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女子 |
送交者: 惘然當時 2002年05月17日19:48:40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
看張愛玲寫給胡蘭成的情書,只寥寥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她的《傾城之戀》裡面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最悲哀的情歌。”以前看了,總是疑惑它的蒼涼的質感,總以為有些不真實的寂寞掩潛在裡頭。然而終於發現,因為懂得才慈悲的景況仿佛是更加悲哀的那一種。浮世繪影一般的教人難以揣摩和捕縱。 就像三十年代的公寓裡張愛玲用來觀望上海黃昏時的霧靄和紅塵的大陽台;鐵鏽紅繡滿的扶手上開滿了肉色的薔薇花,曖昧而且悽愴。 於是在這被漆成民國女子定妝色的公寓樓上她看到紅紅的月亮升起來了,於是,她想,這是一個亂世。 有人因為寂寞而美麗,有人因為美麗而寂寞。 我不知道阮玲玉落寞的芳華是被後人用怎麼樣一種驚艷而世俗的目光瞥見的。總之那是一種空洞的鋪陳,沒有喝彩,亦不見歡欣。 留下“人言可畏”四個字的寥落,恍惚之間可以感覺到它黯如秋水一般的孤芳自賞。然而只是隱隱約約的,就像我們不確定的人生,倏忽的瞬間就想到“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一類的句子,化在民國那樣零落的時光里,配上“阮玲玉”那樣隱隱有些溫香暖玉般氣息的名字,仿佛馬上就要感嘆起美麗和精緻的脆弱和稀薄來——記憶里的眉眼裡總蓄了些悲哀的底蘊的。 於是我在想着周璇和那時還叫藍苹的江青出走的那一剎那,沒有寧靜的痕跡,甚至不帶幸福的一拖一抹。那個時候,該是有俗氣而風情萬種的美女月份牌在法國梧桐底下招搖的光景。香艷的傳奇每天都流淌在點綴着咖啡漬的城市裡,古銅色的老式留聲機的手柄搖一搖,流出來的也許就會是周漩甜得發膩的歌聲——天涯呀—呀—海角——這花樣的年華啊——這個“啊”字的一拖聲,時光就仿佛被拉長了幾十年,在偶爾的疏空廖廓里,還能感覺到那些被流年切割得支離破碎的伊咿呀呀把寂寞膠住的嫵媚風情。 所以,我一直在想,流去的那個時代的美麗原來是一件寂寞的事情。 美麗大抵為世俗所操縱。美麗着,既不害人也不害自己的,也許只有張愛玲《對照記》裡她矜貴而沉默的祖母,蓄着些李鴻章長女的貴族氣息——然而,她不屬於民國。 陸小曼和王安憶《長恨歌》裡頭的王琦瑤是愛極了的世俗女子。有一點點的庸懶,有一點點的人間煙火的意味,剔透,精於世故,一顰一笑都會在剎那之間讓心軟得沒有力氣跳動。 遙想着那樣的驚鴻一瞥,印象里那種病榻上吸鴉片的病美人,會在胭脂色的黃昏里唱薄醉一般嬌軟無力的崑曲,臉上是“不勝水蓮花受涼風時的嬌羞”時那種不健康的兩片酡紅,帶着一些個不均勻的憔悴。我曾經固執地認為那是對“長袖善舞”四個字望文生義才能產生的奇妙效果。 所以錢鍾書先生說,真正聰明的女子從不把自己打扮成才女的樣子。 端得是盈盈一笑,風情萬種。 很多年過去了,她還始終知道自己美麗的流向,不會空空讓它散失在不真實的幸福里。 一直都很欣賞張可和王元化生死契闊的那麼多年。後來我看到了那麼文字去為這煙塵往事塗上淡玫瑰氣息的漆色,有餘秋雨的,也有陳丹燕的。後來有一天我去曉風書店,在書店最角落看到了王元化的題詞,心忽然輕輕沉了一下。在時光倒轉的七十年裡有清華園裡的書生意氣,有St.John大學裡交匯時清澈的目光,最後張可年輕時候的照片從書架上飛落下來了,兩個華師大的博士生握着照片羨慕他們的導師王元化——現在到哪裡去這樣的女孩——兩個孩子輕輕地說。 同樣震動的還有趙一荻女士走下了瀋陽火車的那一剎那。當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我們才有那樣的權力和膽氣去品評那一段前塵舊事,然而它早已像浮生掠影一般地輕輕定了格。當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只有張少帥一九三四留在上海法國公園邊上那幢西班牙式的小樓窗口的梧桐樹還在落葉,儘管那些枝椏把慘白慘白的天空劃成了一塊一塊,它還是在落葉,一樹一樹的飄下來,輕輕墜入土中。 是的,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很多年以後,林徽因的零影模糊里只剩了徐志摩離去的傷心的背影。她從不把美麗當成奢侈卻也從來沒有濫用自己的絕頂聰明。我喜歡把她的那些黑白照片一張一張攤在有陽光的下午,於是就那麼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臨水照花人”這樣的悲愴的譬喻來。 就像被陳丹燕稱作“上海的金枝玉葉”的Daisy,那個二十年代燕京大學學生出身上海永安百貨的郭二小姐仍然可以在九十歲的時候告訴別人:“既然你不得不要經歷這樣的人生,那麼,就把它接受下來。” (五) 胡蘭成對張愛玲說,你是個民國女子。張愛玲說,因為這是個亂世。 這樣夢囈一般的亂世。恍然回過神來的那一剎那,仿佛有電車“咣噹當”撞着自己的車軌呼嘯而去的聲音,這樣忽然的聲音,就像時光也有自己的腳步,會把生命流去一樣。然而夾在流光的縫隙之間的卻是一出出的燈影戲,你仿佛看見青衣搖曳着來了,然後又倏忽着隱去了,甚至連主角的面目也來不及看清楚——那些民國女子的輕顰淺笑都霎時模糊,終不可見了。 然後,然後是這樣漫長的等待。 黃昏時候路過街口,看到燈火闌珊的樣子,該又是一場燈影好戲在恍恍惚惚地上演了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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