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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十年 (1)
送交者: tangshui 2005年01月06日12:23:38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警察十年(小说连载-1)

文章提交者:力拔山兮

引子小时候曹过年有过梦想要当一名除暴安良的警察,但大学里学的专业——师范类汉语言文学,似已将他那伟大梦想击破。他已准备着如何在三尺讲台前挥洒粉笔灰与唾沫。然而所谓世事难料,新的就业制度让他在毕业后有机会参加危机重重的招警考试,没多久,一套崭新的“黄皮”包裹了他瘦弱的躯体,肥大的警裤折叠了几下才让腰带缚牢,还有大盖帽、三截头皮鞋——他从头到脚摸了一下,感觉没什么不对——全是货真价实的——除了他自己好像还是假的外。他开始想象着头顶上国徽放射的光芒,想象着自己当一个警察的荣耀,想象着面对社会丑恶时的那种大义凛然,莫名的兴奋和恐惧在他心里纠缠不休。 1995年9月1日,一辆上白下蓝的警用“金杯”面包车载了曹过年和嵇振新,从潇湘市(县级市)公安局出发,在砂石公路上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来到了距市区约五十公里远的黑水派出所。黑水是江南农村一个普通的集镇,撤区并乡(镇)时,潇湘市黑水区所辖的九乡一镇分割开来,由八石头乡、红旗乡、黑水铺镇组合成一个新的黑水镇。镇下辖48个村,约7万人口。派出所就设在原区公所大院内。汽车驶过一条喧闹的农民街,往左连拐了两下,便可见两半张锈迹斑斑的铁门,朝外敞开,一个地势开阔的大院呈现在眼前。大院一角,停了一辆警车,车头抵着一栋红砖裸露的三层楼。因有了警车的衬托,破烂的房子显得有了霸气。曹过年平时对派出所有一种淡漠的感觉,现在那感觉突然变得奇怪了,脑子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若隐若现。譬如一个土得掉渣的当地无赖,就算形象不佳,就算你看他不上,但他痞,又人多,又有力气,你就不得不听他的——很无奈。曹过年眼睛稍有近视,走近了仔细看时,发现最近的一扇门边挂了块下端已朽的木牌子,上面有尚能清晰辨认的几个墨字:潇湘市公安局黑水派出所。派出所长姓朱,是这个单位的最高领导。其他还有刘教导员、副所长、民警及户籍管理员联防队员之类,全所共11个人。欢迎会上,朱所长把每个同事作了介绍,又说了些辖区内的基本情况,最后便大谈黑水派出所自建所以来的辉煌。曹过年对众多的破案故事闻所未闻,觉得那朱所长简直是福尔摩斯再世,名侦探柯南重生。他自卑起来,悄悄往嵇振新的后面移了移,既可避其谈锋,又示谦虚之意。所里的老民警却不屑一顾,坐得久了,似不堪忍受膀胱的膨胀,便断断续续伸着懒腰站起来,目不斜视地朝厕所方向走去。很久以后才会来。会议结束时朱所长要新来的同志作个自我介绍,并说说打算之类,嵇振新随口便讲了几句谦虚的话,并表态一定要努力向领导和同事们学习云云,竟把曹过年的腹稿内容全说完了,轮到曹过年说时,只讲了一句和一定要嵇振新一样,下面就没词儿了。同来的局里领导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他只能回报以尴尬的微笑。心底却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先说。这好比相中一个漂亮女子,还在冥思苦想如何旁敲侧击暗递爱意,不料另有一鲁莽汉子直抒心意说了句我喜欢你就将她约了去。曹过年从此暗暗发了狠,凡事要占先机。曹过年自诩为一介书生,又不喜交际,没事时就在值班室里溜溜,或从档案室拿出材料来,作学习状,其实是无聊得很,权且当小说以猎奇,发现案卷上标有“嫖娼”或“猥琐妇女”字样的,更是字字通读,乐在其中。不料这都被朱所长看在眼里,在不久后的所务会议上,朱所长宣布:“小曹勤恳好学,做事认真,又读了不少书,是一块干办公室工作的好料子,就安排他当内勤。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就通过了。”因为住房紧张,两人只在区公所大院内分到一间房子。嵇振新很有点愤愤不平,说:“????,老头子(指朱所长)一人就住了一个套间,却把我们关鸡似的挤着!”曹过年想起他的姓来,要笑,又恼他把自己也讲了进去,便没把笑声发出,一个人躺在单人床上,眼望着屋顶蠕动的小蜘蛛。那小虫儿从上面扯了一根丝下来,把自己悬在空中,它要重新构建一个网吗?它可知正陷入一种危险之中?——下面我这个巨大的灵长类只要弹弹手指,便可将它置于死地!他心内猛地对自己生出怜悯来,觉得自己和小东西一样可悲——虽然它也是在努力奋斗,岂料环境险恶,蜘蛛纵有捕抓害虫之意,又怎能改良社会半点?它的一生,到底有何意义?八条腿左右逢源,舌底吐丝无穷无尽,说白了是一种谋生技能,是为了结网捕食,然后能保持健壮的身躯与异性交配繁衍后代,老了如尘埃般飘落到某个角落,从这个世界消失。这还是它顺利而成功的理想“蛛生”了。傻傻地想了一会,远处有笑声传进来。他忍不住又乐观地想:小蜘蛛怎么能和我比?人是社会的主宰嘛……再不济也是混过大学出来的……已切切实实地走进这社会,漫漫人生即将开始……未来嘛,一是要有个好妻子,漂亮温柔,相夫(我)教子,白头到老;二呢,谋个一官半职,至少能解决妻儿温饱问题,人前人后脊梁能够挺得直。这还是最低要求然而我……人是高级动物么,要有理想,要有追求……一个小小的蜘蛛,嘿,算个鸟!现在,曹过年顺手挥起一把大扫帚,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蜘蛛以及初具雏形的网便都不见了,灰雾如浪花般卷了一下,又缓缓隐去,阳光暖暖的牵引了曹过年的视线,朗朗乾坤在窗外了。

第一篇 新警与惯偷嵇振新是省公安高等专科学校毕业,又有在城区派出所和市局刑警队实习的许多经验,所以年纪虽然和曹过年差不多,却总装出一副老警察的样子来。他嘴角熟练地叼着一根烟,对曹过年夸夸其谈,用横飞的口水渲染着他过去的办案传奇。曹过年想这便是我日后真实的生活了,自己却还是一无所知,便努力强迫自己耐心听着,想要从中获取某些知识,如高中时听化学老师的授课。怎奈嵇振新的故事虽然感人,但最终被感动了的还是他自己。曹过年听了一阵,忍不住张开嘴巴,吐出一个无聊的呵欠来,心想算了,到时候边干边学吧,化学课程那么难熬,考试不是一样通过了吗!朱所长他们当时正办了一件盗窃案,作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还关在派出所的羁押室里。第二天曹过年听朱所长讲起有个案子时,心脏就在胸腔内突突地跳起来,全身上下都很紧张,他向四周看了看,见别人没注意他,心下才稍感安定。嵇振新为了他对曹过年的演讲与实践结合起来,便说:“走,到下面去看看那个对象!”对象一词,原意是未婚配偶或者恋人,让曹过年联想到一种客观的甜蜜。嵇所指的对象,却是那个盗窃案中已经被抓起来的“犯人”了。曹过年明白这就是平常人与一个警察的不同——哪怕是一个词语,在警察的口中,甚至也可以从恋人演变成坏人,从可爱演变成可恶。虽说人间正道是沧桑,但极端的演变是一件多么令人恐怖的事——曹过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两人下得楼来,穿过值班室,羁押室里关着的那个人赫然在目。他叫李石生,大约二十多岁,双手被反铐在铁门上,脑袋耷拉着,一篷乱草似的头发,估计有很久没有洗了。曹过年心里开始有些发慌,也难怪,贼嘛!一连串与贼有关的字眼出现在他脑中:鬼鬼祟祟、贼头贼脑、凶相毕露、窃有窃计、盗亦有道、狗急跳墙……这就是平时经常听说,却很难见到的小偷吗?如果是面对一个好人,仗着大学里武术协会理事长的名头,曹过年敢口吐狂言要和这个好人徒手搏斗三百回合。但对一个小偷,他马上有了种天生的恐惧,仿佛那小偷是三头六臂十二条腿的怪物,随时可能祭出可夺人性命的诡秘一招。难怪报纸上说常常是围观的群众上百,一两个歹徒也胆敢作案,怕都是一样天生的惧贼心理吧!曹过年自忖既然作为一个警察——小偷的克星,就当在被克者面前显示应有的威严,于是张开嘴巴,想要讲几句慑人的话,尝试了几次,却是咳了一口痰吐到地上,话闷回了肚子里。李石生见有人来,微微抬了抬头,嗫嚅道:“干部,做做善事,给点水!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喝水了!”曹过年鼻子一酸,竟似要掉下泪来。幸亏嵇振新在旁大吼一声:“哎啊,你这孽畜!为什么不做点善事不去偷!”想是所里其他民警的训斥太多,李石生已经千锤百炼,暴风骤雨岂能奈何了他!?嵇振新的吼叫更如和风细雨一般,李石生听了,眼睫毛都不眨一下,倒是身后的曹过年吓得身子震了一震。过了几秒钟,嵇振新如演员一般又极快地变换了温柔的语气说:“你想喝水吗?那容易,只要你再讲出几个案子就可以了!”李石生努起头颅,脸红脖子粗地大声申辩:“我都讲了!连我偷某某家三只鸭子的事都承认了!还会有所隐瞒吗?” 他居然像受到极大的侮辱,仿佛一个良民平白无故的被诬为小偷,委屈得要自杀。曹过年看他那样子相信他了,以为是真的没有隐案了。嵇振新听他这么说,如同没有听见一样,眯着眼睛轻轻反问:“你欺我不懂吗?”他的话里带着无形的压力,嘴角稍微变形,同时握起拳头,作势要打。虽然隔了铁门,李石生似乎心有余悸,害怕这打,缩了脑袋躲避,又料挨不到自己身上,胆子壮了起来,嘟嘴反驳说:“没有就是没有!”他可能听说了这二人就是今天新来的警察,不会那么熟悉他的情况,便解释说:“我这人做事光明磊落,从不去打架,去抢劫,或者敲诈勒索。我们那里的人对我李石生的评价都很好,不信你们可以去搞民意调查!”曹过年观察到这里,终于插了一句:“你只是偷!还挺光荣的了!”李石生听了,一阵沉默。过了一会,他说:“我肚子饿,没吃晚饭,能不能……?”曹过年不想给他去弄饭,又怕饿死了他,正犹豫间,听见嵇振新很奇怪地问他:“你中午吃的什么菜?”李石生想了想,说:“有海带,南瓜……”嵇振新飞快地打断他说:“中午吃了这么多,晚上饿一顿有什么要紧?!”这让曹过年不得不佩服嵇的狡猾,他想起了一个不雅的童话:熊和兔子在森林里大便,熊问兔子:“毛沾到大便无所谓吗?”兔子答:“无所谓!”于是熊就用兔子擦屁股。此时听到外面朱所长在吆喝着什么,曹过年便和嵇振新一道跑出去。在朱所长办公室的门口,他们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跪在朱的面前。这个场面给初当警察的曹过年刺激很大,跪拜本来只是在平时严肃的祭祀里经历,于是他料想老头怕有天大的冤情才如此吧,曹过年从警以来第一次有了自豪感,为民作主、替天行道之类的在脑海中荡漾。老头愁眉苦脸,泪眼婆娑,赖在地上不起来,曹过年用力挟了他咯吱窝才移他到一把椅子上。原来是小偷李石生的父亲来了。有个女乡干部来看热闹,见老头可怜,便倒了杯热茶过去。老头简直是受宠若惊了,鼓足勇气说了些感谢政府帮他教育孩子的话,最后才说出请朱所长高抬贵手放了人回去。他双脚并拢着,手端了茶杯在膝盖上,讲话时声音颤抖,水从杯中溢出,顺着裤管往下滴。朱所长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用点头来应答。曹过年在一边鄙夷地看着他,一边暗暗笑着他无助的神态。 朱所长说:“因为你儿子这个案子,我们公安机关耗了不少的精力。光是跑潇湘市就是四五回,还不说为抓你儿子所受的劳累,啊!这你算算要用多少钱吧!”老头说:“您说的是!您说的是!”稍后,朱所长说:“你拿几千块钱来,事情呢,还好说一点。如果你们家属不配合,不拿钱来,反正案子马上要移到上面去,这种破坏社会稳定的典型案例是要严肃处理的,法院里判多判少由我们派出所说了算!”老头不像是受到威慑,倒像是看到希望,立即说:“是的!是的!请朱所长帮帮忙,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停了停,老头又说:“只是新近盖了砖房,原有的一点积蓄用光不算,还负了债,但再去借个千把块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话未说完,突然被朱所长一声打断:“没有三千块不要来派出所!”他站起来,脸色铁青,对老头挥了挥手:“滚!滚!”老头满脸惭愧:“您老莫生气!我尽快办钱就是!”他马上站起身急急地去了。直到几个月后,老头和他所在地的一个村干部来问曹过年,派出所的朱所长是否上班,现在有个要紧的事找他。曹过年问什么事,他们还不肯说。追问之下,那村干部才很神秘地说出老头给朱所长送了两千块钱来,以为儿子就没事了,一心只等儿子回家,最后等到的却是法院的判决书,因此来问朱所长,怎么会收了钱又关人呢?那钱也没有给个收条,是不是朱所长收了钱把这事给忘记了? 虽不是自己经的手,曹过年心内却害怕。等到朱所长回来,村干部已走了。曹过年把情况委婉地跟朱所长说了。朱所长说:“这钱早已入了派出所的小金库账户了——不收点钱,我们办案的经费从哪里来?你当然不要告诉他真相,再有人来,你就说两千块是没收的赃款,是要退给受害者的,当然没有条子了——你问他看他儿子偷别人东西时是否打了借条?!别人现在哪有条子给他!”后来曹过年用那些话去回复,还创造性地加上“那些受害者还向我们打听你家的情况,说赔少了,要去你家闹,被我们制止了!且我们把收了钱的事写进了案卷,所以法院判时才会判得这么轻!”老头原来的想法是朱所长可能挟了私意,才有胆量来的,现见曹过年说得清清白白无懈可击,自己便哑口无言,悻悻地去了。从此再不提起。过了近半年的警察生活,曹过年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找不着北。他暗暗发急,便趁朱所长空闲时,鼓足了勇气向他求教,朱所长悠悠地说了如下这些话:“公安工作没有规律可言,关键在一个地方:要灵泛。所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法律是人做出来的,法律也是人用来方便的。知道了这一点,你就基本入行了。”灵泛?灵泛!曹过年牢记着,但具体是怎么个灵泛法呢?是否管用?

第二篇 野百合没有春天黑水镇是潇湘市东南一带很有名气的大镇,镇内有两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到黑水铺时,汇成了一个“丫”字。河底水草茂密,河水清且幽深,水近青黑色,地名由此而来。这里集中了黑水镇的所有政府机构。各种店铺随之而来,慢慢地,房子多了,密了,高矮不齐的,竟把这“丫”字河堤的角里缝里都挤得满满落落。那天曹过年正在食堂吃饭,听到隔座的一个女干部嚷嚷道:“今天看到了一场好戏——强书记把四十大盗打了!从街头直打到街尾!”曹过年虽刚从学校里出来,对官衔的知识了解不多,但也知道,称得上“书记”的,肯定不是一个一般人物,只是疑惑这“书记”怎么不顾风度如街头混混一样去打人了。(其实“书记”含义之丰富,远出乎曹过年之想象。后来曹过年也荣幸地被人称作“书记”,却是在牌桌上手气不顺大把大把的输钱之后。)但打架是属派出所管辖的业务,出于职业上的敏感,曹过年便问那个女干部:“是哪一位书记?是我们镇上的领导吗?”女干部笑起来了:“你还不知道呀!”旁边有人介绍说:“就是黑水铺街上有名的混混头头,我们都喊他‘强书记’,他是得罪不起的。”又有人接口道:“这强书记也算个厉害角色了!原来黑水铺上横着走的四大金刚,现在只剩下强书记一个在威风,其他的抓的抓了,跑的跑了。而后起之秀如四十大盗、豪街长、唐少爷等,又怎能和强书记比狠!”周围几个人都点头称是。从此曹过年的脑中对这强书记有了几分印象。整理办公室里成堆的材料时,偶尔也有涉及到他的案卷(上面记载着他的大名叫周强阳)。曹过年仔细看了其中记录,一是某女告他强奸,他辨解那是女方自愿的,材料里没有其他旁证;一是某人告他勒索财物,他辩解说的确替人帮了忙出了力,得点钱是应该的报酬;还有告他借钱不还的,或打某某耳光的,或踢某某一脚的等等,他的记录里似乎都有他独到的理由。曹过年想起一个善于辩论的故事,说是某人被司法机关以抢劫强奸起诉,可他说:冤枉呀,我只是想推销玩具手枪,可是她一见到枪,就自动把钱拿出来,把衣服也脱了……强盗有强盗的逻辑,最终结果如何,记录材料上没有写,但看强书记今天依旧在黑水铺街上甩着膀子游荡,想是一路平安吧。其后曹过年隔三差五的在街上遇见他了。旁边的人大都一脸恭敬地叫那人:“强哥!”他西装革履,头发根根梳理整齐,抹了油,泛着光,胸前永远飘扬着一条红色的领带,仿佛领带就是他的标记,如同名牌商品的商标。别人叫他他只是严肃的应一声或根本不应,但他在曹过年面前却是别人待他一般的恭敬:“曹哥!”还要从袋子里掏出一根精品白沙烟来,很客气地递过去。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纵是作为警察的曹过年,面对一个十足的恶棍,受了这烟的荣耀,还是内心舒畅,轻轻拒绝了,却对强书记莫名的好感起来。在黑水铺街上,最好的饭店要算“好再来”酒家,其内有一道特色菜:炖狗肉,可谓十里飘香。朱所长常带了曹过年等部下光顾那里。三斤狗肉,一杯米酒,喝出个满面红光。这一天嵇振新的女朋友来了。那是一个高个女孩,身段苗条,言行举止之间少女风韵十足。曹过年见了不禁心中一动。嵇振新介绍说:“我的……朋友,李心怡。和我是校友哩,明年毕业了,也将分配到我们潇湘市公安局,很可能就到我们黑水铺派出所来呢!”他很兴奋。大家便起哄,说要他请客作东,招呼所里的同事们吃一顿。“这是自然,自然!”嵇满口答应。“好再来”酒家内,大家向嵇李两人调侃着,都笑呵呵的。唯有李心怡看上去似乎稍有不安。正吃着时,她突然严肃地说:“我想要说明一下,其实我是嵇振新的表妹,不是他女朋友……至少暂时不是,真的不是。”“表妹?怎么回事?”朱所长不相信地问嵇振新。嵇振新的脸红了:“的确是表妹,有……有一点亲戚关系。”朱所长问:“是不是亲表妹?只要没有血缘关系就可以呀!”嵇振新赶紧说:“不是亲的,不是亲的……”李心怡却打断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你表妹,不是你女朋友!嵇振新你再这么说我就要走了!”嵇振新便一脸的讪笑,自我解嘲地说:“我没说你是我女朋友呀!你没见他们都在笑吗?”不知怎的,曹过年却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倒是希望李心怡和嵇振新当场闹翻了,立马就走,离嵇振新——甚至离黑水铺越远越好。然后自己也要远远的离开这里——看到李心怡,他心内腾起了莫名其妙的念头。大家看到嵇李二人暂时还不是真正的一对,玩笑再开下去显非明智之举,便一齐住了嘴,只凭那筷子碰击声、牙齿咀嚼声充斥在餐桌上。警车停在酒家外,一条街的人都知道那是黑水铺的铁腕人物在那里吃饭。街上自觉有头有脸的人经过,不免要进来招呼几句,向周围的小商小贩路人们炫耀一下与派出所的不寻常关系。曹过年嘴里是美味的酒肉,眼里是谦卑的笑脸,耳里是美妙的哼哈声,感觉那警察真是当得值,便是拿皇帝来换也不干了。强书记一头撞了进来,朱所长向他招招手道:“强伢子,来来来,来杯酒?”平素碰到这样的情形,强书记是万分高兴地要来陪上几杯的。可今天他脸上竟满是悲愤之色,他对朱所长他们只点了一下头,就坐到凳子上发呆。朱所长问:“怎么了?”强书记只长长地叹气。一个老年妇女站在店门前乞讨,手里拿着个空空的盘。她两眼朝厅内放着光,已完全被曹过年他们桌上的食物所吸引。曹过年发了慈悲心,在口袋里摸素了一阵,捏出来几角零钱,远远地放到一条凳子上,让她自己去拿。强书记像是受到启发,默默地掏出一张五元钞,连同曹过年的零钱,一把都放在了老妇人的盘内。朱所长笑道:“哎呀,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看不出呀!”强书记苦笑了一下,再不作声,仍是一副心事重重模样。店老板是知情的,他小跑着出来,一边把老乞丐赶出去,一边对强书记关切地说:“听说你妹子(女儿)去了是不?可要保重自己呀!”朱所长一听,很是诧异,说:“是你跟刘家姑娘生的小孩死了吗?怎么搞的?”强书记顿了顿,然后很快地说道:“我原来就不同意妹子起名叫盼盼的——盼字分开来写,一个目字,一个分字,这下可好了,目分目分,真让木给封了!(指被埋在木做的棺材里)”(潇湘方言,分与封同音)说完两眼一红,道声“少陪”,便走了出去。曹过年满腹疑惑,他怎样会有个女儿?那他妻子呢?有谁会嫁给强书记这样的人呢?店老板见强书记走远了,便慢慢给他们讲起了强书记的爱情故事。强书记本来住在潇湘市蓝山镇一个无名山冲旮旯里,依靠田土生活,可他自幼贪玩,哪里是块干农活的料。他有一个寡居无后的姑妈住在黑水铺街上,几年前便要强书记来黑水铺住,一来想自己老了有个依靠,二来想侄子在热闹的集镇上混,总要比那穷山沟里活络些。谁曾想强书记来后,倒是年迈的姑妈天天照顾他,她还没有享到强书记一时半刻的孝顺的福,突然一天就死了。留给强书记两间简陋的房子。他一个人一年到头住在黑水铺,不思劳作,放肆游玩,干脆过起了寄生虫式的生活。数年前,黑水铺街头,一辆从县城回来的中巴车上下来一年轻漂亮女子。强书记见色起意,贸然上前与她搭讪。几句话说得顺意,便夺过一摩的司机的摩托车,称要送那女子回家。那女子竟依了他,爬到了他后面。行到一偏僻山林中,强书记说要赏景谈心,便熄火下车。两人步行到一灌木丛中坐下,见四周无人,强书记开始了对那女子浪漫的求爱过程。接着,两人就在乱草从中发生了关系。后来,强书记获知那女子姓刘,是某村上基建包工头的女儿,家里很有钱。强书记便凭着那露水夫妻的情分,追着那女子不放。虽然与女子的父亲闹了几回,但每闹一回,那女子对他的感情似要深一层。终于强书记如愿以偿,娶到了那女子。他岳父见事已至此,便给他们夫妻俩一笔钱,指望强书记能够从此浪子回头,修成正果。但结婚生子岂能改变他那秉性?他拿了岳家的钱,照样不务正业,整天东游西逛,赌钱打牌,越发潇洒快活。那刘家女子婚后无所事事,也随强书记住在黑水铺,眼看着肚子大起来,强书记仍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一怒之下,住回了娘家。后来生下一女孩,取名盼盼。可事与愿违,终盼不到强书记的改邪归正。可能是在腹中受怨气太多,这个盼盼一出世便体弱多病。强书记虽有了女儿,却也懒得去搭理。后来刘家女子精神病发作,小孩缺少照顾,病得更加厉害,等到强书记良心发现,赶去探望时,除了掉下几滴鳄鱼泪,他也无计可施,可怜小盼盼未满周岁,竟至夭折!大家都默然。曹过年听了,唏嘘不已。再看对面的李心怡时,她更是泪流满面了。嵇振新在一边傻笑着,粗鲁地递给她一把纸巾,被后者厌恶地一把挡开。强书记与刘家女子的婚姻,本就如沙丘上的蚁窝,一点浪花就能把它冲得烟消云散。现在刘家女子疯了,小孩也死了,强书记倒落个清静自在,来去无牵无挂。日子慢慢捱过,仍可见强书记胸前飘着领带,依旧在大街上悠闲地走。强书记的故事让曹过年思考了很久。为什么一个女人和男人有了那层肉体关系后,会铁了心跟了他,且还要为他生孩子?真是“做了爱,才有爱”吗?女人都是一样吗?人真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呀!第五篇 初试锋芒在湘州公安干校六个月的学习,让曹过年干好工作的信心增强了不少。同时他也知道,课本上的理论知识虽然武装了头脑,但并不等于能把实际的公安工作完全搞好。他给自己定了个行动方案,主要意思只有三个字,那就是:沉下去!要沉到渣子里去,要沉到烂泥里去,沉得越深越好,要混得如同渣子烂泥一个颜色,但又不能变成真的烂泥渣子。这当好警察的秘技,并不是曹过年的首创。在公安干校学习时,学校特意请了个姓马的派出所长作客串教授来上了几次课,马所长其实和曹过年一样是学师范的校友,但侦察破案很有一套,曾被评为江南省公安系统十佳民警之一。马教授上课,讲得最多的就是他如何装扮成流氓地痞,潜入对方心脏部位,掌握准确情况,最终将敌人一网打尽。他教育出身的,极具煽情魄力,情节惊险处,讲得眉飞色舞,台下学员迷倒一大片。遗憾的是数年后,这位马老师涉嫌犯罪被捕入狱,原因是参与了黑社会性质的流氓犯罪活动,出来后做生意又非常成功,家资过千万之巨。具体详情不得而知,曹过年只有久久的惊恐。大概是假作真时真亦假,马老师工作太过投入,竟辨不清自己是混入烂仔中的警察还是混入警察中的烂仔了,抑或就是那在目前社会游刃有余的双面间谍?此乃题外话,且不去理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曹过年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效果。曹过年开始主动出外接触各种灰色人物了,他的目的是搜寻案件线索。群众是很怕事的,有匪情一般也不敢向曹过年反映,除了村干部多多少少知晓一些情况外,曹过年要找的就是那些烂仔了。警察与小偷本来是势同水火的,烂仔属于坏人一类,他们会配合曹过年吗?外行人看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可用时下流行的“三怕”怪圈来解释,即:警察怕群众,群众怕烂仔,烂仔怕警察。这三者相互制约,相互依赖,相互生存,缺一不可,构成了自然界的另一个生物链。强书记、四十大盗等地方恶霸对人民公安向来敬畏三分,想来巴结还来不及。现在在路上偶遇,曹过年要主动递根烟过去,他们总感恩涕零不已。一根烟的代价,往往能换来一顿饭的回请,甚至到歌舞厅、按摩院等娱乐场所消遣一番。于是在饭桌上,或在包厢里,一群烂仔拥上来,“曹哥曹哥”喊个不停。名字是三个字还是两个字都不知道,就以“兄弟”相称了。开始几次曹过年还有点不习惯,想拒绝,后拗不过他们的盛情,便吃了,便玩了,但在买单时提出要实行“AA”制,却引来他们的大笑,说曹哥嫌他们穷,买不起单,太看不起人了。曹过年慢慢地便变得自然了,心想不吃白不吃,反正你捞的是不义之财,我代表人民政府消费了你的,我这是正义的行为!以后你有什么事,哼,我坚持原则!现在经济上刺激你,以后精神上打击你!口里真诚地说道:“来!来!干了这杯!一切尽在酒中!”酒酣肉饱之余,曹过年不禁想起清纯的学生时代,那时何曾有这等威风。偶尔在周末,带了漂亮的外语系女友上街逛逛,这时便是寒酸和浪漫同时涌上心头,几十块钱花出去,心上要紧上几紧,而今天随随便便就是几百上千元的消费了。又想起李心怡:我在这里逍遥快活,你在干什么呢?嵇振新会来找你吗?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痞子相处多了,曹过年自然身上也有了痞性。他把追女孩的胆大心细脸皮厚七字准则精炼成脸皮厚三字,心想要甚么胆大心细呢,最直接的往往便是最有效的,不择手段也是一种手段,管它是否上得台面?虽常在一起吃喝玩乐,曹过年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警察,他给自己划了一条界线:可以喝酒,但不能醉;可以好色,必须在腰部以上。其他的,不是原则问题嘛,也就无所谓了。曹过年的工作这时可用“得心应手”来形容了。烂仔们陆续的摸了很多线索上来,帮曹过年破了一大批案子。他在所里的地位和威望也油然而生,各资深民警不再以鄙夷的眼光看他,相反,碰到某些疑难案件,还要向他请教,或是干脆转让给他来办。朱所长已有几次在会上表扬说,小曹的工作踏实负责,已干出了一番成效,拟报销其两千多元的培训费用,以资勉励;另外,以后破案所获的罚款和保证金,按百分之十五给办案民警提成作奖金。曹过年受了这鼓励,越发干得勤了。如果说以前的努力是凭着对公安工作的一腔热情,那现在则是除了热情之外,还有诱人的奖金在吸引着曹过年。曹过年努力的工作,去创造罚款和保证金,当然对强书记他们不能说是为了这钱上面的事,那不体面,有损我人民卫士形象。他说我们这个辖区的治安比较乱,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居乐业,大家都有责任来献计献策。强调讲了几次,已让强书记等人掌握的匪情释数贡献,只是经济上的效益还不太明显。后来见曹过年逼急了,强书记便想了一条妙计来:“干脆我喊几个人押豹子(赌博的一种),然后再通知你们来抓,不就又能办一个好案子吗?”“这个主意可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呀,我没叫你这么说!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有你法律保护的行动的自由。而我,则是秉公办事而已。”曹过年当即把强书记喊到一边密谋,议定了详细的行动计划。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强书记打来电话,说有一窝子人在黑水铺朝阳旅社正玩得兴起,要曹过年快去。曹过年立即向朱所长报告了,朱所长带了六七个联防队员赶来,与曹过年一道,摸黑步行到朝阳旅社,将这栋临街而建的两层小楼团团围住。曹过年在楼后守着,这里有一口池塘,恰好可以将从后面出来的人堵住。曹过年犹豫着是否去前面增援正面进攻的力量时,忽听到楼房内人声鼎沸,如一壶水开了——朱所长等人已从前面已经攻了进去!满屋子的赌徒一下子涌到了楼后走廊上,像受到惊吓的老鼠般窜来窜去,还有一个攀着栏杆蠢蠢欲动,想要跳到下面一丈多高的水塘里。不知是没吊稳摔下还是主动跳下,“扑通”一声,人已坠落在水里了。水不深,仅淹到腰间,他在水里用手划着艰难地朝岸边行进。眼看他有逃走的可能,其他赌徒纷纷仿效。只听得连续的几声“扑通、扑通”,顿时有七八个黑黑的身影在水塘里了。曹过年在岸边挡住先跳下来的那个,将他一脚重新踹回到水里,一边从腰间拔出手枪,大喊:“不许动!不许动!再动老子就开枪了!”话音未落,已有两颗子弹在枪管里炸响。“啪!啪!”声过后,喧闹的世界全静了下来,水塘里的,阁楼上的,均如木桩一般钉住不动。用真枪实弹来威慑一群小赌徒,犹如杀鸡用牛刀,效果好得过了头。其时是寒冬腊月,北风袭人,十来个人浸在齐腰深的水里,被冰冻的滋味可想而知。过了一会儿,池塘里有人打起了哆嗦,“哒哒哒”,牙战声划破了宁静。他连话都讲不完全了:“我……不……不跑,让我先上岸,行……不?我实在是冻……冻得受不了!”曹过年动了恻隐之心。不料他一上岸,就撒腿飞奔起来。嵇振新站成马步想要虏他,不料脚底一滑,反被他揪住肩膀摔到了泥田里。眼见他身影朝屋后一闪,就没了。曹过年急了,挥舞着手枪狂叫道:“哪个再敢动一动!老子真的一枪打死他!”这时候前面的队伍赶过来,将赌徒们一个个从水里拎上来铐住,再用绳子如串蚂蚱一般牵了,步行着往派出所方向走。在朦胧的月光下,长长的队伍看上去仿佛一支凯旋的军队,被俘者垂头丧气,胜利者意气风发,而曹过年呢,他感觉自己就是那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了。后来在赌博现场清查,共搜出一十九颗骰子。“押豹子”本来只需要三颗骰子就够了,原来他们竟大都暗藏了几颗,以作弊用。“这些鬼家伙!”曹过年兴奋地骂道。抓获的赌徒中,有个六十岁的老头,是镇上财政所长的父亲,平时体弱多病,走路晃晃悠悠的,似乎随时有可能会不支倒地,那晚却也不顾一切从楼上跳下池塘,且周身安然,只是冷水一激,犯了感冒,咳个不停。财政所长素来与曹过年的领导关系密切,就自动来派出所代父亲交了两千元罚款,把老头子第一个领了出去。这对其他的赌徒来说无疑是个榜样。有说情的人来,曹过年他们就说,人家财政所长的父亲都罚了两千元,你说什么也不能少于这个数字吧。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们很快地将罚款交来派出所了。同在一个桌子上下注,有罚三千元的,有罚两千元的,视人情关系和经济承受能力而定。最后一个也在快要过留置两天的法定期限时,交了五百元现金,另打下一张一千元的欠条才走人。此时,朱所长才悄悄召来曹过年,要他去把财政所长交来罚款的大部分给退了。这次没收的赌资加上罚款共创收二万四千多元,朱所长兑现了会上诺言,将提成款发给了曹过年。后来曹过年回到自己房内,捏了捏口袋,票子扎扎实实的躺在里面,手感无比的舒服。他一把端过镜子,望着镜中的自己,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仍觉快乐得不够好,又给李心怡打了个电话,问你吃了吗,在干什么,罗嗦了一阵。李心怡问有什么事没有,你到底想说什么。没事没事,真的没事,随便问问。你肯定有事,不然你不会那么高兴。哈哈,和你打电话就是一件高兴的事呀。好了好了,你没事我还有事,你再不说我挂了呀。挂了吧,再见。喂,你真挂呀——曹过年放下话筒,庆幸自己没告诉她——得了一点小钱便高兴成这样——小看了我曹过年呀!在后来的日子里,曹过年与强书记接触更加密切。甚至在强书记二十九岁生日那天,他还郑重其事地送了根价值三百多元的名牌腰带,并请了假专陪强书记饮酒作乐。有曹过年的光临,强书记及众流氓弟兄倍感脸上有光,宴会上自是醉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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