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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飞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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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爱情 K-L ZT
送交者: 老学究 2002年07月19日18:49:09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K

看完<<红楼梦>>后,我的作文的想象力和表述能力有了突飞猛进的长足进步。我的
一篇题目叫<<海上落日>>的记叙文甚至还被编入了省里的小学生作文选。母亲对此
大概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我应该而且能够成为一种坐在家里写书的作家。虽然我
父亲看不起作家,但我母亲崇拜他们,敬仰他们。母亲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誉:
开放他珍藏的毒库 -- 母亲有一箱子那时还被称作毒草的书 -- 让我在里边自由地
呼吸。

那简直是我医生中最最快乐的时光。放了学,我在外边一分钟也不想多呆,飞跑回
家,抱起一本“毒草”,或躺在我的单人床上,或到院子里那棵老桃树上找个舒服
的位置靠上去,跟着那些封资修的代言人们,满世界乱跑,在世纪的公园里上窜下
跳。

那张照片,就是我在看完苏联伟大的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后
发现的。

我看完最后一页,轻轻合上,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的滋味在流窜,我
试着猜,那种滋味大概就叫惆怅吧!那时,我还不太容易接受文艺作品中这类性格、
人品和行为都比较复杂的人物。对这个叫安娜的苏联女人,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
恶;对她的悲剧,我也说不好应该拍手称快还是扼腕叹息。我感情负载地把这本用
牛皮纸包着的散发着樟脑球清香的<<安娜·卡列尼娜>>抱在怀中,想象着安娜是个
怎样的女人。后来我突然反映过来,感到这本书不像其他书一样有插页,它一张插
页也没有。 我想,哪怕有一张安娜的侧面画呢,也好让我看看这个叫安娜的苏联女
人到底是长个什么模样。这样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书的封面。是啊,封面上会不会有
呢?于是,就在我拆开牛皮纸的包面时,那张照片掉了出来。

这是一张四英寸的黑白照,有雨年代救援的原因,相纸也像这本藏书一样泛着一种
古典的黄色。我在看到这长照片的一瞬间,安娜·卡列尼娜的一切问题都不在我的
话下了,我脑子历历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他是谁?

这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的半身照。头发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脸上认真地拘束
着,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信任他的好感。问题是,他的那件西服和脖子上的领带!
我大概是被这两样东西吓住了。

那个年代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对西服的误解相当的深,在我们看过的有限的几部故事
片里,穿西服的一般都不是好东西。即便是好人,他穿西服出现时,一般都是在执
行某个需要乔装打扮的比较危险的人物。我们对西服没有好感,甚至在潜意识中还
有几分恐惧。

这箱书是母亲的,好象是母亲作为嫁妆一齐带过来的,那么,这个男人一定也是作
为母亲的陪嫁一起进了我们的家门。可这个男人是谁,是我母亲的什么人?

我无意地翻过照片来,照片背面把我吓了更大的一跳,因为上边有一行用钢笔写的
外文。我当然一个也不认识,但底下那行阿拉伯字码写的年月我可认得:“1947.6”


我的天啊!这不是解放前吗?

解放前,外国字,穿西装的男人。我头上有汗在慢慢地渗出,我感到我的四肢在发
凉,那一刻我的心跳简直就没有了,一大堆不幸扑天盖地向我砸来。我甚至都想到
了我母亲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那外国字是只是我母亲潜伏下来的命令,这张
照片的呢男人是跟我母亲接头的男特务。

我一下子从我的单人床上蹦下来,我想把这张照片藏起来,我不能没有母亲!如果
真没有母亲那我可就完蛋了,在学校就别想再抬起头来了!

我先把照片压在褥子底下,觉得不行,又揶到大衣柜后边的墙缝里,还不放心,我
就钻进床底,把那西装男人塞进了我上体育可穿的散着一股难闻的味道的白球鞋里。


饭桌上,我母亲不知在和哪个哥哥生气,脸拉得老长,我越看她这个样子越像个因
接不上头而焦躁不安的女特务。我心里那种绝望、痛苦和恐惧,简直要把我压疯了!


我一个人实在承担不了这样巨大的灾难,我象我应该向谁报告,于是,我又钻进床
底下,把那只臭球鞋拖出来,取出哪个西装男人,郑重地交给了我父亲。

午睡的时候我躺在我的单人床上,耳朵却支起来听着我父母房间的动静。我等啊等,
等啊等... ...啊!终于有了!我一跃而起,赤着脚溜到父母卧室门口,把耳朵贴上
去偷听。

我说过了,这是我高中的同学,母亲的声音。

同学?一般同学送照片?你那么多同学怎么就单单他送给你照片?父亲的声音,咄
咄逼着我母亲。

你真狭隘!一个男同学送的一张照片你也这样,再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我
们还没结婚,甚至连认识也不认识。母亲的声音。

你跟我谈的时候可没提过他,你说你没谈过恋爱。父亲的声音,越说越像个农民。


我是没谈过恋爱!我有什么必要骗你,我嫁不掉吗?当初是我硬追着你要嫁给你的
吗?母亲的声音,开始翻箱倒柜了。

没谈过恋爱?那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父亲的声音,车轱辘话又转到照片上。

我哟唷办法跟你解释了!你没上过学,你根本不知道同学是怎么回事!母亲冷冰冰
的声音。

哼!父亲的冷笑声,我是没上过学,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洋学生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你真无聊!母亲开始动怒了。

好!我无聊!我无聊!那我问你,这后边写的什么字?

英文。

我知道这是英文!我问你写的什么?

送给密司安留念。

密司安?父亲的山东腔把这个文明的称呼说得怪腔怪调,非常可笑,什么意思?父
亲又问。

屋里“咣”的一声巨响,我猜想是母亲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打翻在地上,接着母亲歇
斯底里的声音骤响: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安小姐!... ...

母亲大声喊安小姐的时候,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悲愤,越来越凄
然,最后竟带来了哽咽。

母亲大声喊安小姐的时候,我分明是感到母亲在喊她自己,喊那个二十年前在青岛
街头漫步的穿着碎花旗袍的年轻的她自己。密斯安!安小姐!母亲的声音穿透了二
十年的时空,把那个已走得好远好远的安小姐又叫得回过头来,她冲泪流满面的正
衰老的母亲璀璨地一笑,那笑容既清晰又模糊,既亲切又伤感,令母亲痛心彻肺!


门突然打开,我差点栽了进去;跟我一起趔且的是我的几个哥哥和姐姐,他们不知
是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滚!父亲对我们大吼,都给我滚出去!

那天晚上,小招待餐厅里有上边来的客人,陪客的父亲竟喝得酩酊大醉。他被人架
回来的时候,浑身的筋被抽去了似的。他的军装上吐得斑斑点点的,老远就闻得到
他身上的酒气。他喊着冷,冷,我冷啊... ...嘴里的黏液怎么也吐不净。

母亲送走客人,回到父亲身边,用毛巾给他揩脸。父亲让冷气一激,睁开了眼,认
出了母亲。他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叫着母亲的名字说,安杰呀安杰!你,你,你对
不起我! 我对你这么好... ...好,你还藏着别人... ...人的照片,你说... ...说
...你对... ...对得起我吗?

你说父亲说醉话吧,他说得条理清楚,事情明白;你说他没醉吧,他连眼睛都睁不
开了。他伸出一根指头,点着我的母亲,数落着母亲的不是。

想... ...想当年追我的女 ... ...女青年多... ...多的是,我全 ... ...全没看
上!就看上了你 ... ...你,我想,你... ...年纪轻轻,一定单... ...单纯,啊!
单纯个屁!小小的年纪,就 ... ...知道收男人的照 ... ...照片!

白炽灯下,我母亲脸色惨白,拿毛巾的手气得发抖。我望着那条发抖的毛巾偷偷地
想,爸爸也只能借着酒劲才能收拾住妈妈。

L

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父亲难得在家, 那天他的兴致极好,见我们正围在案板
包饺子,就挽起袖子一起干开了。

门被小哥撞开,被他同时撞开的,还有一扇看不见的灾难之门。

跟在小哥身后的人,我们没见过,但我们又分明都认识他,那张国字型的脸,还有
我父亲家祖传的特有的鼻子:高挺的鼻粱上方那明显的凸突。

他大约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农村自家织的黑不黑灰不灰的粗布衣裤;高高的个头,
有一张同影集里我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清瞿的国字脸,留着一种剃头刀子剃到头
顶时嘎然而止的头发,我们笑称“锅盖头”。他站在我小哥身后,像个走错了门的
不速之客,脸上被血充得红彤彤汗津津的。他立在那儿,一双方口的很笨很拙的布
鞋拘谨地拧在一起,那种姿势,令他有随时倒下去的危险。我的怜悯之情大就是在
这一瞬间产生的。

我的父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扎着两只沾着白面的手,疑惑地问:你找谁?

那农村青年上下嘴唇翕动着,努力了几次也没发出音来,那双忧郁的眼睛突然滚出
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他哽咽着,费劲地叫出了一声“爹!”

我父亲的两只眼睛马上就骇得圆住了。他惊惶失措地望了望站的站坐的坐的我们,
又望着那喊他“爹”的农村青年,嘶哑着声音又问,你叫谁?叫谁爹?

那清瞿的脸上泪珠越滚越多,他突然蹲下身子,双手捂住锅盖头,又大声哽咽了句
“爹!”

“啪”的一声脆响,我急忙转过头去,见我母亲把手里的杆面杖往案上一丢,站起
身来,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一脚踢开凳子,向她的卧室走去。房门在她身后轰然震
响,吓了我们一跳。

我父亲看了看蹲在地下哭泣的农村青年,又看了看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们,掩
饰地拍了拍手,也很快地钻进了卧室。

我的姐姐和哥哥气愤地盯住地下这个抱头而泣的蹲着的人,我的小哥甚至还用回力
球鞋踢了踢那双又笨又拙的黑粗布鞋,恶声恶气地说,你来干嘛?你滚!你滚!

我二姐大声制止了小哥,厌恶地望了望地下这黑乎乎的一团,一甩头说,走!我们
走!率先离开了饭厅。

我先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太对劲,我的心不知为什么被揪得一扯一扯地痛。
那时,我看了我母亲箱子里的许多“毒草”,那些中国的外国的小说中好象也于类
似的情景:一个被欺辱的小人物的眼泪和痛苦!我下意识地跑进卫生间,从铁丝上
抽下一条洗脸毛巾,跑到那个人的身边,用手捅了捅他。我说,哎,别哭了,那,
给你毛巾。

他扬起脸,湿漉漉的脸上果然满是屈辱和痛苦,好象还有一种胆怯和难为情。他没
接我的散发香皂气味的毛巾,而是抬起胳膊,用粗布褂子抹了把脸。这之后,他仔
细打量了我一眼,冲我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我想他大概是在谢我。

父亲的卧室里传出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间或还有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我母亲
到底扯着嗓子在喊什么,朦朦胧胧地听不太清,我知道我母亲一定是因他而哭,因
他而闹。 我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冲他笑笑。我真想也闹出点动静把母亲的哭声压
下去,但实在找不出闹这么大动静的理由和条件。

这时小姐冲进来,她恶狠狠地抓起我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握拖出去,拖到二
姐的房间,他们都在。

小哥开口就骂我“叛徒”!我被他骂得莫明其妙,皱这眉头不大明白地望着他们。
那时,我大哥大姐已当兵走了,二姐成了我们精神上和行动上的领袖。他看着懵懵
懂懂得我,竟老于事故地叹了口气,说我,你这个傻瓜,还犯傻呢!咱们家大难临
头了!见我还紧锁着眉头不明不白的样子,她又叹了口气,说,嗨,真是个傻瓜!
那人士爸爸以前的儿子!没听他管咱爸也叫爹吗?爸爸背着咱们在老家一定还有一
个老婆,就像张军和许赤强他们的爸爸那样!

我真真被五雷轰了顶!

我记不清那天的饺子吃了还是没吃,吃了的话也不知是如何吃下去的。我只记得那
天晚上那个穿着粗布衣裤和方口布鞋管我父亲叫爹的农村青年,被公务员小黄领到
招待所住下,我们的还空着几间房子的家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亲红着一双肿眼赶第一客船回青岛娘家了。我甚至都不知母亲
的出走。我起床到卫生间洗漱时,小姐叼着牙刷吐着满嘴的白沫神神秘秘地告诉我,
咱妈不辞而别了!大我两岁的学习不怎么样的小姐用词竟惊人的准确。

第二天晚上,他住进了家里,住到了大哥当兵前的房子里。那间长子的住房,他住
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那天晚上,我父亲和他关上房门,在房间里嗡嗡嗡嗡地谈到好晚好晚。我们对父亲
这种背着我们谈话的举动很气愤同时也很惊恐,生怕父亲会背着我们把原本该属于
我们的东西给了他。我们几个轮番把耳朵贴到门上的钥匙孔上,耳朵都要挤扁了,
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小哥气急败坏地朝门上踢了一脚,发出了很响的“咣”
的一声。父亲拉开门站在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喝道,谁?是谁?我们躲在各
自的房间不坑声,听着父亲愤怒地发问。

他在我们家呆得真是可怜!

那时秋天,岛上的学校有秋假。他没来以前,我们象野兔一样不到开饭号响一般是
不回家的。自从他来了,我们几个像他会把这个家偷去似的一刻也不离开这座红色
瓦顶的房子。我们故意在一起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大声说笑,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
间乱窜,把房门摔得辟啪乱响,以示我们主人翁的权力和气派。我们故意不搭理他,
甚至不用正眼看他。吃饭的时候,我们又故意挑挑拣拣,大声批评小食堂的炒菜越
来越不象话!显示一种对饭菜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

他一般都是缩在饭桌的一个角落里,拿着一个馒头或者捧着一碗米饭。筷子很少用,
很少往菜盘子里伸。我看得出,一个馒头或者一碗米饭对他是远远不够的,但每顿
他都是吃完一个馒头或一碗米饭坚决打住,决不再拿第二个馒头或盛第二碗米饭。


他很孤单。

没有人跟他说话没人搭理他,甚至我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爹,对他也抱有一丝怀疑,
或者是... ...反感。不,我说不大上,我只发现父亲看他时眼神和神态奇怪极了。


开始的时候,公务员小黄海跟他聊聊天说说话,我小姐私下里警告了小黄,不准小
黄再理他!小黄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尽量避着他,躲着他,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
实在要说,也是嗯嗯呀呀地应付。

他不能走出这个院子,这大概是我父亲对他提出的要求。也许我父亲是怕这个跟自
己长得很接近的面孔露出去会引起不必要的轰动和麻烦。于是, 他就成天呆在这个
院子和这壮房子里,和一群敌视他处处给他难堪的人在一起,孤单、苦闷和难受是
可想而知的。

文学启发了我的善良。我对那种恶毒的故意举动实在做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就偷
偷地跟他有往来。

我发现他眉头早晨洗脸时从不在卫生间,我从房间的玻璃窗上,看他弯着腰站在院
子里的自来水龙头前捧起凉水往脸上撩。那已是深秋了,岛里的深秋一早一晚格外
的凉,早上院子里甚至有了一层白白的霜露。

他大概连洗脸的毛巾也没有,洗完了脸总是抬起两只胳膊轮流地抹着脸上的水珠子。
我偷偷找来一条新毛巾,偷偷地交给他。我问他,你有洗漱工具吗?他听不懂得样
子,直着眼珠子望着我。我进一步解释,刷牙,刷牙的工具;再进一步,牙刷!牙
膏!他听明白了,就摇摇头。我飞跑进储藏室,找出一支新牙刷和一管新牙膏,过
分热情地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教给他刷牙的姿势和动作,他的清瞿的国字型的脸红
了,很难为情的样子,我因此就有了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现在想来,这实在是对他的另一种形式的这么恶化摧残,像是一条吸过水的软鞭子,
耍唰地抽在他年轻结实的肢体上。这甚至比我的哥哥姐姐们更恶毒!

但我实在是出自一种善良,是经过文学启发了的善良。如果非要算是恶毒,也要算
是善良的恶毒。

一个月后,他被我父亲弄到宁波东海舰队一个老战友手下当兵去了。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他穿着我父亲的一套旧军装走进我的房间。当时我正在台灯下
赶着做秋假作业,他站在房子当中,看着被台灯拉长的石灰墙上的我的影子,不好
意思地向我道别。

他说,小妹,我要走了。

小妹!我上边有意大堆哥哥姐姐,他们没有一个这样郑重其事地叫过我一声小妹。
他们总是拖着长音心不在焉地喊我“老七”或“小老七”。他这一声小妹,叫的我
既高兴又难过, 我想回报他叫他一声大哥,但又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我的真大哥,
嘴里嘟囔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

母亲从青岛回来了,母亲是在姨妈的陪同下回来的。母亲向是豁然想开了一样,脸
上挂着一种彻底的无所谓。

母亲对父亲的态度放得更开了,她像是一个好猎手那样捏住父亲的一条尾巴,想什
么时候扯一扯就什么时候扯一扯,想什么时候拽一拽就什么时候拽一拽,过去他还
对父亲偶而的脾气避一避,现在她可以迎面而上向父亲开顶风船了。

一次,忘了为什么,父亲冲母亲发脾气,母亲可不吃他这一套。母亲掐着腰伸出一
只依然纤细的手指头点着我父亲说,你给我少来这套!我也只是藏了一张照片,你
倒好,藏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有呼吸的活生生的大儿子!你多能啊,多有本事啊!

很久很久以后,我有机会到南方, 在这个早已开放了得叫特区的城市我顺便拜访了
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早已脱下军装的哥哥,他给我的名片上挺吓人地写着
某某企业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

晚上,他在一个叫什么拉克的大酒店请我吃饭。没别人,就我俩人,他连他的妻子
我应该叫嫂子的也没带。

在富丽堂皇有着巨大的礼花似的落地吊灯柔和的光线下,我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
跷着二郎腿,很无所谓地叫我小妹。我承认我喜欢这称呼,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叫得
我心里很温暖也很感动。

但我很快就不温暖也不感动了。

小妹,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似乎有意要把我激怒,他接着便这样对我说,咱俩压根就
不是什么同父异母的兄妹 ,严格地说,咱们应该算是堂兄妹,我是你的堂哥,你是
我的堂妹。不过这种血缘也是够近的了,跟亲兄妹也差不到哪去。
没有铺垫也没有过渡,我简直呆住了!看着他跷着二郎腿无所谓的狗样子,我真想
把手里端着的路易十三泼到他那张国字型的有着祖传凸突鼻粱的厚脸上去。他从头
到尾始终是知道这个阴谋的,但为了这个阴谋实现得逞,他竟能守口如瓶这么多年,
让我父亲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

想当年,我一直以为我们全家恶毒地对待了一个善良无辜的农村青年,使他蒙受屈
辱和痛苦。现在看来,我们真是太自作多情了!哪里是我们对他?简直是他恶毒地
对待了我们一家子,使我们一家蒙受了屈辱和痛苦!他真是太无耻太可恶了!

他显然是看穿了我内心对他的痛恨,又很无所谓地一笑,全不把握内心的痛恨放在
心上。他用一只镀了一层金的很高级的打火机啪地点上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目
光直插进我的眼睛里说 --

我母亲跟你父亲结婚时按家乡风俗大你父亲许多。你父亲刚结婚没多久就跟着路过
我们村的老六团走了,这一走就是五六年没有音讯,不只是死是活。我母亲守了五
六年活寡,作为女人,你应该比我还清楚里头的苦衷。后来,我母亲跟我的父亲也
就是你的大伯好上了,不幸怀上了我,正好这当头你父亲 我的叔叔不声不响地回来
了。你父亲很快就发现了我母亲肚子里的我,虽然我母亲一口咬定我是他的但这是
骗不了你的父亲的。你父亲左猜右猜前疑后疑,就是没有猜到在同一院子里住着的
我的父亲你的大伯也就是他的亲大哥身上。你父亲一怒之下,把握母亲赶出了家门。
那时候赶走一个女人是很容易的事,甚至连休书也不用写。我母亲回到娘家生下了
我,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在他死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没让我去认那个依然活着
而且就在眼前的父亲,而是到你家冒认了你的父亲。我的长相把你父亲都搞糊涂了,
他甚至相信了我是他的儿子,虽然他心里一直犯嘀咕,但他毕竟是把我认下了。你
的父亲很厚道,他脑袋怎么就不稍稍再拐点弯?世界上象叔叔或舅舅的孩子很多很
多,你说是不是?小妹。

他吐出一口烟,又说 --

我知道这很卑鄙,但没有那时的卑鄙哪有今天的我?为了这种卑鄙,我想我该付出
的差不多都付出了。小妹,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在你家过的那一个月了,但我不会
忘记,永远不会!

你们家我最恨的就是你母亲了,他吐了口烟又说,怪不得老家的人没有说她个好字
的。她看我的那种眼神,就象看一个小偷,一个无赖!他真以为我诗歌无赖是个小
偷,偷走了她明媒正娶正房太太的荣耀。叫我说啊,她才是一个小偷呢!她偷走了
原来该属于我母亲的一切!

坐在他的对面听他如此抵毁我的母亲而没有任何举措,那实在是我的不孝。于是,
我说,我口气很冲地说,你母亲是自找!谁让她不守妇道!

哈... ...对!我母亲是自找,谁让她不守妇道与大伯哥通奸呢!但如果他守了妇道
不与我父亲通奸,你父亲回来就不会休掉她吗?你父亲肯把一个裹小脚的一个大字
不识的农村女人带进城去吗?你说,会吗?

我久久没法回到,我想,这个问题也不该由我来回答。

他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有耿耿于怀地接着说下去 --

城市女人真叫绝!她们看不起农村人,管农村人叫乡巴佬,但一旦这些乡巴佬男人
出人头地,城市女人又不肯放过他们,蜂拥上来统统把他们俘虏过去,让他们娶她
们,抢走原来该属于农村女人的一切,你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天晚上,他很少喝酒,只是一根又一根地抽着外烟飘散步去的烟雾把他裹绕着,
使他时隐时现的很不真实。面对这个一身名牌西服一口纯正普通话的成熟的有魅力
的男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同那个留着锅盖头、穿着一身粗布衣裤和方口布鞋
老实木讷的农村青年联系起来。我坐在他对面,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在受审判,
代我的母亲,代那些抢走农村优秀男人掠走农村女人的幸福的所有城市女人受过。
我无话可说,只好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路易十三洋酒。

那晚上平日很有些酒力的我,竟醉倒了,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一大早,这位冒充
了十几年同父异母哥哥的堂兄来宾馆看我,他竟十分幽默地说,小妹,你真了不起,
你把法国上百年的历史吐得满地都是。

临走,他给了我一个戴着一棵好大的钻石的克数很大的金戒指。他扳着我的手教我,
应该戴在这个指头上。那神态,分明就是当年我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在教他刷牙。

我又听到了那条吸了水的软鞭子在我的耳边唰唰做响。这次是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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