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三十年回顾 - 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周末受到邀请参加了一个老朋友的聚会,遇到了一大帮“南加知青”的朋友们。不知是“物以类聚”还是“臭味相投”,我们很快的就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地聊了起来。“知青”,这个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闪亮的名称”,竟然在地球的另一侧如此地发光,它像一个具有强大引力的恒星,把零散飞落在周围的每一个分子,都紧紧地吸在一起了。
老邱是南加知青协会的秘书长,人是既热情又实在,没聊几句就向我约稿说:“你是北京人,又是77届的,就写个《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邱简单的一句话,竟拨动了我心中的琴弦。《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是1977年文革后恢复高考时北京市第一次考试的作文题。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眨眼恢复高考竟然过去了整整三十个年头了。立时间,我的眼前模糊了,耳旁的谈笑声也离远了,我眼前闪动的是三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们七八个知识青年星夜赶路,迎风冒雪,翻山赶考的情景。。。。。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冬天,天气格外的冷,风也格外的大。既看不到前途,又没有人管的“知识青年”们在“三九严寒”的日子里被公社的干部们赶上了河堤。公社某个主要领导干部的一句“恢复高考不是又把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排斥在大学外了吗 ?” ,马上民兵连紧急集合,在一天之内就把几百名知青“押”上了河堤。尽管河堤上是“红旗飘舞,锣鼓喧天”可是我们的心是冷的。一天十几个小时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破冰凿泥我们不怕,每天的窝头就老咸菜,常常是饿得前心贴后心我们也能顶得住,可是公社严令不许知识青年参加高考的决定,让我们即灰心,又不理解,大家在背地里议论纷纷。可是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艰苦的环境让很多的人都“知难而退”了,即使队里同意你参加考试, 一没有时间,二没有精力,三没有复习材料,你又能怎么办呢?大队副书记是个复员转业的军人,对我们知青很好,他偷偷地帮我们几个平时表现不错的知青报了名,并且答应在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放我们进县城参加考试。
在我们几个准备参加高考的知识青年当中,有一个瘦小俊俏的女孩子叫小瑛子。小瑛子自幼聪颖,在学校时是个品学谦优的好学生,她的家境不好,父亲是个运粮食的搬运工人,有一次从七八米高的跳板上摔下来造成了下肢瘫痪,常年只能躺在床上。她妈妈从街道上拿一些纸盒子回家做,赚一些钱,一家人的生活非常艰苦。为了能让她的哥哥留在城里照顾爸爸,十五岁的小瑛子自己提前申请下了乡。一年,两年,已经整整三年了,同时下乡的很多同学都已经通过走关系或者送礼离开了农村,只有可怜的小瑛子无依无靠,她家里没钱又没有关系,只好继续留在村里干活。别看她的个子小,可干农活又快又好,从不惜力。每次她挑水远远走来,你只能看见两只大大的水桶晃来晃去,却看不见人影。小瑛子的嘴还特别的甜,村里的大爷大娘,媳妇姑娘的都特别喜欢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真是一点都不假,知青点的生活艰苦,大家在一起吃饭,别人生不着火的煤她能生着,别人点个火要好几捆柴火,可是小瑛子用三块劈柴就能把煤点燃。每次轮到小瑛子做饭准是个改善伙食的日子。同样的开销,小瑛子就能把素菜变成荤菜,同样的粮食,小瑛子就能把馒头蒸得大大的,把贴饼子做得香香的。知青点的每一个人都把小瑛子看成是自己的小妹妹,艰苦生活中的开心果。
高考的消息像一阵春风让苦闷已久的小瑛子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大家也都坚信凭小瑛子的实力,这回一定能考上大学回城,回家照顾她瘫在床上的爸爸,和受苦受难的妈妈。为了攒钱报考,为了攒钱买点复习资料,小瑛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她把路费甚至饭费都省了下来。
当时在农村里有个顺口溜,把老爷儿们都觉得难以负荷的几个重活累活都归了类,而这挖河筑堤绝对是其中最累人的一项。连祖祖辈辈在地里干活种地的老百姓都觉得受不了的活儿,却让我们十几岁的知识青年,甚至身体弱小的女孩子来干,其艰苦性是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的。大家每天十几个小时站在冰冷的水里,一连几十天的不下堤。高考的前一天我们收工回到住地吃完晚饭,已经很晚了,知青们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就想倒头便睡。这时天下起了雪,我们几个参加高考的知青怕夜长梦多,决定立刻下山奔往四十里以外的公社考场。
我们公社是离县城最远的公社,而我们大队又是离公社最远的大队。很多老百姓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县城。从村里到公社也尽是山路和放羊人走出来的羊肠小路。我们出门一看,天已经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因为风大雪大,我们几个人拿起一条长绳子,在每个人的身上打一个结,把大家拴在一起,手挽着手,毅然地出了门。北方冬天的夜晚,寒冷刺骨,狂风呼叫,巴掌大的雪片子迎面扑来,硬往脖子里和袖子里灌,一会儿就把人打个透心儿凉。出村不久我就发现小瑛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上前一看才发现小瑛子因为干活没有雨鞋所以她的棉鞋都是湿的,她也没有手套,所以很快地就冻得手脚冰凉麻木了,我赶忙脱下自己的手套逼着小瑛子带上,又拿一块干布包在她那冻僵的脚上。四十里的山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常常是一个人摔倒,就会带倒一大片,爬起来又摔倒,但是没有人叫苦,没有人掉队,更没有人退缩。因为我们都知道参加高考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怀里揣着这个希望,就像有一颗扑不灭的火种在我们的心中燃烧,在激励着我们,使我们格外的坚强。出门前那个副书记大叔怕我们受不了冷,挨不过这四十里路, 特意给我们带上了一瓶白酒和几十个小红辣椒。冷得实在受不住了,我们就灌一口白酒,困得走着走着眼看就要睡着了,再嚼一口小辣椒, 你别说,那玩意儿还真是管事,一口辣椒下去,辣得你一蹦老高,困意全无。
我们翻过了铺满大石块的山丘,走过了收获完了的高粱地,一会儿沿着崎岖的小路,一会儿越过砂石铺成的土路。一座又一座的大山被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个子大,身体好,都感到了极度的疲劳和饥饿,再看看小瑛子,帽子早就摔没了,出发前她给自己梳了两只小辫子,还扎上了红头绳,这会儿早已是一头散发了。平日里挺有神的两只大眼睛也失去了光芒,瘦瘦的小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弱小的身体一步三晃像是风一吹就能摔倒似的。刚出村时还能听到小瑛子爽朗的笑声,不断地给大家鼓劲儿,到后来她也只有靠着那根绳子拉着走了。就这样,我们几个人,手拉着手,肩靠着肩,凭着年轻人的活力,借着充满希望的意志,眼望北斗,心向北京,艰难地走完了那四十里山路,于佛晓时分进了公社大院,来到了考试的小学校。
没有人戴手表,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了,一群累瘫了的年轻人在经过长途跋涉的极度疲劳和到达考场的高度兴奋后很快就倒在学校门口的水泥地上昏昏地睡过去了。其实这最后的半里多地是我们跑着过来的。当时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身上的棉袄棉裤都湿了。开始因为兴奋而不觉得什么,可是睡下以后,湿漉漉的全身立刻转为冰凉,当我们早上被喧闹的人声吵醒时,才发现每个人全身上下都盖满了雪,身体也已经连着衣服被冻僵了。
当我们排起队准备入场参加考试的时候, 才发现一声不吭的小瑛子病倒了。一路的连奔带跑,一夜的风雪交加,饥寒交迫,使这个年小体弱但意志最坚强,斗志最旺盛的姑娘再也支撑不住了。她紧闭着双眼,脸色发青,浑身烧得发烫,身体像打摆子一样的颤抖,却死也不肯去医院。我们几个人扶着她坚持了一会儿,就在要走进考场的那一瞬间,小瑛子晕了过去。大家慌作一团不知所措,考场的医生立刻叫来了救护车,准备把她送往医院。小瑛子醒来后双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两只手死死地扣住教室的门框不放,两行泪水滚滚而下。为了参加这次大学考试,小瑛子她拼了,为了让队干部同意她参加这次高考她每天专检重活干,别人休息她不休息,别人每顿吃八两,她只吃三两,别人回家还可以改善一下伙食,要一些零花钱,可是小瑛子她没有后援,她一切只能靠自己。她是在用掉肉,放血的方法参加这次高考呀。
她怎能就这样放弃掉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回城机会呢。就在工作人员将小瑛子带离考场前,这个坚强的姑娘发出了一声惨叫,那绝望的哭声惊天动地,直窜云霄,至今都还回荡在我的耳边。仿佛是在向世界控诉她凄惨的遭遇和向人们诉说她无奈的人生,那淅沥的哭泣声又好像是她在向命运妥协,像是她在告诉我们她认命了。那惨白的面容仿佛预示着她那悲惨的人生已经开始,更使我终生难忘。(小瑛子后来病情加重,从大叶性肺炎到类风湿性心脏病,全身浮肿,几近瘫痪,因白血球太低又引起了病毒感染,九死一生,最终也没有考成大学,病退后在一家街道餐馆工作,现已下岗在家。)
小瑛子走后,我象死去后又回到人间一样,悲愤交加,感慨万分, 一时竟无法使自己平静地坐下来。 疯狂之中我一把抓起钢笔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胳膊,鲜血喷了出来而我却没有一点知觉。仰天长叹我问自己:为什么人生的道路竟是这样的艰难,有时候不管你是如何努力地拼搏也不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知识青年当中有多少个小瑛子被毁掉了原本应当是美好的人生 ,又有多少个小瑛子痛不欲生。 揉着哭红的双眼, 摸着擦也擦不完的泪水,我慢慢地打开了语文考卷:《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一行醒目的作文题目赫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已经在这块土地上战斗了三年了。面对考卷我的思路泉涌,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故事要写了。目睹着老队长六十多岁在雨中带领社员群众抢收高粱,最后积劳成疾,累死在地头;眼瞧着车把式为了保护队里的大青马不被砸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滑下山坡的大石头,而吐血受伤;几个女知青为了能给队里省钱,在烈日骄阳下不戴面具连续喷洒农药导致中毒性休克;小瑛子她为了参加高考所付出的一切。。。。。在这张即将决定我后半生命运的考卷上,我毫不犹豫,奋笔疾书, 一气呵成。记得在结尾我这样写道:过去的一年是我战天斗地的一年,是我摔打成长成熟的一年,但是我希望也是我当知青的最后一年。知识青年真正战斗的地方是在学校,“知识才是真正的力量”。几十万年轻人留在农村是不能改变中国现状的,只有用知识的力量,才能避免老队长累死在地头,才能让车把式不必用身体去挡石头,才能使那些无辜的女孩子不在地里中毒, 才能让无数的小瑛子不必几乎搭上自己的性命去争取幸福。。。。。
苍天有眼,大地有知,我终于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北京的名校,后来又留学到了美国。三十年来我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村里的乡亲们,没有忘记过一起插队的知青同伴们,更没有忘记小瑛子。我把这个故事一遍又一遍的讲给了我上大学的儿子和女儿,现在又讲给大家。就是要告诉下一代,不能忘本。那几乎整整毁掉的一代人的命运,那曾经用鲜血染红的历史,不能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