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为玫写些东西，为了我灵魂深处的久远的怀念，却又一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刚认识玫的时候，她只有16岁。当时我选修教育学课，到Y中学实习，给他们班上高中物理。第一节课后就有两位女同学来提问题，其中之一就是玫。她个子长得特别高，大眼睛，梳两根辫子，这是八十年代初中学女生的主要发形。后来发现，问题全是玫问的，那一位只是陪伴她来的而已。玫后来和我熟悉了，就常在课后来找我，但还是称我“白先生”(先生是上海人对老师的尊称)。不仅问物理的问题，也问数学的问题，她的智商不算特别高，但还是算有反应的一类，所以我花时间教她也认为是值得的。我们的实习很快就结束了，临走的时候，和玫互留了地址(那时还没有电话)，但是没有怎么留意她，因为当时我有一位女朋友D。

一年以后，收到玫来的一封信，当时我已经把她忘了。她说快要高考了，家里对她寄予很大的希望，但父母都是工人，无法帮助她，如果可以象以前那样让我解答些物理和数学问题，她将非常感激等等。当时我和D已经分手了，自己正在忙着准备考研。就和她商定每周一次，来我的宿舍，帮她解答问题。那一年暑假，没有回家，住在学校里，玫放假后来得勤一些，除了补习功课，也聊些别的，有时还带些吃的来，以至于隔壁宿舍的同学都以为玫是我新交的女朋友；我也去过她家数次，她妈妈特意为我这个“白先生”准备了不少好菜。当时家教是不收钱的，有好菜招待，就算不错了。

暑假后我考取了研究生，总分在系里名列第一，当时有几个出国名额，系主任已经声明，为了杜绝后门，出国名额只给研究生考试最高分的，所以当时我对于出国读研，感觉是十拿九稳的事。后来系里通知我去瑞士法语地区读研，全额公费，先到广州外语学院学一年法语。将此事告诉了玫，她似乎比我还高兴，说要请我吃一次冷饮。后来去了“凯司令”，不过最后还是我付了账。1983年初去广外，临行前她说要到火车站送行，我怕引起误会，坚决没有让她来送；而她一定要送我些东西，我坚持说不要，看到她快要掉下眼泪了，才收下。回家打开一看，是一包大白兔软糖。我不喜欢吃糖，便留在了家里，没有带去广州。

到了广州之后，有很久一段时间没有和玫联络。后来教育部通知我们一批学法语的，说是比利时和中国有交换名额，要在秋季就马上派人去，否则他们的奖学金就白白不要了。到快要离开广州时才给玫写了一封信，只是告诉她，马上就要出国了。就这样，只学了半年法语，就回上海了，准备出国。教育部给了700元的“制装费”，放在一个信封里厚厚一叠，对当时的我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回到上海，顿时觉得财大气粗，请了十来个哥们餐馆里吃一顿，才花了60元。后来同玫又见了几次，她时间不多，还有不到一年就要高考了，学校里给的复习材料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陪我买了几样东西，希望我常给她写信。出国前最后一次见面，她说她妈妈要请我吃一次饭，但我坚决地拒绝了，因为实在是没有时间了；她给了我一个礼物，原来是上海工艺美术公司出的民间剪纸，一套共八张。出国后，配个镜框就是很好的送老外的礼品。那套剪纸，到现在还剩下两张。

出国后给玫写过几次信，她都回得很快，偶尔也问一下物理和数学的问题。我只是希望她把精力都放在高考上，没有理会她半明半暗的表达。1984年夏天，她来信说没有考好，只考上了大专，给“白先生”丢脸了。不管怎样，准备去上了。后来，她常给我抄些诗歌来，有意无意地夹一些爱情诗，说是写不好，只会抄一些自己喜欢的。她也常给我写一些大学里的事。但是后来一段时间，她的信写得很少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定在大学里交了男朋友了，便也不再怎么理会她。后来，我搬了家，因为已经有很久没有收到玫的来信，就没有通知她。

1985年是我第一次回国探亲。弟弟说是认识了一个非常好的女孩W，觉得和我特别班配，准备介绍给我。还想听听女人的意见，又介绍她认识了我妹妹。结果妹妹一下子就和W成为好朋友。那一年，想省点钱，从布鲁塞尔坐火车到莫斯科，再从莫斯科坐中国民航回北京，再从北京坐火车回上海，路上竟花去了一周的时间。不过，在莫斯科的三天，玩了克里姆林宫、红场、苏联航天博物馆等地，看了莫斯科大剧院的“天鹅湖”，是终身难忘的一次旅行。回到上海后，和W一见钟情，一下子堕入爱河，把玫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第二年，W也去欧洲留学，同居了一段时间以后，便娶了她。

1988年夏天，第二次回国，和我博士导师，一位世界著名的理论量子光学专家，一起在北京大学开完学术会议，便回上海度假。一天在淮海路逛街，无意中走到玫住的那条和淮海路相交的小街，往事瞬时出现在眼前。五年没有见玫了，她应该22岁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鬼使神差般地，便向她家走去。出来开门的就是玫。她已经变了许多了，一头披肩长发，穿着时髦又大方，眉宇间透出一股青春气息，同以前那个梳两跟辫子的小女生判若两人。简直不敢相信她会变得如此美丽、动人。俩人一时无语。过了半天她才说：“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呢！”语气中，即有高兴、兴奋，又有责怪、不满。

后来，去了淮海路上的一家咖啡馆，才慢慢说起这几年她的经历。原来，85年初，她母亲被检查出患有乳腺癌，接受了手术治疗，她因陪伴母亲同时又要上课，花去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便给我来信写得很少了。后来，母亲出院后，她给我写了许多信，有些被退了回来，有些便如石沉大海，她过了很久才死了心；但是在心里，一直没有忘记“白先生”。可是，我竟然误以为她另交了男朋友，连搬了家都没有通知她。那天，我和她都流了泪，我还喝得差点儿醉了。她说她也曾交过一个男朋友，不到一年就分手了，“哪能和你相比”，她说。可是此时此刻的我，已经结婚快一年多了，我和她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算了，这是我的命，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有定数的”，她说道。以后，她真的信了佛，常去庙里烧香。

回到欧洲后，又开始了同玫的通信。不过，和她的关系却有点微妙。她说愿做我的妹妹，或者红颜知己，但我却永远也不能饶恕自己；就因为自己的一个猜疑，葬送了一段本来应该是十分美好的情缘。她说她不在乎我已婚，我永远是她心目中崇拜的对象，她愿意永远同我保持这种特殊的友谊。这样的通信一直保持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年。我也从比利时搬到法国、又到德国，再搬到加拿大，最后在美国定居下来。

90年代初，玫又恋爱了。他是一位个体白领，名牌大学毕业。据说生意做得特别成功，是沪上近年来不大多见的成功人士之一。我尤衷地为玫感到高兴。可是，好景不长，那位成功人士嫌涉商业诈骗，被捕了。即使身陷囫囵，玫依然对他始终如一。玫在监外替他奔走，为他请律师、为他筹款还钱，甚至把自己多年的积蓄也赔上了，只是希望他从轻发落，可以早日出狱，以图东山再起。但是那位智商奇高的成功人士出狱后，为了速返以前那种奢侈的生活，竟然做起一位富婆的小白脸来，令玫伤心欲绝。同他分手后，玫说算了，这辈子再也不恋爱了。

从那时起，我便常常同玫打电话。她说我现在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了。我们在电话上可以聊数小时。我劝她再找一个，女孩子一生总得找个依托，她说她绝不会为了依托而随便嫁了；没有好的，大不了一辈子做个单身贵族。

去年回国，和玫又去了我们十九年前第一次吃冷饮的“凯司令”，但那里已经装修得面目全非了。这次我让她付了账单，她说那时我给她补课，让她欠了我十九年的人情，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偿还。听她这么说，我感到心中不知是喜是悲，只感到鼻子酸酸的。那位侍者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好象我们是一对偷情的情人。我们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走了那么多不同的路，现在又回到原点了。那时她在准备考大学，我在准备考研究生。

出了“凯司令”，我们在南京路上漫步，但见满天星斗，一轮明月。不禁想起当年的情景。月亮也是这么皓洁，星星也是这样明亮，玫才是个17岁的小女生。我曾牵着她的小手，和她在南京路上散步。可如今她已经是个事业有成的职业女性了。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外滩，黄浦江畔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这个亚洲第一、世界第三高塔在夜色中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充满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情画意。玫轻轻地对我说，这里就是著名的“情人街”。这时我才发现，黄浦江畔的栏杆边，有着无数对的情侣在夜色中拥吻。一时间的冲动，我也抱紧玫在她的红唇上印下我的吻。19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吻她。“你想要我吗？”玫又轻轻地问。“当然。”我回答。于是我们去旅馆开了房间。激情过后，玫淡淡地对我说：“我们的缘份尽了，以后不要再来往了”。一时我没有听懂。“为什么？”我问道。“我要结婚了。”玫平静地回答，似乎说的是别人。好象五雷轰顶一样，我的心理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父母年纪大了，他们不希望看到我一直单身下去。” “难道你是为了父母才结婚的？” “是的。” “那你爱他吗？” “不爱，但他是个好人。”

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旅馆的。当晚一夜无眠。第二天下午，是我返回美国的时候。没有人来送行，亲戚朋友们都要上班。在进入安全门的最后一分钟，我看见玫从远处奔来。她说其实她来了很久了，一直不敢出现；直到最后一分钟，她才有勇气来对我说再见。我紧紧地抱着她，泪水夺眶而出。“快上飞机吧。”她说道，说完塞给我一个小包，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将小包打开，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意大利名牌的男用皮夹(钱包)。信中说：

“这个皮夹送给你，虽然有点俗气，但生活中有谁离得开这份俗呢？我们有缘、又无缘，你就当我是你生命中划过的一道流星，虽然短暂，却明亮无比。希望这个皮夹你会天天带在身上，看到它，就象看到我一样。

“人生就是为了找寻爱的过程，每个人的人生都要找到三个人。

“第一个是你最爱的人，第二个是最爱你的人，第三个是共度一生的人。首先会遇到你最爱的人，然后体会到爱的感觉；因为了解被爱的感觉，所以才能发现最爱你的人；当你经历过爱人与被爱，学会了爱，才会知道什么是你需要的，也才会找到最适合你，能够相处一辈子的人。

“但很悲哀的，在现实生活中，这三个人通常不是同一个人；你最爱的，往往没有选择你；最爱你的，往往不是你最爱的；而最长久的，偏偏不是你最爱也不是最爱你的，只是在最适合的时间出现的那个人。

“现在，他出现了。而我要告诉你，你才是我最爱的人；只是我们无缘共度一生。”

巨大的波音747飞机起飞了，带着我对玫的思念、带着我的情感、我的遗憾，飞向太平洋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