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几何
本少爷
我和家明、镜花兄妹自小即是玩伴。时光悠忽,我们成长,转眼仿佛换了人间。 在我办公室,始终有三人合影。 每年更新一次的相框,里面的照片背景也随时变幻。就好象,我们一直跟随着世界变幻的脚步。那些背景都是我们历遍的千山万水。每年我们三人成团旅游一次,已是人生惯例。 镜花到我办公室来,每每引起暧昧眼神。一个年轻美丽女子散发出来的活泼气息,万物难敌。 今次她与我叙起今年的旅游目的地,居然是澳门。我骇笑不已,掩了门指着她:“想赌什么?” “很想看一看那种地方的教堂,会不会也有爱情一般的神圣?”镜花初时尚能自控,唇角弯出微笑。 我收拾桌上的公文,挽她的瘦臂:“来,下班,我们有时间看看麦当劳本星期送什么样的儿童玩具?” 镜花用力甩开,低首抢先奔出。 我跟随入电梯,盯紧镜面一般投射世象的不锈钢梯壁,不敢做声。 二十七楼原来也可以这么悠久。九楼的时候人全部退出,世界只余得我与她的沉闷呼吸。 “你到底爱不爱我呢?”镜花逼问。 我心一恍惚,不知如何应对。 轻轻“呜”的一声,电梯降下,我们到了地面。 今年的秋游一拖再拖,最后,下着大雪,我们去了湘西的土家族。 山道异常的险仄,家明扶着镜花,探寻一个比较原始的土家族村落。中间几次滑溜着,惊出一身冷汗。尤其一回,我误踩着雪坑,身子斜倒,幸而抓住身边松枝。底下万丈深崖,空谷悠回。 可能是过度劳累紧张,镜花一脸通红,甩开家明站定,问我:“如果刚才你掉下去,你猜我会不会跟着你跳落?” 她的声音象是一把刀子。尖锐,锋利,不可闪躲。 我转过脸看着家明,家明转过脸去,盯着足下不知深浅的雪谷发呆。 我轻轻地笑:“这么多年,家明还不知道我的心?” 我与镜花终于结婚。 那场婚礼,于本市可谓盛况。统共百辆小车,绕本市周游一圈;设的是流水席,一连三日,九套婚纱水一样流泻在镜花的笑容中。我那尚算知名人士的父亲没料到我打算送给镜花的场面,比他的虚荣心还要不可思议。 午夜的时候接镜花过门,玫瑰花枝从我家院子一直铺到她家的五楼。五百多米,那么鲜艳明媚的花样年华,踩在镜花的脚下。 家明把妹妹抱着,递到我臂弯。我们三人在玫瑰花枝间,说不尽的千言万语。但足下那些朵鲜美的花间,有小小的不可防测的刺。我们都好象不把它放在眼中。 那一刻,镜花感动得哭出声来,仍然记得提醒家明:“哥哥,你好象还没有祝福我!” 家明哈哈大笑:“此时无声胜有声哪。” 镜花仍不肯罢休,洞房的时候问我:“到底有多爱我?” “象你以为的那样深。”我微笑刮她的鼻子。 婚后我辞了公职,与家明合伙打理一家旅游公司。 每晚,我总是不能守时回家吃饭。胃不好,镜花每天都记得上班前在我西装口袋里放几片胃药。有时候太晚了,她亮着灯,等我。 从来没有独自入眠过,一直等,一直等。 看着那样的灯光,心中不免微微一暖,记忆就有灯光的昏黄。 呆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应酬的时间越来越多。 “哥,你帮我看着他。”镜花笑着叮嘱家明。 家明淡笑。从小他就不太爱说话,只是那付懒与闲散。但是在公司,他却引得无数单身女子的留意。 每次家明在公司多驻足几分钟,都会令女下属产生惊艳的感觉。那么修长净洁的书生气,好象不太适合做旅游公关似的,偏偏他游刃有余。 有时候没说几句话,不过微微笑了笑,客户的女上司就会签字。真要他多说,他也说不上来。但是那双清澈的眼睛,能够代表很多时候人们的一种想象。经常有人就为了一种想象向他认输。 一回半夜回家,镜花尚半伏在茶几上,一只小玻璃水缸里的两条金鱼和一只金钱龟喂食。 “你看,家明好象病了。”镜花难过地说。 我看了看那只小龟,它伏在水底的细砂里,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一动不动。 “也许它是累了,需要休息。” “它确实是病了。”镜花固执地说,“它一整天都没有吃任何东西。” 这玻璃缸中的三只小宠物,镜花说大的那条黑金鱼象我,非常贪心,老是游来荡去。小的那只红色的象她自己,跟着我后面快乐无忧。而家明太过于沉默,只好做这只小金龟了。于是这三只小动物就有了名字。 可能是金鱼天生就没有饱的概念,不管喂多少鱼食,它们都要统统毫不犹豫地张口吞下去。有时候憨憨地胀得肚皮鼓得老高,象一只小球,就是游动都费力。 而那只象半只乒乓球的金龟,却老是害羞地躲在细砂里,偶尔才会懒懒地张一张嘴,想吃不吃想活不活的样子。 它越是这样,镜花越为它花心思,担心它。 转天我上班,家明去了外省联系一笔业务。午休过后,办公室电话急响。我提起话筒,只“喂”了一声,电话却已断线。 再过一会儿,左边一部电话又响。对方又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地“卡答”一声,线断了。 我摇摇头,咬着铅笔发呆,等这个电话再次打过来。 这时候抽屉里的一部手机响了。 我迅速接通:“何时见到你?我很想你。” 那边电话似乎出了故障,什么声音都传不过来。我等了又等,最后,听到了挂机的声音。 那个无声的电话终于没有再打我的手机。 下班,我推掉一切应酬,回家陪镜花吃饭。 镜花做了大桌的饭菜,红红绿绿,满眼流光溢彩,散发着扑鼻的香味。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我夸张地瞪着镜花笑。 镜花唇角牵出一个弧度:“人生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是啊,不过今天格外。”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记得?”镜花盯着我笑,“是家明的生日哪。” 我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莫可名状的怪异,也许,是我这几天疲惫。我起身,取了一瓶红酒:“来,我们为他庆祝一番。” 镜花推开那杯艳得浓厚的红酒,呆了一呆,忽然冷冷地告诉我,家明死了。 我当即面色惨灰,酒瓶松手落在地上,铺着地毯,酒瓶没有碎,不过,血一般颜色的酒,无声无息倾了一地。 “我是说,那只小金龟。”镜花打起精神俏笑。 我吁一口气,认真地告诫她:“下次,不能这么吓我了。这种玩笑,不好开的。” 镜花哈哈大笑:“不好开?要什么样的玩笑才好开呢?” “你说什么呢!”我有些不悦。 “你告诉我,要什么样的玩笑才好开呢?”镜花轻轻地重复着,低下头,“难道说,你与哥哥,借着我的幸福来掩人耳目的感情,不是对我最大的玩笑?” 我弯腰拾起那瓶空空的酒。 镜花把一纸电话号码递给我。 “这个号码,是我花了很久时间才知道的。到现在,我还在想,如果不知道这个你们两个男人私下独有的电话,也许我会幸福一生。你说过,你对我的爱,是我以为的那么深……真的很有技巧呢。” 镜花笑着,手中,握着一只死去的小龟。 这只小龟,它是被镜花饿死的。否则,它也许会暧昧地,埋在缸中的砂石堆,忧郁多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