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了薄鹤思的《虚构集》消暑解闷。飞机上随手打开,看了其中一篇故事《英雄和叛徒的题材》,像薄鹤思其他的故事一样,不到五页纸就结束了。看完后觉得薄老真是文体大家,情节出乎意料不说,行文结构也别出心裁,和传统起承转合的说故事方法不一样,整篇形式是另外一篇故事的草稿,其中不乏“细节以后加上去”之类的节略语,就像《废都》的“以下删去三百字”无厘头。不会妨碍阅读的乐趣,反而有一种潦草粗野的奇特说服力。
故事说的是十九世纪爱尔兰独立运动领袖裘柏曲,为革命牺牲,但他的牺牲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一个传记作者仔细考察后,发现裘柏曲真实的身份是个暗通政府背叛革命的叛徒。他的秘密被一个战友发现,革命党内部对裘柏曲作出审判,“以人民的名义”把他判了死刑。但裘柏曲名声太大,他的叛徒身份公开了会对革命党徒的士气带来致命的打击,于是就在裘柏曲的配合下,把死刑排演成一段表演,讹以被政府杀害。领袖/叛徒死了后,成为革命运动的烈士和象征,一个裘柏曲倒下去,千百个裘柏曲站起来——我一边读,一边觉得这个故事和我看过的一出旧电影情节似曾相识。下了飞机wifi一通,马上上网查了,果然,贝托鲁奇的早期电影《蜘蛛策略》就是改编这个故事的。
《蜘蛛策略》拍于1970年,是他的成名作《同流》后紧接着的一部片子。虽然有薄鹤思的故事作底,但拍的比较生硬,风格上更像他的老师帕索里尼的作品,没有《同流》那种属于贝托鲁奇独特的华丽抒情风格,在中国大概知道的人不多。我第一次接触的老贝电影是《1900》,同样宣扬共产,老贝拍得就比苏联中国的同类型电影神采飞扬得多,于是就千方百计把他能找得到的电影都拿来看,《蜘蛛策略》就是这样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寻来的。
意大利文坛有两大学霸,其中艾高比较为中国人所知。艾高生平所佩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詹姆斯乔伊斯,另外一个就是薄老了。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上,艾高显然比他的英雄薄老运气好得多。《玫瑰的名字》好莱坞大制作,法国名导安瑙捉刀,詹姆士邦德主演。以符号学为工具解构历史,还有后来的《达芬奇密码》系列,让符号历史半虚构类型成为通俗小说创作中的显学。钱钟书在《管锥编》前言说周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学生随便问一个小问题,学富五车的老教授可以滔滔地说上半天乃至于口吐白沫而不觉。艾高也有此病,他那名字自相矛盾的《无限的清单》,也可以拿来形容他的作品,此书中罗列的清单形式有文字有图像,题材有大有小,包括罗兰巴特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古图素描绘的米兰农贸市场诸种农产品,达缅赫斯特名《深渊》的一个装置艺术品,上边摆设了数以千计姿态各异的香烟头,某德国选帝侯的多宝盒,培根在《新阿特兰大岛》中罗列的人类技术文明的种类,几百个天使的名字,几乎同样数目的魔怪的名字,等等(忘了老艾有没有把薄老《阿利夫》中通了天眼后可以同时看到的过去未来现在世间万物的名单包括在内了,这可是个好名单)。同一个系列的《美的历史》和《关于丑》,说实在的,原来应该是无限名单中的一个章节但题目太大,只好独立成书,虽然它们都成书在《清单》之前。
学霸艾高是大学教授。另外一个学霸正职是出版商,但学识也渊博得让人高山仰止——我觉得和薄老的图书馆长一样,出版商本来就应该是渊博的,否则怎么判断你的商品内容?蔡澜说,要知道如何烧好菜,最好就是问市场的菜贩子肉贩子,他们对你菜篮子里的货有直接亲密的了解,出版商也是那些对自己的货物:知识,有直接亲密了解之人。罗巴图卡拉素是意大利米兰一家出版公司的老板,兼职写书,题材多是古代神话叙事和现代派滥觞时期的人物。有论者形容卡拉素书非线性结构的特点,我自己的阅读经验就像在一片浩瀚的资讯水域上载浮载沉,这片资讯水域由史实、人物、逸闻、隽语、僻词(mnine,liturgical, undecidable etc. 我才刚学了这几个)还有作者的洞见,浑然而成,你在水中可以自由式、蛙式、混合式、甚至狗扒式让身体感受水柔和但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宏大。你知道水在流动,但身子在水中,只有小小的脑袋在水波上呼吸,不知道水流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方。
卡拉素在《ardor》中讲起一个梨迦吠陀中的故事,故事记载了史上第一个献祭的发生。万物之父生主prajapati第一个儿子是阿耆尼,阿耆尼是吞噬一切的火焰,阿耆尼一出生就凭他的秉性要吞噬周围的一切,而周围的一切在创世之始的虚空中,除了他父亲还有什么?生主惊恐万状,汗出如浆,自己听到自己说:“献之”,于是就把如浆之汗贡献给馋鬼儿子吞噬了。卡拉素在民间故事的诙谐中锐眼看出,宗教献祭的实质,是献祭人一种自我保护行为——我们平时多用贡献这么一个词,耳熟能详的后果就是忘记了“贡献”这个词本身的宗教仪式意味。在神秘主义基建的古代世界中,命运是不可知不可把握的,牺牲贡献,是换取诸神欢心唯一途径。到了现代,“贡献”这个词在极权社会中成了一种公民义务,也是一种美德。大者抗美援朝的时候上海资本家献金条给政府买飞机,小者小学生星期天给学校组织到郊区乡下生产大队义务劳动给农田拔草。当政府口号要我们为国家牺牲个人利益、为社会主义建设作出贡献时,他们不知道、而我们也没有意识到、但实际上就是以权威语言碾压要求百姓贡献以自保——这么看的话,极权统治下的社会,本质和以前宗教神权巫术社会分别并不大。
卡拉素本人通梵文。《ardor》沿着吠陀经的根脉叙说古印度的哲学思想和仪式,其中许多梵文词原来在中国古已有之,不是唐三藏就是鸠摩智翻译的?但我以前看了总是不太了解其中真义,这次对比了看,就清楚许多了。比如manas,佛经的翻译是梵文的音译,末那识,意思是思量:“……佛学用语,有情之心识共包括八种,末那识是八识中之第七识。译为意,意有思量之义。”总没有卡拉素:“…above all the pure fact of being concious, awake…”来得那么容易明白。书名ardor翻译成中文的话,也忒费思量,中文字典ardor意思是:热爱,热忱,两个字都没能把ardor的意义很准确地传递出来。ardor字根带火,不是一般的热爱和热忱,欧阳菲菲当年的热情沙漠“我的热情,好像一团火”庶几近之,带火的热情,无上唯一的爱,但把这些翻译用来做书名,就少了ardor的简单直接了。
几年前《巴黎评论》对卡拉素作了一个专访。访问快结束的时候,记者有点特兀地问了这么个似乎陈腔滥调、有碍三观的问题:你快乐吗?卡拉素避重就轻的回答:快乐躲在生活背后见不得人,它大概不喜欢被人评头品足的。卡拉素在书中细致地描述了古印度人宗教仪式中的苦修练习。和其他从梵文中翻译过来的词一样,苦修其实不是太合适的一个词。梵文tapas,并没有苦的意思,也没有“修”那么刻意的古板,原意是“热”,指的是某种追求梵/终极真理的努力,索求。这种练习有可能是冥想、打坐、仪式、或者像沙漠的西蒙那样大半生住在柱子顶上,目的是燃起心中的热忱,这种热忱在在不同的语言中分别叫tapas,ebbrezza,rapture,ardor,圣特蕾莎的狂喜——卡拉素对记者说,写作,也当算是tapas的一种,带来的兴奋感,ardor,就很接近你刚才问题中的“快乐”了。苦修是不是就一定能为你带来ardor 呢?不一定,但 knowledge in some way compels the go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