(他常常丢失钱物) 。父亲走后,留给母亲的是她在工作单位的屈辱。

母亲和父亲分手,并不是因为父亲成了右派,虽然母亲受到的歧视早就足以使他们分手。母亲对婚姻的坚持,除了母亲的为人、传统意识和夫妻感情之外,还有母亲对后来的歧视、迫害和斗争之残酷缺乏预见。

终於,一件在今天看来,在外人看来,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导致了父母的离异。

我10岁那年,父亲回四川,偶遇他的初恋。那曾经非常美丽的女人已经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因为历史反革命罪,她的丈夫被关押,释放之后以拉板车为生,而她的肺病已到晚期,还有三个幼子。她的姐姐找到我父亲,请我父亲帮助。父亲给了她20元。

数月之后,母亲收到一封信,那信中说,“所欠之款,做牛做马定当还清。”署名正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如何找到我母亲的地址,也不知道他写那封信出自何种用心。

至今,我仍然记得母亲收到信,大哭的样子。母亲说,“他不曾给过我们一分钱,却.......” 这一封信,这20元钱竟然彻底摧毁了夫妻的感情,而那情感被严酷的现实,长期的分离所磨损,已经崩紧到最脆弱的一线之间。那也正是山雨欲来的文革前。

我不能责备我的母亲,也不能责怪我的父亲。

自母亲提出与父亲离婚,父亲探亲回北京,只能寄居亲戚家。因为很难见到我,他千方百计地托人将我‘骗’ 出来,或在我可能出现的地方等候我。当文革开始,他就更没有理由见我了,因为我也不愿见这个右派父亲。

从1967年到78年,我经历了人生最大的磨难和转折。其间,母亲被专政,自杀未遂,14岁的我独自过活,我的父亲在哪里?我不知道。

1981年,在未通音讯14年之后,父亲突然托人带来口信,他已在北京,他的右派问题即将改正。

每个放学的周六,父亲在校门口等我,同我一起吃一顿饭。然后,他伴我去崇文门菜市场买菜(那是我每个周末必做的功课) ,再陪我坐地铁到达玉泉路,走过当时两旁还是田野的小路。在院门口,他和我道声再见。

父亲知道,我的周末是属于母亲的。他似乎也知道他这个没有尽责将我培养成人的父亲,是没有资格和母亲竞争和我相处的时间。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每周一饭,花光了他不多的积蓄,后来他在北京的日子,每天只能吃一餐。

父亲因为再婚,终未能留在北京。1984年出国之前,我们见了一面,一起去北海,将祖母的骨灰撒入湖中。父亲生在北京,祖父母也曾长期居住北京。几年前,在白塔寺附近,坐在电车上,还能望见我们祖屋上的飞檐。当然,那早已不是我们的祖屋,如今连那飞檐也不知去向了。

以后的日子,我回国探望父亲,最多数周。父亲来美,每次不过半年。我和父亲相差30岁。算起来,我和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相处最多不过5-6年,其间3年,我因年幼,无从记忆。我没有办法和父亲非常亲密,至少不习惯和他的身体碰触。每当困难的时候,我第一想求助的人也不是我的父亲。

父亲收到我的汇款,他总是高兴的。每次我给父亲汇款,我感到一种心安,一种对给予我生命的人,一个饱受苦难的老人尽了义不容辞责任的心安。

我知道这样的直率近乎于残酷,但是我和父亲确实没能在一起度过多少日子,无论是苦难还是欢乐。外界的残酷和内在的无知伴随着我的童年,外界的残酷和内在的痛苦伴随着我父母的中年,而无奈却伴随着我们三人的今天。但愿,但愿错失和懊悔不再伴随我们的明天。

我常常忘记父亲节,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那不是我的错,当然那也并非我父母的错。我不会因为忘记这些节日,去说上一句“SORRY ”,或补寄一张祝贺卡,那种贺卡之于我和我的父母,都太轻薄了。

杜欣欣写于2004年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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