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4）

§2 (2)

范通说到这儿的时候，被潇潇子打断了。潇潇子说：慢著！你方才不是说除去樊诸与余祭，只有公子光见过真的鱼肠剑么？既然如此，就算有人拿出真的鱼肠剑来给人看，江湖上又怎么会有人分辨得出真假？范通说：你可真是会讲笑话，像鱼肠这种稀世之宝，有谁会拿出来给人瞧！潇潇子说：你这么说我就更不明白了。范通说：没想到潇潇子这么水灵的人儿也会有糊涂的时候。范通的语调，透着一股轻薄味儿。潇潇子听了，心中极其不悦，嘴上却只说：我要是不糊涂，怎能显出你聪明！这话要是从男人嘴里吐出来的，范通必定知道是句挖苦话，因而必定会生气。可潇潇子偏偏是女人，偏偏是个漂亮得令男人透不过气的女人，于是，范通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飘飘然得意忘形，捧腹大笑。笑过之后，用手往湖滩上的尸体一指，说：是从伤口上看出来的，你瞧，那么细、那么窄的切缝，除了鱼肠，什么刀剑能切得出！　

潇潇子摇头一笑道：我还以为你范通当真聪明过人，原来不过是痴人说梦！你连鱼肠剑是什么模样也没见过，竟然敢凭伤口断定杀人的凶器是鱼肠剑！范通听潇潇子这么说，一跟头从云端里摔到地上，悻悻地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有人信。潇潇子问：谁信？范通说：信的人多得很，这五个死人要是不信，又怎么会死？潇潇子说：你是说这五个人是为来看鱼肠剑而死的？范通说：笑话！怎么会是为了看，当然是为了抢！潇潇子白了范通一眼，道：这么说，你也是为了抢鱼肠剑而来，只不过因为晚来一步，所以才捡回一条小命。范通道：这话只合回赠给你自己。我范通有自知之明，不会如此这般自讨没趣，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前来验尸的。潇潇子听了大笑：受人之托！看你说得多好听。不付重金，谁托得起你范通？你怎么不一老一实，说是受人之雇呢？范通说：你爱怎么说都行，我怎么说，却由不得你。潇潇子问：这五个人是你的雇主派来送死的？范通道：这种事情我从来不打听，是这人派遣的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只管验尸。潇潇子说：你回去报告你的雇主，说这五人果然死在鱼肠剑之下，你的雇主就会深信不疑？范通说：他信也好，不信也好，也同我范通没有关系。受人之托，为人尽力，如此而已。

潇潇子点头道：范通号称包打听，果然名不虚传。我也想请你打听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尽力？范通不信，掉头一笑，说：开什么玩笑！潇潇子捋下左右手腕上的金镯子，放在左手手掌之上，往前一伸，说：就算我在说笑话，金子难道听得懂？范通见了金镯子，收起笑容，眼睛一亮，问：什么事？潇潇子说：只要你告诉我，谁托你来验尸，这对镯子就姓范了。范通听了，眼神不再发光，叹口气道：原来如此！我就知道潇潇子的钱是不好赚的。潇潇子说：怎么啦？难道你连你的雇主是谁都不知道？这么容易赚的钱还说不容易？范通说：你装什么傻？你又不是不知道干我这行的规矩：雇主的名姓是绝对不能透露的，更何况这回这雇主！潇潇子说：怎么？这人厉害？你不敢？

范通不答。潇潇子见了，把金镯子重新戴回手腕，双袖一抖，两手顿时各自多了一把短刀。原来潇潇子的衣袖里也藏着刀，虽然不是鱼肠，也令范通吃了一惊，说：怎么？想动武逼我？潇潇子嫣然一笑，说：何必说得那么难听？我不过是想看看你是怕这雇主呢？还是更怕我？潇潇子的笑，本可以笑得令范通心醉，可是有那两把明晃晃的尖刀在手，范通的心死了。什么事不好商量？何必这么性急？范通一边说，一边后撤。却不料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不仅心死了，连人也死了。那狗见了，往前一窜，却不料也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追随它的主子而去。人与狗，都是中弹身亡。弹丸的弹，不是子弹的弹。都能要命，就这一点而言，二者并无区别。

潇潇子没有转身，也没有惊呼，她知道那人如果也要她的命，她已经与范通以及那条狗在黄泉相见了。她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保命法子不是动如狡兔，而是静如处子。潇潇子虽然早已不是处子，却很会装处子。在男人面前会，在杀手面前更会。所以潇潇子才会活到那一天还没有死，活过了那一天也还没有死。杀范通的人走了，潇潇子却还没有走，虽然眼前这结局并非她所料，也不是她想看到的，她还是没有忘记她来的目的。与范通不同，潇潇子不是来验尸的，是来收尸的。是受雇而来的么？说不好。这么说吧，她认为即使没人雇她，她也会来。为什么？因为她喜欢。喜欢什么？喜欢他。他是谁？那不见了的专诸。她是专诸的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专诸根本不认识她，也许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想到这一点，潇潇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也不由得发了一会儿愣。气叹完了，愣发完了，还是没有忘记收尸。

所谓收尸，其实也说不上是收尸，不过是从草地上拾起范通仍下的柳条，把那五具死尸从湖滩一一挑下湖水。一群淡水虎头鲨一涌而上，不再会有人能够看得见死人齐喉处的那条致命的红线了。看见那红线的人越多，相信专诸有鱼肠剑的人也就越多，相信专诸有鱼肠剑的人越多，专诸也就越危险。这是潇潇子的推理，这推理似乎无懈可击。危险意味着死，她不想看见专诸死，谁都得死，死是人的归宿，专诸是人，不可能不死。这她知道，她只是不想看到他现在就死。范通的尸体，她没有碰。范通绝对不是专诸杀的，范通必定死在范通的雇主之手，因为他怕范通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所以杀人灭口。专诸绝对不会雇人来刺探自己，所以杀范通的绝对不会是专诸。这也是潇潇子的推理，这推理是否也无懈可击无关紧要。总之，在潇潇子心目中，范通绝不是专诸杀的。

既然如此，她潇潇子不想多管闲事，扔下柳条，拍拍手，一走了之。潇潇子走了，虎头鲨不见了，另有收尸的来了，不是人，也不是鱼，是从湖里爬上岸的两条鳄鱼。那年月的太湖鳄鱼大过如今长江的扬子鳄三倍有余。面对若大的鳄鱼，范通以及范通的狗转眼也就不见了，不能说消失，只不过是进了鳄鱼的胃。葬身鱼腹与葬身于不是鱼的鱼腹也都是一种归宿，同躺在棺材里烂掉，或者泡在药剂里烂不掉，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能这么想得开的人并不多，古人不多，今人也不多。

三十里外，太湖拐了个小弯，湾汊里系着一条草篷船，船上没有人。三十步外有一排东倒西歪的草屋，称之为一排其实并不怎么合适，因为不直不齐，歪歪扭扭，顺着湖汊的不规则曲线展开。一缕炊烟在屋顶上飘散，一面酒旗在屋檐下晃悠。酒店里有人，不止一个人，其中包括那船的主人。太湖各湾汊里的酒店老板、夥计，以及经常泡在这些酒店里的客人和妓女，都认识那船的主人。说认识，也许有些过份，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底细，那是说如果那人确有底细的话。不过，也不能说不认识，他们都知道他叫专诸，也都知道他是个捕鱼的高手。

捕鱼高手是什么意思？在这些湾汊的酒店里喝酒的常客大都同专诸一样，也以打鱼为生。在外人看来，他们自己个个都是捕鱼高手。说专诸是高手的人，既然自己都是高手，可见专诸之为高手，必有极不寻常之处。怎么个不寻常？专诸钓鱼既不用鱼竿，也不用鱼钩，只用一根鱼线。无钩、无竿，怎么钓？用手将鱼线往水中一甩，然后将鱼线一提，必定提出一条鱼来。要有多大的力度，方才能把软软的鱼线像标枪一样扎破水面、扎入水下、扎破鱼唇、再在鱼口拐个弯儿，把鱼钓出水面来？那年月没人听说过牛顿力学，没人问这问题，只有人说专诸这人神得很。也有人不服气，说：哪是什么神？不过专诸的鱼线特别罢了。不错，专诸的鱼线不是一般的鱼线，专诸的鱼线是琴匠用来做琴弦的牛筋绳。说得更确切些，是那种牛筋绳的四分之一。不是四分之一长短，是四分之一粗细。细到那份儿上，切肉快过刀。不小心让那线拉了手指头，必定拉出一丝红线，血染的红线，就像那五具死尸齐喉处的红线一样红、一样细。专诸并不吝啬他的鱼线，谁问他要，他都给。可是他的鱼线到了别人手中，却只能拉破手，钓不了鱼。所以，不服气的人少，服气的人多。但凡不服气的，让专诸的鱼线拉过手后，再牛，也都服气了。

你们有谁知道什么是鱼肠？那一日，专诸在那酒店里喝多了，问出这么个怪问题。喝多了吗？那是别人的误会，专诸其实是在反复琢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方才提出这个问题的，绝非酒后的胡言乱语。问题怪吗？极不寻常，怪。极其寻常，也怪。这问题难道不是极其寻常？所以，怪，不是别人的误会。这问题不止是一般的怪，而且是出奇的怪，怪得一酒店的人都停下了本来的动作，一齐看着他发呆。最终是酒店老板打破寂寞，他毕竟是老板，与众不同。他说：什么是鱼肠？不就是喂狗喂猫的料吗？此言一出，大夥儿跟着一同附和，有的用嘴，有的用手，有的用脚。用嘴的，哈哈大笑；用手的，敲桌子；用脚的，跺地板；把本来冷冷清清的小酒店搞得热烈非常。妓女们笑得最开心，热烈的气氛往往是生意的前奏。其中一个最骚的妓女肆无忌惮地向专诸频送秋波，不是因为专诸给她们带来了生意，是因为专诸令她 心跳，像杯中的酒。喜欢谈吐风雅的女人不会看上专诸，喜欢眉目清秀的女人也不会看上专诸。专诸木讷寡言、粗犷冷峭，只有玩腻了风流倜傥小生的女人才会看得上他。

等笑闹的声音渐渐地淡了，专诸说：“我也是这么说，可是他们不信。”
“他们？他们是谁？谁是他们？”有一个善于谈吐的酒客如此这般反问。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都是生人。”
“你同我们都不怎么说话，怎么偏爱同陌生人套交情？”
“又不是我找他们，是他们找我。”
“找你？总不是问你买鱼肠吧？”这句聪明话又引起一阵哄笑。
“还就让你说对了。不过，不是买，是要。”专诸认真地说，对哄笑不予理会。
“你没狗没猫的，留着鱼肠反正没用，给他们不就成了？”
“我也以为这么着就能打发他们走路，可是他们不干，一个个亮出家伙来，说什么‘交出鱼肠来，饶你一命’。”
“那你怎么办？”
“他们一来总是四五个，我又没地方跑，还能怎么办？”
“你把他们都给宰了？”一个客人问。
“这还用问？不宰了，他还能在这儿同你说话？”说这话的是酒店老板。
“不是宰了，只是了结了。”专诸说。
“什么意思？宰同了结还有什么两样？”老板反问。
“我身边从来不带刀，拿什么宰？”
“你还用得着刀？你的手比刀还快。”说这话的是个鱼贩子，他不止一次看见专诸徒手破鱼，不是一般的鱼，是鲨鱼与鳄鱼。
“鱼是死的，这些人是活的，而且手上有刀有剑，我用手砍过去，还不是把我自己的手给砍下来？”专诸说，他用一个“砍”字，描述两种不同的“砍”。不过，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并无误会发生。
“那你拿什么了结他们？弹弓？”
“外行！弹弓只能打远，怎么派得上用场？”酒店老板奚落地笑。
“那你说是用什么？”被奚落的人反问。
“你问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去问他？”
这老板果然不比寻常，眼看没辙的时候又找出辙来。一酒店的人于是又都睁大眼睛盯着专诸，等他回话。那种聚精会神，同那五个死人没死之前的那一刹那盯着专诸，等他出手时的神情相差无多。
“我只好用鱼线。”专诸说，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不是装出来，是真的，专诸这人不大会显示激动。
“鱼线？鱼线怎么杀人？”
“钓鱼的时候，把鱼线往鱼嘴里甩。既然不是钓鱼，换个地方不就成了。”
“换个地方？换个什么地方？”
“往喉节上甩。”专诸说。他这话把整个一酒店给镇住了，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