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钓
彭见明
七十年代某年初夏时节,本文主人公许河生和他的父亲来到瘦谷县聋哑学校做
蔑活。是聋哑学校的校长托人请他们来的。夏天要来了,他们来修补学生老师们普
遍睡烂了的凉席。
那时候聋哑学校的生源比较丰富,开设两个班。大班的年龄大至二十多岁,小
班的年龄小到五六岁。一共有六七十个人就读。
聋哑学校开设在县城河对岸的粒米山上。浓荫掩映下的小平房学校里很安静,
因为大家都是用手说话的。学生们每天在老师的指挥下唱一遍《东方红》和《大海
航行靠舵手》,节拍很稳,却是五音不全,高低不一。
学生和老师的凉席,没有一床不烂的。校长皱着眉头解释说这个学校也没有什
么收费不收费的,学生都由各生产队送来,同时送来大米、油盐和烧柴,其它诸如
凉席什么的就顾不上了。
许河生和他父亲当然是进门就开始破竹蔑干活。下课时聋哑学生围过来看他们
做蔑活,学生们比划着什么,许河生听不懂,只好一笑了之。许河生和他爸也没有
什么话说,用他妈妈的话说:他们父子俩在一起,一天也放不了两个屁。但是许河
生习惯这样,也习惯在这种环境里做事。他平生最怕的就是说话。许河生暗忖道:
我应该是这里的半个学生。
这个想法后来应验了。
许河生在这里做蔑活时,学校动不动就停了电。见河对岸的县城灯火辉煌,聋
哑人便站到操场上哇哇乱叫。学校里没人会弄电,许河生对顿脚骂娘的校长说:我
去试试。
许河生找张梯子这里弄弄,那里看看,竟也能把电灯捏弄亮了。
学校里吃用的水,是从井里抽上来的。因电的原因,还因水泵的原因,学校里
亦常遭水荒。抽不上水来,便只好动员学生去前边河里挑——幸好有二十多岁的学
生,一身劲无处使。
许河生让校长把水泵从井里吊上来,拆成若干碎片,又拼接拢来,竟把水的问
题解决了。
许河生还会做一些学校里没人会干的事,譬如修课桌、做油漆、干些简单泥瓦
活什么的,很多事不用再请人。
后来校方觉得:他们学校其实十分需要这么一个人。
校长问许河生:你愿不愿意到我们学校来工作?
许河生说:当然愿意。不过,我不能骗你,我是结了婚的人,有家有小的。
校长说:结了婚是个麻烦事。结了婚招工就难。不过,我给你去争取争取。你
这个人我们要用。
许河生招工的事,倒也没费多少周折就办好了,当然这跟他家庭出身好有关系,
而且他父亲曾干过解放军南下支队农民支前班的班长,那个时代,这都是人活得好
与坏的重要资本。
许河生三十大几的人有家有小还招了工,这种事是很少见的,因而许河生死死
记着校长的这笔情。
许河生办妥报到上班手续的第一天清早便拎了条七斤重的草鱼去孝敬校长。这
条鱼放到案板上时,鲜活得尾巴还在动,喜得校长合不拢嘴,因他是嗜好喝碗鲜鱼
汤的。
以后隔三差五许河生便要给校长捎条鱼去,大小不等。
这样校长晓得许河生还有门本事:会钓鱼。
河生嘛,河中生者,理应也是会弄鱼的。其实河生出生的那条河很小,只能算
是一条溪。
校长本也是个廉洁的人,因爱了那口鲜鱼汤,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许河生的
贿赠。当然,他心里是想着要回报许河生的。但这个回报,一直到十余年后才得以
落实。
许河生原来讨过一堂亲,离了,留下个男孩随他过日子,现在的老婆是后找的,
细皮嫩肉,做缝纫,领了个女儿下堂来,一家四口度光阴。这样许河生领着一家四
口从三十里外的乡下到城里来安家落户。聋哑学校虽隔县城还有两三里地,但属城
里的机关,算得是城里。三十里外羡慕许河生的乡亲们是这么看问题的。
其实精明的许河生算计过:他三十几岁来参加革命工作,是牛屎外面光。按规
矩,做工人还要拿三年学徒工资,学徒工十五元钱一月。校长把他的工资争取到二
十一元五角钱的标准。二十一元五是个什么概念?因他的妻小尚是农村户口,吃不
上国家粮(这事校长可是有言在先的,只能解决他一个人的问题),这点钱,买一
个月的大米都不够,酱盐油醋当然就不能考虑了。而到了城里,连吃菜用水都花钱
的。许河生这个开支的缺口太大。尽管父亲还能做,也不愿随他一并住到城里来
(乡下有他的老相好,同居已是多年了),但父亲一月要来走个一两回,主要来看
孙子,七角五分钱一斤的包谷酒需得为他准备两斤。这样算来算去,二十几块钱早
没影子了,许河生实不应该图这个“参加工作”的虚名。
但许河生还是高高兴兴地来了,或许他就很爱这个虚名。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
说,能吃上皇粮,那是十分了得的事情,品格骤的就比乡下人要高一筹呢,这份荣
耀对许河生大概是很重要的。
当然许河生不是一个很冒失的人,不会做领着一家四口饿死在绚丽的县城的蠢
事。
他找校长要了一栋坡下早已荒废的小平房,安下家来。他会干泥瓦活,将破旧
平房整修如新,又安上电灯。三间小房,拿半间出来做猪圈,喂两头猪。房后有空
地,空地种菜,聋哑学生的粪便和猪粪都倾注于菜地,肥了菜又卫生了校园。这样
校长和偶尔开火改善一下生活的老师,却可以吃到他种的时鲜蔬菜。旺季吃不赢,
还有挑着上街去卖的——当然工薪阶级许河生不会亲自挑着菜去卖,叫他父亲过来
卖菜,儿子对父亲说这菜钱你就打酒喝吧。父亲也不见得一分不剩将卖菜的钱喝光,
时而还买一包卤猪心卤大肠什么的回来讨孙女儿的欢喜。
老婆多少也做一点缝纫生意以利家用。但乡下师傅在城里吃不开,只觅得些做
短裤之类的边缘活。这样看来,许河生的生活仍存在巨大问题,何况那时,他的一
双儿女,都在上学念书,缴用也是不小的。书包可以由老婆做,纸笔墨就自己做不
了。
但许河生却在城里活下来了。他那时赖以生存的秘密,极少极少有人晓得。甚
至他老婆也未必清楚他们一家到底依赖什么活出来的。
因这个秘密,便牵出本文真正的故事来。
流经瘦谷县城的这条河流,叫做燕子江。燕子江是瘦谷县境内最长最大的江河。
应该说,一直到七十年代,燕子江还是比较可爱的。所谓可爱的标志无非是两条:
一是有水,二是有鱼。八十年代以后的燕子江被列为不可爱的江河行列是因为她有
水无鱼了。无鱼的原因也极容易寻着:化肥农药的污染,捕鱼者的骤增且用的多是
斩尽灭绝的捕鱼手段;外加上游发现分布于几十平方公里大范围内的砂金矿,淘金
者以氯化钾炼金,曾使得河田生物灭绝。
七十年代的燕子江里尚存着诸如许河生贿赠校长的好几斤重的草鱼或是鲤鱼。
甚至还有难以长成的甲鱼残留。许河生赖以生存的秘密便是紧靠的这条燕子江了。
于水中弄鱼,是许河生的绝活。那时大概也只有受益者校长知晓。
七十年代的瘦谷县,并不缺乏喜好钓鱼的人们。其时弄鱼的工具已开始日趋先
进。如钓竿已分成数截,可缩短至一米,可拉长至五六米,只是仍局限于竹子的结
构。另外还发明了一种打甲鱼的轮盘钓,呼地甩出数十米,将甲鱼钧住。早早晚晚,
燕子江的河湾旁,常是坐满了垂钓者的。
许河生不属于此列。他钓鱼无需钓竿,只需一小卷钓丝即可。人多的地方他当
然是不去凑热闹的,更没有可以磋谈垂钓经验的钓友。他喜好独来独往,像个无所
事事的闲人随便蹲在哪个草丛中或树荫下,悄悄将袋中的钓丝掏出来,扔到水里,
“呼啦”一声可以于水中钓上大鱼来。
许河生捉甲鱼更是有绝招,事先打死一两只蛤蟆,置太阳底下,晒出几分臭味,
然后寻些很有些讲究的树叶裹了,放到甲鱼出没的岸边,不一会那物竟乖乖的闻味
寻来,也不知怎么的就擒到许河生的手中。
七十年代末期瘦谷县城甲鱼已经卖得出很好的价钱了。许河生有他的原则,得
了甲鱼是不会向校长进贡的。高于其他鱼种价钱数倍的甲鱼,要解决许河生的许多
实际困难。那时他便要拉低冬天的布帽子和夏天的草帽沿,迅即到并不繁华的菜市
场,找主卖了,换回现钱,买米买菜以应家用。
除校长知道许河生会弄鱼外,多年来聋哑学校的老师都不知他有这个本事。许
河生神出鬼没,行踪古怪,一般是趁着午休和清晨出门,屋后树林子里有一条小径,
小径通向河边,一闪身他就隐于林中了。而该上班的时候,他极少外出,大家公认
他是个很规矩的工人。
许河生躲躲闪闪并不是害怕什么,有什么怕的?无非是兴趣所至钓几条鱼吃,
就几条野生的鱼谅想也资本主义不到哪里去。何况他根正苗红是个工人阶级。他是
性情所致。他喜欢默默地一个人干自己的事情,干好了他不想得到别人的表扬,没
干好独自寻找原因。他更不愿炫耀自己的什么本事,何况钓点鱼又算得什么本事?
学校里有两个老师喜好钓鱼。各色钓竿备有好几支。出行时总是热热闹闹作准
备,挖蚯蚓,辗菜油渣饼作诱饵搭“窝子”,不亦乐乎,还常拿出许多时间来讨论
水性鱼性,然多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许河生在一旁看着,很想教他们两招,可
人家是老师,有学问的人,总不好毛遂自荐去当他们的师傅吧。许河生等着他们上
门讨教而不愿主动授艺,而他们又不晓得许河生有这么一手。事情就这么搁了下来,
一直到许河生离开聋哑学校,他们还不知道他会弄鱼。
没有人晓得许河生会弄鱼,更没有人晓得他上街卖鱼。许河生上街出售自己的
收获,犹如做贼的感觉,因为他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公职人员,干革命工作的怎
可沦落为小商小贩?因而他上街卖鱼时十分谨慎,生怕碰上熟人。好在就是阶级斗
争盛行的七十年代,地下仍活跃着一批胆大妄为的菜贩子,他们多是城市无业人员,
清早起来,出城去候在乡间通往县城的路边,以略低的价格从挑菜进城的农民手中
买进,然后在闹市摆摊设担出售,赚点薄利,谋出生活。许河生弄的鱼,都是交给
这些贩子,不敢上街叫卖的,虽明知要被贩子吞去许多,只要保持了名誉,仍是合
算的。而且他弄鱼没费一丝一毫成本,怎么亏也是赚,他心安理得。
八十年代初,聋哑学校办不下去了,合并到地区一所规模更大些的聋哑学校去。
许河生本可以随校转迁的,那里的当权派也知许河生是个有用处、什么都能干
的“万金油”。他们曾向他表示出欢迎的姿态。但许河生不愿离乡背井,何况他乡
音难改,那里的话他听不懂,他说的话人家也听不懂,这有多尴尬。
校长也不愿离开瘦谷县,安排到城里一所中学去当副校长。
许河生很抢手,县教育局下辖有个家属工厂,做做粉笔和简单的教学仪器、印
点作业本子什么的。那里正需要许河生这样善于修修补补的角色。
许河生觉得他也只适合干这种事情,便调到了家属工厂。
粒米山上的聋哑学校不久变成个猪场。成猪场后许河生去看过一次,但进去看
猪要换衣服和鞋子,他嫌麻烦,便没有进去了。这叫做科学养猪!许河生想:难怪
自已养猪没钱赚,因为不科学,因为人随便可以进猪圈。粗人养猪是人嫌猪脏,而
科学养猪是猪嫌人脏,所以猪就长得快。
那么鱼呢?
自从聋哑学校变作猪场后,不久燕子江里已经看不到大鱼更看不到甲鱼了。尽
管在八十年代许多城市干部手中已经持上了来自日本和韩国的塑料海竿和手竿,在
这个小小县城里,专售各种款式钓鱼竿的店子已经有了两家,竹子的钓竿已为人们
所不屑,但那些洋气的钓竿,只能在河里钓起几寸长的鲫鱼和小白条了。
八十年代另一重大钓事变化是钓鱼爱好者已经自江河转移到了人工池塘。尽管
江河鱼尽,但要吃鱼的人却越来越多,于是叫作“精养鱼池”的便风起云涌,城郊
菜农纷纷将菜地挖成鱼塘,大养其鱼。
随着人工养鱼业的发展,同时培养了更多的钓鱼爱好者。就观赏性而言,池塘
垂钓当然比江河强,因为池塘里鱼多,密度大,无需大的技巧便能收获巨大。且能
得到很好的服务--那些精养鱼池的主人十分欢迎这样的钓客,他们乐于为钓客们递
茶送水,甚至送水果和安排田园风味的午餐,有人还将自家的躺椅也搬到塘边来,
让钓客半睡半醒也能拉上大鱼来,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当然,能让双方都达到愉快的条件是:有单位请钓买单,垂钓者不花钱把鱼拿
回去了,池塘主人获得的收入远远高于市场零售鱼价。这大概也是促成人工养鱼业
快速发展的动力之一吧。
时世的快速变化,可是苦了许河生这样的依赖以鱼养家,却又无人买单请钓的
角色了。
调到教工家属工厂工作的许河生,并没有因工作的调动而致使收入增加,生活
改善。这是个由妇女和婆婆姥姥组成的小小工厂,大家的奋斗目标是来混个油盐钱
的,产品销路也要依赖教育局开恩关照,是个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单位。别的工人都
家有大树可乘凉,而许河生却要靠这点收入养家糊口。
当燕子江不再在许河生眼中显得可爱之后,他常怀着悲凉的心情,鬼使神差,
闻着水的腥味,不由自主走到那些整齐划一的精养鱼池边去欣赏人家钓鱼。连一天
都没有练过钓鱼的姑娘、堂客们,初次上阵就能尖叫着拉上来几斤重的大鱼,这对
他的自尊心是一种伤害。以前,藏于燕子江深潭里的大鱼,就只他这样的钓坛高手
方可以请上来,而人家是很难有这样的巧合的。那江河里的大鱼可是精怪,它可以
与人斗智,而鱼池里的水族无一不是被科学饲料喂呆了的蠢宝。但是现在,许河生
连最蠢的鱼都没有资格去钓了。他甚至没有资格去塘边站一站。一看就知他是个没
人为其买单的相。
现在许河生是真正住到城里来了。吃水要钱,吃菜要花钱,再没有地方给他喂
猪种菜了。每天必须数出钞票出去开销掉方可开火做饭,而许河生却没有了任何副
业门路。这个问题非常现实,许河生不能坐以待毙。
想来想去,再也没有其它的生财之道,还是要回到以鱼补家的老路上来。
那么很容易设想,许河生将和那些高贵的垂钓者一样,把眼睛盯上那些集体和
个人的所有的鱼池。
许河生没有资格在光天化日之下落落大方地去垂钓,他只能选择晚上。他每天
早晨四五点钟起床,出发到那些池塘边站一站。对付这些蠢鱼他顶多花十来分钟的
时间,便能拉出这里最大的鱼来。他一无钓竿二无鱼篓,钓上鱼来,将其掩于胸前,
将外衣裹了,然后像那些谋求长生而清晨起床到野外散步的老人家一样,悠闲地离
去。纵使碰上了守鱼人,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趁着天尚早,他在街口就将鱼卖了。
在许河生成为真正的城市居民之后,这个节目就几乎不能间断了。因为生存毕
竟是件严肃的事情,而且儿女都长大了,开销正在与日俱增。
虽然这是件不光彩的事情,许河生走出这一步却十分的艰难。但是看看那些自
己一文不出,而堂而皇之拎回来许多许多鱼的同志来,他也就犯不着有更多的自责
了。从性质而言,他们都犯着一个“偷”字。应该说公开的“抢夺”是更丑的事情。
他还听说这些体面的垂钓者若是没有收获,人家鱼主便索性打一网,捞个十斤八斤
的打发他们回来。这样看来,他战战兢兢去吃点零食就真不算个什么了。
许河生努力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每每出发心里还是着慌,要是一旦被人抓住了
呢?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许河生朝朝暮暮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某个天色迷蒙的清晨,他俯身一池塘草丛,正欲拉起一条分量不轻的草鱼。突
然听得身后一声吆喝。他知事情不妙,紧急中忙将钓丝扔入水中,任鱼牵着潜走。
刚忙完,他便觉得自己已被人凌空拎起,像他平时拎起一条鱼。睁眼看时,一个大
汉一手撸着他的衣襟,将他顶在身后的一根柳树干上。
大汉说:今天总算抓到你了,我已注意你多时了!
许河生身轻力小,两脚离地,被人搡得喘气不出,无力申辩,只好由人摆布。
大汉仍在吼着什么。
天便渐渐明亮起来。
一会儿走过来两个晨跑的老者。
老人以为是有人打架,忙劝架:别打啦别打啦,有话好好说。
大汉说:他是个偷鱼贼!
老者左右看看,说:偷鱼贼?他偷的鱼呢?
鱼放跑了!
偷鱼的行头呢?
大汉说:行头?他偷鱼不用行头。
老者笑道:不用钓,不使网,一双空手可以偷到鱼?那他就是个神仙了!
另一老者道:小伙子,别胡闹了,快放人吧。捉贼捉赃,你没有证据,怎么能
抓人?这叫侵犯人权。
大汉:可我,早就想抓他……
老者:别说蠢话了,小伙子,放人吧,不要意气用事。
许河生被放下地来。喉咙堵得难受,干咳了好一阵,眼泪都咳出来了。
老人过来问一脸狼狈的许河生:你是不是偷了鱼?
许河生道:你看我一双空手,偷得着鱼么?
另一老人笑道:除非岸上晒着干鱼。
那大汉急得直喘粗气。
老者劝开双方:好好,算啦算啦,一场误会。
大汉瞪着许河生: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许河生指着两个老头:你问问,看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老者严肃地对大汉说:你不会把我们也当作是偷鱼的吧?!
另一老人拉过许河生:算啦,走吧。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塘是他们的,路总
不是他们的,大家都可以走。
许河生不想纠缠下去,便仿着那些锻炼的人的样子,伸伸胳膊,摆个姿态,随
老者缓缓地小跑着离开,好歹搪塞过去。
大汉朝许河生骂道:我总要抓着你的!除非你不再来。
这以后的许多天,许河生心里极是难受。尽管他侥幸躲过了被人抓住把柯的这
一关,实际上他的心已被人抓了一把,一时是无法平静下来的。他甚至回家见着老
婆和儿女都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毕竟被人抓了。
一日许河生闷闷不乐地去五金店里配几个螺丝钉,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掌。
许河生冒出一身冷汗,以为是那个可能盯过他几次的守鱼汉子又来拿他了。回
头一看,见是原聋哑学校的校长。
校长说:我正要找你。
许河生苦笑道:现在有谁还会来找我?
校长说:你这是什么话。
校长这一找,竟改变了许河生的命运。校长也算没有白吃许河生许多鲜鱼,此
番一并作了回报。
原来这八十年代末,随着各个方面形势的好转,各种名目的协会也是最多最旺
盛的时期。几个人一吆喝,说成立个什么协会,出几个钱,到民政部门去登个记注
个册,某某协会的牌子就可以亮出来了。
而直到八十年代末,瘦谷县竟还没有一个钓鱼协会。但早在此几年前,几乎各
大、中、小城市都相继成立了“钓协”。看来瘦谷县要有个相应的组织是迫在眉睫
了。
瘦谷县在这个时候成立钓协,应该说也是瓜熟蒂落的最好的时期。因为在八十
年代末有一大批在建国初期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同志退了下来。这批干部的经历大体
差不多,都是苦大仇深的工农干部,在位时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工作,一心扑在事业
上,喊一声不去上班了,顿觉空虚得很,不知如何打发日子。他们大多没有什么文
化,琴棋书画的消遣不属于他们,气功什么的大多也做不来。干什么呢?不成一天
到晚陪着老婆上街买菜带孙子啊。
倒是有一个去处,基本上能让大家都能够接受--那就是钓鱼。在他们无比亲切
的泥土上闻着花草的清香,看看青山绿水,享受着阳光和雨露,怀念着几十年泥一
脚水一脚的辛劳,同时玩着钓与被钓者的游戏,因游戏而产生的胜利和遗憾,这真
是怡养天年的最佳的运动与休息。
大家鼓噪着,成立个钓鱼协会吧。正好德高望重的老县长于得水也从县政协主
席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推举他来当钓协主席是最好不过了。
于县长说:我可从来没有钓过一天鱼啊。
他昔日老部下说:大家和你一样,都没有摸过钓竿的呀。可钓翁之意并不在鱼
哩。
于县长琢磨了一阵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便答应下来当钓协主席。据他所知,
各级的钓协,都是由德高望重的老同志来担任的,其实它并非一个纯民间的组织。
这样瘦谷县钓鱼协会便在一片爆竹声中成立了。现任县长剪的彩,规格甚高。
于县长让把钓协的牌子挂在县老干局门口,这样好,钓协的日常工作,就由老
干局的干部来承担了,钓协便有了半官方的味道。它不同于一般协会,是有规格的。
于县长发挥余热,还为钓协要了点专门经费,这样便有了组织和经济的双重保障。
有个部门在成立大会上给第一批钓协理事每人送了支比较贵重的进口钓竿。于县长
领了回去,不晓得如何使用。
瘦谷县钓鱼界发生的这么重大的事情。民间钓者许河生一概不知。社会上的事
情他很少知道,他挖空心思在想着如何维持一家的正常生活,无心顾及其它。何况
他与人接触甚少,家里至今也没有一台电视机,因此很难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瘦谷县钓鱼协会仓促成立还有个当务之急的原因是要应付地区举办的全区退休
老同志钓鱼比赛。这个通知是以地区钓协的名义下发的,现地区钓协主席是原行署
专员,这样有来头的全区性活动倘到了瘦谷县得不到落实,恐怕也是一件不好交待
的事情。于是赶紧成立钓协,由钓协来组织这样专业对口的活动。请于得水出任会
长,与地区钓协的结构也算是相对应,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及时圆满的事。从大大
小小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同志因有了自己的组织而不感寂寞,他们可以定期开会、
见面、分组下去垂钓,又回到了集体和组织的怀抱,不禁个个精神饱满,心情愉快。
在没有组织之前,大家都处于一种松散状态,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以消磨
时间为主。现在竟有钓鱼比赛一说,大家才知道钓鱼也有学问的,据说还有国际性
的钓鱼比赛,这样就更不可小看区区钓竿了。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概
钓鱼也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项,那么,一时到哪里去寻会钓鱼的角色来当大家的师
傅呢?
比赛在即,没工夫去寻找钓鱼的老师了,协会于仓促中推举几位平时技术略好
的组成代表队,由会长于县长带队,统一置办了运动服、队旗、遮阳帽、帆布折叠
凳等一应用物,赴地区参赛。
比赛结果是瘦谷县大败而归,在全区参赛的八个县四个农场十二支队伍中获倒
数第
于县长是个好胜的人,在任时干工作从来不落入伍,没想到离任后当头吃了一
败仗,回县后竟数日闷闷不乐。
于县长是个讲科学的人,他坚信他们失败完全是技术不如人。他坚信钓鱼绝对
是一门学问,绝对是有师傅的。而这样的师傅,肯定潜藏于民间。所谓近水识鱼性,
近山识鸟音,鱼有鱼性,鸟有鸟音,只有那知鱼性者方可以征服鱼的。于是于县长
委托各位理事会民间查访识鱼性的人。要提高钓协的水平,非要有专家指导不可。
乡下有句丑话说:吃尿也有师傅。话虽不雅,却深含哲理。通过这次失败,更证明
专家的重要。
但是苦苦寻访了半年,并无结果。找了些近水的善钓之人来考核,水平和大家
也差不多,一味蛮钓,更无什么理论水平。眼看一年一度的钓鱼比赛不久又要开锣,
各位理事甚是着急。
最着急的还是于得水,因为他是一县之长,总不能又拿个倒数第一吧,他不能
因钓鱼的事使九十五万瘦谷县人民一而再再而三地脸上无光吧。
在一次家宴上,于县长向各位亲朋好友吐出这腔苦闷,央大家托亲戚也好,托
朋友也好四处去查查,看有没有会钓鱼的。
那日正好原县聋哑学校的校长在席吃饭,他是于得水的表弟。校长当即一拍大
腿:怎么没听你早说呢?
于县长眼睛顿亮:你有门路了?
于是校长绘声绘色把许河生供他鲜鱼吃的一段故事讲给表兄听了。
于县长道:你快去把他找来,我见见他。
这样校长便风急火急地来找许河生。
校长先是对许河生大讲了一通瘦谷县钓鱼协会的事情。
许河生一脸麻木,他不晓得协会是个什么东西。
校长见他的表情不对,问:你是不是在听我讲话?
许河生答:是的。
然后校长单刀直入,说于县长要召见他,请他传授钓鱼的学问云云。
许河生半晌不语。
校长急了:你表个态呀!
河生猛的冒出一句:我又不会钓鱼。
校长说:你怎么不会钓鱼?我可没少吃你送的鲜鱼呢!你瞒得住人家,可瞒不
住我。
河生道:我真的不会。
校长问:那么,你送我的鱼,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河生道:那时候,燕子江里有鱼呢,谁都可以弄上鱼来。
校长说:你说一句,你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你要是真不会,我也不为难你,
而且人家要请的也是要真能做用的人。要是会,你就不要推托。告诉你,你要是能
帮上钓协的忙,有你的好处得。你不是过得很艰苦么?家属儿女的户口还没解决么?
你要是在那里做得好,我想人家都会帮你解决的。你不晓得,钓协那些理事,都是
些什么角色吧?我可是要诚心帮你一把的,也算那些年,没白喝你一碗鲜鱼汤。你
想想,不要吞吞吐吐,人可要抓住机遇!
许河生见校长说到他的痛处上来了,再不敢说傻话,摸了摸脑袋说:你让我想
想。
校长急了:这有什么好想的,又不是叫你去前线打仗?
许河生:我,我这个山野村夫,人家会相信我?
校长:人家要的是真本事,又不是请模特小姐去摆看。
许河生:模特是什么?
校长:唉,说了你也不懂。就是,不是叫你去摆着,而是叫你去传经送宝。现
在不是以衣着外貌取人的时代了。
许河生:校长,我谢谢你的一片好心,但是,你不晓得,这一向家里实在有些
困难,我正找了些蔑活什么的在做,我哪有工夫去讲什么钓鱼。等我闲空一些去好
不好?好歹也是你发了话。
校长:真要是这个障碍,就好办了。这样呵,你别走,你等我的消息。
校长拔腿走了。
许河生望着他的背影,咕哝道:这些人,吃多了没事做,学什么钓鱼。钓不到,
有人用网给你们打呀,还愁没吃的?真是好笑。
校长急匆匆去回堂兄的话。他转弯抹角讲出许河生的一些难处来。
于县长便上了火:你别婆婆妈妈讲那么多,他要是真有点本事,我会亏待他吗?
校长高兴地说: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了。
校长回去对许河生道:告诉你,你现在就会见于县长。他说了,只要你能做好,
什么困难都给你解决了。
许河生:解决我的困难?
校长:你这个木脑壳啊,人家可是当过县长的,你那点困难算个什么……你别
再犹豫了,我不害你的,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这样吧,你给他们露一手怎么样?要
是人家有所表示,你就给他们做。要是不兑现,你就回来,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我推荐了你,你面却不出一次,叫我如何见人?
见校长这么说,许河生便犹犹疑疑随了他去见于县长。
走到县委会门口,许河生见门头挂着好几块醒目的牌子,出出进进着白胖威严
的干部,小汽车更是威风凛凛不让人,觉得这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便对校长说;我
还是不进去了,我又不会说话。看有什么要我做的,我做就是了。
校长见他如此窝囊,哭笑不得,只好让他回去。
校长进去和表兄说了许河生的品性,表兄听后并没生气,反而说:说不定这种
人还真有点本事。那些热闹的人倒是不可靠。刘皇叔当年三顾茅庐才请出诸葛孔明,
看来高人总是难得请动的。
校长听此言后才落一颗心,他生怕表兄责怪他办事不力,连一个小民百姓都唤
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