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ohtiger: 大江茫茫去 (12) |
送交者: poohtiger 2006年04月08日09:36:36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阿茹和丈夫后来下过海南,去过新家坡,又辗转到了加国。很多年里,阿茹不曾细想过母亲的感受。她在内心深处,对母亲当年把她送到乡下一住七年,是颇有微词的。她曾坚决地对自己说,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自己带,不管多苦多累。她坚信能自己生就能自己养,不能养又为什么要生?然而后来的经历却让她明白,那时年少轻狂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 阿茹发觉自己怀孕的时候正在加国念书,丈夫刚在美加边境的美国一侧找到了工作。杨帆的工司离阿茹的住处原本不近,加上过境边检,每次单程就要七八个小时,所以一周只能团聚一次。当时正值经济萧条,工作机会何等难得,杨帆自然不愿放弃。而阿茹为了学位和正在申请的公民身份亦在加国留守。阿茹思前想后,觉得无法分身照顾孩子,便咬咬牙决定把孩子打掉。到了医生的诊室,见多识广的医生并没有劝说,只建议:“让我们先来听一听吧。”便把听诊器放在阿茹的腹部来来回回地移动,一阵悉索的噪音过后,听诊器里传来低微的然而节律明显的轻响:砰,砰,砰,砰。。。阿茹早已红了眼圈,心情激荡。医生问她还要打胎吗?阿茹使劲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女儿瑶瑶在加国出生。杨帆为了能在周五赶来,周一到周四每天工作十数个小时。阿茹平时虽有朋友帮忙,仍须白天黑夜地照顾孩子,不得休息,月子里便来来回回地开车,送女儿检查身体,稍后,就抱着孩子到学校查资料,改作业,甚至和教授会面,感到苦不堪言。她给国内的母亲打电话,子华便劝她把孩子送回国去。阿茹也多次动了这个念头,她感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然而终是舍不得女儿,没有成行。 两年之后,阿茹和丈夫终于在美国安顿下来。阿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一面为自己骄傲,一面有时也惶惑不安。她记得自己因压力太大而烦闷的时候,曾经对着无辜的女儿大声吼叫,也记得她因无法请假,把生病还没好透的女儿匆匆喂了点退烧药就塞回幼儿园去。她便怀疑自己当年是否真应该把女儿送回家去。 阿茹后来每遇到朋友面临相同的选择,虽然总建议他们把孩子留在身边,然而无论如何,都非常理解他们最后的决定。经历过艰难困苦的母亲是成熟,宽容而豁达的。这个世界上有人坚强,有人不那么坚强;有人能干,有人不那么能干;有人幸运,有人不那么幸运。然而相信每一个父母,不论他们做出何种选择,都是出于爱的前提。如果因为自己恰巧属于前者而作出一种选择,便认为这是唯一合理正确的选择,实在只是幼稚和没有学会宽容罢了。 六月的一天,牙牙学语的瑶瑶偎依在阿茹怀中,她手指天花板上的吊灯一遍遍的念叨:“灯,灯”,并努力把身体向前移动,示意阿茹走到墙边。瑶瑶不厌其烦地把墙上的开关拨上拨下,自言自语:“开灯,关灯,开灯。。。” 阿茹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年她被母亲从乡下接回,途中到外婆家中小住。七岁的阿茹从前只见过油灯,却不知电灯为何物,便好奇地问母亲这么亮的灯用的是什么油?母亲笑着向她解释,然后也是教她这样一次次拉动灯绳,嘴里一遍遍应合着:“开灯,关灯,开灯。。。” 不知不觉中,两滴清泪滚落了下来。 阿茹出国之后,一直忙于读书,生孩子,工作,搬迁,忙得不亦乐乎,固然不曾回家看过父母,连打电话,也都压缩到了例行的几句。父母在电话那头向她讲述的事情,在她看来离自己的生活那么遥远,远到仿佛隔世。而此时,她却感到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一下子不存在了,她又变成了孩提时的自己。她放下瑶瑶,立刻就给父母打了电话。 父亲高翔接的电话,阿茹问起母亲,却意外地得知,母亲因为外婆病重,特地赶到江城照顾她去了,已走了一个星期,临走和父亲商量决定暂不告诉阿茹。阿茹惦记外婆,便忽然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冲动,非常想回国一趟,去看看母亲,看看外婆,看看童年时玩耍过的院子。她跟丈夫略一商量,安排了女儿,就迅速定下了单人的往返机票。 兰葳生病住院已久,此时需要手术治疗。医生说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加上兰葳年事已高,自然有很大危险,需请家属定夺。子华在同意手术的意见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感到握笔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谨言比兰葳年长六岁,也已非常衰老虚弱。他被子女们用轮椅推到手术室门口,与兰葳作别。谨言和兰葳一同经历了战乱,经历了养儿育女的艰辛,经历了丧子之痛,经历了文革的动乱岁月,彼此搀扶着走过七十年的坎坷人生。他们均不知兰葳此去是否即成永别。两个老人坐在轮椅之中,各各执手相望,思绪万千。兰葳感慨地说:“谨言啊谨言,我兰葳此生何幸,得而有你,夫复何憾!”子女们站了一地,此刻却安静得连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兰葳的手术很成功,她凭求生的意志和年轻时练就的健壮体格终于度过了难关。然而终归是年近九十的高龄,她的精神大不如前,神智也不似过去清醒,时睡时醒,仍然住在医院。子华日夜照顾着她。 这天,兰葳从昏睡中醒来,先闻到一阵浓浓的花香。睁开眼,看到家里那盆自己喜爱的白兰,羞怯怯地绽开了几朵白花。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房中走来走去地忙碌。她是谁?她不是华儿吗?可是华儿怎么这么老了呢?兰葳脱口而出:“华儿,你也该调回家来了吧? 你江阿姨都说了,我们市教育系统的工作随便你挑,怎么你就是不回来呢?” 江阿姨是兰葳以前的同学。子华只道弟妹曾热心帮助自己调动,却不知道母亲亦花了许多心血。她正想说:“妈妈老糊涂了,我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还用什么调动?”又听母亲喃喃地道:“每次你回家,我就问阿茹,我说,茹儿啊,你们这次回去了,什么时候再来啊?阿茹说,过三四年再来吧,我就说,还要三四年,这么长时间啊?”子华感到眼睛有些酸涩,老太太继续说道:“每次你们走了,我都要难过好几天。一难过就和老头子吵架。老头子一生气就跑到院子里去摆弄花草,我就在屋里写书,写,写,写,只有这样我才会忘记了难过。”子华再也控制不住,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起来。记忆中她似乎从没有听过母亲如此真情的表白。 兰葳完全清醒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固然已是风烛残年,而当年如花似玉的女儿,如今也已是六旬老妪。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子华斑白的短发。母女俩就这样长久地依偎着,仿佛婴儿依偎着年轻的妈妈,直到进来查房的护士把她们打断。 兰葳终于病愈出院,而子华却因为劳累过后骤然放松病倒了。她听说阿茹要来,便不顾弟妹的阻拦一定要到火车站接她。 阿茹出得站台,一眼就看见母亲顶着一头白发站在烈日底下,她丢开行李越过众人奔跑过去,一下把母亲拥在怀中。母亲憔悴苍老了许多,阿茹想,我亲爱的妈妈,这个曾经闻名江城的美人,我还记得她当年美丽的眼睛和一对漂亮的长辫子。她和父亲的黑白结婚照挂在照相馆的门口,让多少行人睁大了眼睛。然而,她如今已丝毫不见了当年的风韵。她布满皱纹的眼角和略略干枯下垂的嘴唇多么像当年的外婆啊。阿茹蓦然心惊地想到,这,也就是将来自己的模样。 血缘是多么奇特,多么可怕的东西,不论你承认它或是不承认它,你都无法将它割断。我们的上辈,不论你热爱他们或是憎恶他们,我们的身上始终流淌着他们的血液,我们永远也无法避免他们留给我们的印记,正如我们无法避免自身的宿命。 生命如同茫茫江水,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不作片刻停留。然而这江水浩浩汤汤,不绝如缕,连绵不断,亘古不息,一如生命的延续。。。 阿茹和母亲坐上出租,阿茹一路惊叹于江城的变化。长江路加宽了许多,马路两旁曾经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早已荡然无存。母亲向她说起,外婆家的宅院,几年前因为政府要开发那一片地方,已被低价征购。如今外公外婆住在学院分配的房子里。尽管如此,当出租车驶近当年宅院的所在,阿茹仍然止不住心跳加速,不断地向窗外张望。 “那座青砖大瓦的宅院,母亲曾经在那里长大的地方,曾给我无数童年快乐的回忆的地方,那瓦松,青石的小路,长长的井绳,满园的果树,那竹床和一阵阵微风送来的花香,那又脆又甜随水沟流走的枣儿。。。连同发生在宅院中的半个多世纪悲欢离合的故事,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从此归于尘土。” 在长江路275号的旧址上,阿茹看到新建的银行大楼耸然而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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