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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你一记耳光
送交者: 颜料 2002年06月06日18:43:15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欠你一记耳光

文/颜料

  我见过农村的械斗,几百人举着铁棍刀子杀来砍去,我和弟弟就在这川流的人群里。他被砍伤了头骨,口子的上面又挨了致命一棍。我们在月黑的夜里送他回县城医院,弟弟一路上喃喃着胡话,鲜血从指尖里汨汨地流出。“白色的大脑都隐约可见。”有人说。不知那是不是夸张的话,当时我被慌乱的人群搡到了另外一边。

  我冷冷地注视着这幕幕场景,似乎一切与我毫不相关。

  在医院里母亲对白色大褂的医生倒头就拜,地板嘭嘭作响,我忽然有些可笑,觉得人生如戏。

  那年我十七岁。

  十七岁的我已经知道如何保护自已了,在那场罕见的厮杀里,我毫发未损,有没有人被我打伤,我不知道,除非看到对方的倒下,你不会意识到原来我们都只是血肉之躯。

  比如我的弟弟。   

  弟弟在医院里躺了很久,病危通知书一次次发到我们面前,父母轮流守夜,抛下了家中红火的生意。我以省竞赛一等奖的数学水平,算计着每天会损失多少,在这方面,我有超出父亲的敏锐。

  父亲来接班了,我离开医院,往家中走去,在一处路口停了下来,那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女孩,当初弟弟无数次的怂恿我接受她,我却不屑一顾,在她离开之后,我却怀念起她在清澈的小池塘边,对天真孩童们的嫣然一笑。

  我站了很久,校花终于没有出现。回到家时电话铃声正在焦灼地响起,拿起听筒,是父亲气恼叱责。

  我知道自已不当延误,急忙忙回到医院,一路上不怀好意地设想种种最坏的结果,虽然对象是我的弟弟。   

  不明白父亲为何偏爱于他,打小我就是父母家长的骄傲,然而每每发生冲突,必定是要受委屈,有一次骑着摩托撞到了我,慌乱的他居然扳住了油门,然而当我可以发火时,迎来的却是父亲的狂怒。

  我不跟他争的,我从来就不跟他争的,虽然他比我小了两岁,虽然我从来都比他多受宠的理由。

  他要的我就让着他,谁让我是他的哥哥,他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以后也许不再会有人争了。   

  然而弟弟还是挺了过来。他留了一级,我则去了千里之外,一个不想去的城市不愿读的学校。

  那年的高考分外惨烈,倒霉的事儿都加于我的身上,而且没有回头的路。我第一次踏入学校大门的时候,心中没有一线的阳光,伤病也接踵而来,击碎了我的年少轻狂。总在人群中央的我忽然性情孤僻起来,我一圈圈地徘徊在花园的深处,远方传来的喧闹声仿仿佛隔世的杂音。

  我开始给弟弟写信,写一些可笑的话,比如:你的哥哥是没希望了,就指望你能有点出息了,云云。母亲知道了便对我叹息:“你是心太高了。”

  她告诉我:“你知道你弟弟怎么说你么,他说‘我哥哥很聪明,十八岁就考上了重点大学,人又帅。’别人都很羡慕他。”

  我摇头,他从来就没能站在这样的高度,怎知道会有这样的失落,而内心却是一动。我居然有些想他了。

  再见时两位清瘦的少年相视而笑,他更单薄得让人心疼。

  我知道他是努力了的,然而弟弟终究不是我,大脑又受过伤,他不会有我当初的优秀,不能弥补我的缺憾——当初我居然会有这样可笑的想法。   

  后来弟弟意外地离开家乡,改学了美术,我听说他学得十分辛苦,跪在画板前写生,牛仔裤一条条地磨破,年轻轻就累出了毛病,有时膝盖做痛,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突然跪倒,半晌不能起立。

  我去看过他一次,两人依然是默默地,没多少话可说,在那间闷热的小屋里他给我倒水,让我休息,打开简陋的音箱放音乐,都是些感伤怀旧的歌儿,朴树的《白桦林》、《那些花儿》。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两个人分吃大碗的炒面,我要点些菜,他不让,为的是心疼。

  我也心疼。

  每次看他背着沉沉的画架远行之时,我都隐隐作痛。   

  弟弟在绘画上展示了意外的天份,然而出类拔萃的他却考了三年。第一年因为义气被赶出了考场,父亲大发雷霆,我前所未有地与他吵了架,因为弟弟紧抿的嘴唇。自我成熟起,已有两年不与父亲顶嘴了,倘若不肯退缩,他也无可奈何。

  吵完了我向父亲道歉,他微微一笑。我有时冲动的父亲,对两个儿子其实一样地偏爱。   

  第二年弟弟考取了南京的一所重点高校,入校后才发现那不是他的理想,他在所有人的反对下退了学,为了此事,年轻轻的他多次孤身前往省教育厅。

  他是真的长大了,他没有让家人失望,今年的专业课考试全省第一,出省考试也无一虚行。在电话里报告喜讯时,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想看看弟弟高兴的样子。很久以来他都是一张忧郁的脸,那落寞的眼神迷死了无数过路和女孩子,却让我暗自叹气。

  五一的时候回了家,弟弟匆匆过来看了我一眼,便又回去。当晚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父母做饭,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地上几张寥落的影子。

  我说:“忽然有点想三子了。”三子是弟弟的乳名。

  说完这话,我转身进了自已的卧室,我怕自已的失态被瞧见。

  父母在隔壁悄悄地说起话来。

  父亲:“三子很疼他哥哥的,每次回家嘴里都念叨着。”

  母亲:“他哥就不疼他了?务必不说罢了。你没见他刚才的样子?”   

  我躺在那张老床上,我们年少的时候,曾一起睡在这里。我想着我们的前程往事,如果没有那次械斗,或许弟弟不会走上今天的路。

  对他的受伤,我们都有过预感,事前都做了很奇怪的梦,母亲不许我们胡说,结果后来弟弟是果真受了苦。

  看来至亲的人们之间,是有灵犀的。我和我的弟弟都只有过一次梦游的经历,而且是一起发作。据旁观的父亲说,那晚我俩都莫名奇妙地从床上爬起来,面对面地站着,然后我给了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哭了也打醒了,自已倒没事一样的自已睡去了,醒来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便记得了,我欠了弟弟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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