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昨天谈到,西方宗教“人有原罪”这一点,本来与中国文化“人性本善”的观念一丝一毫的冲突都沒有。我在最后还提到,为什么东方儒家文化重视人性本善而西方宗教文化强调人类原罪,这是一个饶有趣味、微妙甚深的文化缘起的问题。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览无遗,就没有意思了,所以后面这一桩大事因缘,我们先按下不表,今天继续揉捏“原罪”和“本善”这两个概念。
在希腊文化中,对人自身的认知偏重于人的理性,或可曰,人性即人的理性。而所谓人,无非理性与情感这两大元素的整合。在希伯来文化中,对人自身的认识又是与对神的认识分不开的,所谓人性,完全是由人与神的关系来理解和定义的。
由此可见,无论希腊文化还是希伯来文化,对善恶的体认,在有关于人性的思考中,并不居于核心的地位。也就是说,人类的善恶在人性判断和思考中不是第一义的,而是从属的、衍生的第二义的。在希腊文化中,人类善恶的解释权在理性,而在希伯来文化中,人类善恶的解释权在神性。
唯有在东方文化中,善恶才光明正大地位居人性的核心位置,善恶价值在东方,是人性的第一义谛。与希腊、希伯来文化不同,在东方文化中,人类善恶的解释权不在人的理性或者神性,人类善恶的解释权在于人类与生俱来的良知。所以本质而言,所谓人性在东方,它无非是人类天良、人类良知的觉醒和自我认同,更深一层来讲,东方文化中的人性观,是以人类良知所体现的人类生命共情为第一义谛。善恶之源是人类良知,又合乎情理、合乎人类生命共情者为善,违背情理、逆乎人类生命共情者为恶。
孟子的人性论,是儒家理念的一大亮点,每读孟子,总会令人手舞之足蹈之,因为反动派牙口无言的表情,永远定格成了一幅漫画。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無恻隐之心,非人也。
由是观之,中国文化之所以能够把人类本质依据善恶而划归人性与人的动物性这两大层面,完全是由东方人的自我生命体验的感受点和方向性所决定的。由于希腊和希伯来文化对于人类的关注点与东方文化不一样,所以理性、神性、人性,这三者本质上并无交集。进一步而言,西方的原罪与东方的人性,并非对等而又相反的一对概念,因为东方的人性是本体意义的,而西方的原罪则是神性之下的人类原型。
在西风东渐的思想观念对冲过程中,我近来发现许多基本概念并不对称,而东方的性善与西方的原罪(性恶),是这些非对等关系中新近的一例。
东方的儒家,以黑白二子把人类本质一分为二。而东方的佛教,则用心性这个概念来描述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现象的心灵特征。从入世间的角度而言,与儒家的人性、非人性的界说不同,佛教把人类(以及一切众生)的心性依其善恶的级数而划归十类,一一与十法界相应,此即智者大师“一念三千”的理念。佛教心性的一念三千,不像人性有善有恶论那样大而无当混沌一片,也不像儒教人性的取善舍恶那样一刀两断,一念三千更为细致,更能准确描述人类(以及一切众生)心灵状态的真实图景。
原罪与本善 --- 再谈什么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