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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飞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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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子弹
送交者: 万方 2002年09月17日12:16:05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没有子弹

⊙万方

有些时候我想:人活着到底该在乎什么呢?我是不得不想呀。想的结果有两样东西我在乎:一是玩,二是龙生;或者位置倒过来,都成。玩就不用说了,大伙儿都明白;龙生是我二姑的儿子,比我小半岁,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和他相比我爸我妈都不算回事儿,我这么说他们不会伤心,因为他们也像我,不怎么在乎。有时候我觉得这么活着也挺好的。我这人经常稀里糊涂说不明白,不说也罢。 今天放学回家,屋里坐着个女的,我一下就糊涂了,觉得见过她,可死活想不起在哪儿见的,好像我都七老八十满脑袋浆糊了,我才十四岁。天快黑了,屋里很暗,我妈和她坐在桌旁,就听那女的一惊一乍地叫道:哎哟妈呀,奎子吧?都长这么大了!谁是奎子?我妈支吾了一声,说,叫大婶儿,叫呵!叫就叫呗。那女的兴冲冲地答应一声,起身朝我走过来。她的脸黑黢黢像条鲶鱼,眼睛鼓泡泡的,让我吓一大跳的是她居然咧开嘴笑了,嘴里冒出一股大蒜味儿。 我妈噌地蹿起来,冲到我面前,推我一把:“瞧你脏的,洗脸去!”自来水龙头那边有人在洗衣服。我溜达着走过去,我妈的嗓门儿真大:去找你爸,告诉他你奶奶找他,你也去看看!听见没?我明白了,这种事我有经验,是要债的。我到我爸单位找到他,他正修车呢,不用多说他就明白。 离开我爸单位我一猛子扎到龙生家,就把那个女人的事儿和他说了,关键是我老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她好看吗?谁?我????一下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一步上前用手腕卡住他脖子,脚底下一使绊儿,他龇牙咧嘴往后倒,我只好死命抗住他,他赖在我身上喘气,累得我够呛。后来龙生乐呵呵坐到床上,胖乎乎的圆脸像个瓷娃娃。 你傻笑个屁呀!我说。我就爱看他笑。我跟他说那女的丑得邪乎,一眼就看出是屯子里的。而且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身上有一股我能闻出来的味。这感觉我说不出口,连和龙生也没法说。 龙生帮我分析,可能我做过什么梦。 你做的梦你记得住吗?我问他。 他不知道。虽然他比我聪明一百倍,有些方面比我可差得远,他连做没做过梦都弄不清。这也不能怪他,人过得顺当就没什么可梦的了。说老实话我俩最好,可我俩一点不一样。龙生他爸在县检察院工作,他上的是一中。没用他爸找人,自己考上的。二姑老给他穿得整整齐齐,像个人儿似的。我呢,从小就跟着大人躲债,不是扔到奶奶家,就是带着在外面住,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家我都住过。后来我躲烦了,不爱躲了。前些日子我放学回家,两个要债的正在我家炒鸡蛋呢。饭做得了我跟着吃,问什么我都说不知道,他们翻东西我也不管。晚上他们睡我也睡,早上一睁眼他们走了。 那回我妈的羽绒衣没了,还少了一双新皮鞋。拉倒吧,我爸说,那能值多少钱。他一夜下来赢的钱就够买十件羽绒大衣。没人问他你赢过吗,懒得问。 龙生悄悄告诉过我,他爸也输过钱,让二姑臭骂一通,再不敢了。我说我妈还跟我爸动手呢,也挡不住他,人跟人不一样。你跟我,能一样吗?咋不一样?龙生他不懂。 不懂就糊涂着吧。 不成,干吗不一样。一样咱俩换换,成吗?我说。怎么换?我大叫一声:二姑!我跟龙生换换,成吗?二姑探进头:换?咋换?你是老王家的独苗,他算个啥。 我走在街上,冷不丁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小奎子!是她,又是那女的。我说我不是小奎子,我叫王高。王高?你拉倒吧!你妈是知青你知道不?你妈在农村生的你你知道不?我不说话,瞪着这个疯子。你爸是谁你知道不?呸,滚你的蛋!我大喝一声。我滚哪儿去?她凑近我的脸:你妈生了你就把你扔了,给了我了,你是我儿子,叫奎子。 去你妈的,我揍死你!我想跑,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咱问你妈去!这就去问她,走呀!我猛劲甩开她跑起来,她疯疯癫癫在后面紧追,一 边喊:奎子!奎子!我比她跑得快,就听见她带着哭腔骂我妈黑了心,骂我是野种,街上的人都站住看,我撒丫子猛跑,总算把她甩得没影儿了。 路边有个自来水龙头,我走过去低下脑袋猛冲一气,又喝了一肚子凉水。没人再跟着我了,可我心里却有点害怕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妈她干了什么?离家还二里地就听我爸在骂人:我就操他奶奶,妈了逼的让我碰上我弄死她,凭什么给她两百?扯什么鸡巴臊!和往常一样我妈那边没声音。我爸撒开了欢儿地骂。我站到门口不想进屋,可也不想离开。我妈一扭头看见我。 住嘴!她说。我爸没想到,一愣神。你说啥?你儿子回来了。我爸拧着身子看了看我,他的眼神有点怪,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然后他慢慢转向我妈。好半天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人。 行,别说了好不好。我妈终于说。突然“嘭”的一声响,我爸一巴掌猛拍在桌上,不行!去他妈你妈的,你给我把钱要回来,不要回来没完!我妈的脸像块铁,噌地站起身,我知道这下该开始了。他们俩打架从不出声,闷头咬牙,只听到各种东西的声音,床单撕了,镜子碎了,暖壶砸了,擀面杖横飞。我爸想给我妈一巴掌,可没够着,他的脚倒是踢着她了,也没踢在肚子上。我妈打不过我爸可一点不怕他,她没头没脑拽住他的腿,我爸一个趔趄摔倒了,碰翻了椅子,手被玻璃碴子弄出了血,他俩可不在乎。我妈直愣愣等着我爸,他一把揪住她的脖领子把她往床上一搡,我妈一翻身滚到地上,眼都没眨就爬起来………… 再热闹的事儿看惯了也不热闹了,跟没看见差不多。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们是为我的事打的。这件事很可怕,我不想说,连想也不愿想。我妈她不要我,把我扔了。那个黑黢黢的女的是我妈!我小时候,也就三四岁吧,半夜醒来屋里黑咕隆咚,我妈在化肥厂上夜班,家里就我一个。我不敢动,小心地一口口吸气,到最后空气都让我吸没了,人直要憋死。现在我十四岁,走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又觉得快憋死了。 我跑到一中去找龙生,他坐在教室头一排,小腰挺得直直的,扬着圆乎乎的脑袋,老师唾沫星子乱飞,我真想给他把伞。看他眼睛一眨一眨直忽闪,我简直要喷出来。幸亏打铃下课了。 龙生问我:哪儿去?我让他少嗦!他只得颠儿颠儿地跟着。 我俩出了城,来到河边,这是我们的地盘,小风吹出一片片水波纹,挺好。龙生一声不出,坐在地上望天,像在等神仙。他就这点好。后来我终于愿意说了,就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傻愣愣瞪着我,好像我是个丑八怪。 看着他那样儿我直想笑。我早知道他这人不行,没经过什么事儿。果然他开口都结巴了:你、你胡、胡嘞。他很害怕,怪可怜的。忽然我觉得嗓子眼儿一热,赶紧背过脸去。我知道不能再指望他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龙生把他热乎乎的手搁到我肩膀上。我一动不动,一缕缕的云像扫帚,把天空扫得白白的。渐渐地我觉得好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呀,我还是我,又没缺胳膊少腿儿,龙生在我身边,天气也不赖,小风吹着。我看了龙生一眼,他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想啥呢?反正,不管怎么着,咱俩还是一家人对吧。他眼睁睁看着我,求我答应他。 我答应了:成。 龙生松了口气,冲我笑笑。去它的,咱下水吧!我俩三下两下脱个精光,“嗷”的一声怪叫跳进河沟。水凉飕飕的,我吸足气潜下去,龙生白生生的屁股像两朵蘑菇,好看极了。 太阳贴近地皮儿,空气亮堂堂的发红,我决定夜里住瓜棚,不回家了。龙生回家给我拿来吃的。天黑以后虫子一股劲一个嗓门地叫,满天满地。我和龙生挤得紧紧的还是冷,星星又大又亮,龙生说它们离得那么远一定更冷了。 奶奶说我妈在农村生我的时候让那个女的帮忙带了几天,她就赖上了。 你干吗不带我?我奶一愣。你奶那会儿有病,带不了。我妈说。听见啦!缺德带冒烟儿的,她那是放屁,你是王家的后代,断子绝孙去吧她………… 我奶唠叨着。我妈半天没声,两眼睃着房顶,心好像并不在这件事上。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我想好了,离婚,一定得离。 我和我奶都不出声。是这么回事,我姥爷在北京当大官,我爸总说他是被我妈骗到手的,因为他什么光也没沾着。我妈说:我承认,我骗了你了,以后我不继续骗了好不好?想骗就骗想不骗就不骗,鸡巴没那么容易!如果没“鸡巴”那就不是我爸了。到后来我妈一听这话就笑,她一笑我爸更气得发疯。可这回我妈不笑了,说完她就上了法院。 你妈是想回城,办回北京去。奶奶说。我爷说:继良也不是个东西!到如今我爸欠的钱太多,到处借,想瞒也瞒不住了。 龙生告诉我他爸问爷爷怎么办,爷爷说拖着看吧。龙生征求我的意见,他爸在法院说了算。我没什么意见。我的意见是:一条生命,如果不能从石头缝里蹦 出来,那不如是猫哇狗哇生的,骡子马也成,人太烦了。 我在低头写作业,我妈走过来,我不抬头以为她能走。可她不走,还把手放到我后背上。 王高,别写了。我又写了一个字。妈要走你知道吗?我“唔”了一声。好好的,看着我。她那样子真够难看的,脸色枯黄,眼神干巴巴的,头发像堆乱草。她说她只能一个人先走,因为回北京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办成。这样,你先好好和你奶过,等我去了北京看情况再说,成吗?我想说不成,没别的意思,就是难为她一下。可我还没那么坏心眼儿。但有句话我得说,不说弊得慌。 我问你,我说,她默默地等着我。 谁,谁是我妈?我妈死死盯着我,眼露凶光,盯得我直发毛。我是你妈,我是。她口气冷静得要命,就像要英勇就义。我相信了。 他们的事闹到法院以后,龙生有点变了,嗦嗦,好像他有多大本事似的。他向我透露爷爷已经动摇了,说心走了人留不住。我妈的心在哪儿我不知道,可我肯定不在这。龙生说你妈走就走吧,有我哪。我让他滚一边去。 他不滚,还一个劲让我想开点儿什么的。我就骂他,怎么痛快怎么骂。我都快成我爸了。龙生看着我,眼里慢慢盈出泪水,鼻子一抽一抽的,忍哪忍哪,转身走了。 我真想叫他回来。没等我叫他就又来了,你别生气了,我再不说了,成吧。 自由啦!我从来没这么自由过。白天在课堂上我除了胡思乱想就睡觉,下了学就找龙生玩。我爸本来就不好回家,现在开着车说走就走,我家的房子干脆上了锁。他老不露面我奶就让我找他要钱,我爷听见就嚷:别纄碜人啦!纄碜多少钱一斤?这么大小子不要吃要喝吗,再怎么说也是他儿子!找我爸并不难,在城边一个小旅馆里,我敲敲门,门就开了,是个姑娘。 找谁?我说找王继良,是他儿子。她一双黑眼珠儿在我脸上转来转去,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让我大失所望。 我爸趿拉着鞋从她身后冒出来,塞给我五十块钱。我拿了钱却没走,这姑娘闭住嘴好看多了,脸红润润的,蒙着一层亮光。 看他妈什么!家去!街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这个刘学芬了。她原来在饭馆里端菜涮碗,那饭馆开在山西公路边上。她今年十七,要不就是二十一,坐着我爸的卡车来到这儿,在二道街上开了个包子铺。 我妈来信说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书店卖书。我奶说人哇,就是不知足的东西。她不在的时候我爷忽然问:高儿!你是不是也想上北京?啊?这问题让我受惊不小。晚上我躺在我爷身边,我问自己:我真能去北京?真的吗?不用说,北京是好,在那儿天底下的人我都能认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呢?第一像我爸开汽车,第二…………也还是开汽车。反正我不卖包子。 想着想着姥姥姥爷冒出来了,我的心一下就凉了。我讨厌他们比他们讨厌我更厉害,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头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们,一提就骂,要是有骂人比赛他准得冠军。他和我妈一结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发现上当受骗了;后来我们三口子又去了一次,结下深仇大恨,干脆谁也不认谁了。 期末考试我有两门不及格,我要来龙生的成绩册,改了我的名拿给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巴掌胡噜胡噜我的后脑勺就算完了。这时候我觉得有这么个爸也不赖。 放假了,我们天天到河沟游泳。我吸足了气钻到水底下,黄绿色的水中两排亮晶晶的气泡“咕咕咕咕”往上冒,憋呀憋呀,耳朵嗡嗡响,脑瓜里金星乱飞,直到最后一刻炸弹“嘭”的爆炸了,我爆出水面,天上的太阳成了一团大黑家伙!我第一,谁都比不上我憋气时间长。 龙生说我不是猴变的,是泥鳅变的。夜里爷爷睡着觉就死了,死在我身边。全家人都在奶奶那里商量事儿,我住到龙生家。我睡不着,伸手摸摸龙生,怕他也死了。就听龙生抽抽搭搭地说,爷爷啥也不知道,你说呢?他都不知道他死了。 屋里很黑,谁也看不见谁,我俩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过了两天,家里只有我和奶奶的时候,奶奶告诉我这房子保不住了。我爸他甭想好事,他欠我姑还有别人那么些钱,谁能让他得这房呀!完了,这下算是完啦,奶奶说着哭起来,哭得直倒气,一只手噼噼啪啪拍着褥子,一股股灰尘直冲房顶,呛得她直咳嗽,咳得身子都要散架了。我用劲给她捶背,她总算喘过一口气,卖,卖了就都踏实了。 那咱咋办?高儿,咱就都听老天爷的吧。老天爷说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爷真敢开玩笑,这个玩笑可开大了。有谁活了十五岁忽然听说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这类事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可我又没上电视。 后来总算有人给我讲明白了,事情是这样:我妈是知青,在农村生下我,把我给了那个叫我奎子的女人。后来她认识了我爸,错了,不是我爸,是王继良,这个王 继良不能生孩子,他有种病。他把我妈弄到县化肥厂,他俩结了婚然后把我要回来,花了七百块钱。上回那女人找来又花了他两百,七百加两百是九百。 九百,我想,九百可不是个小数儿,谁要是给我九百块…………那,我有什么可卖的呢?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块钱的东西,这么说为我花九百块我爸真是亏了。 一星期后奶奶把房子卖了,我爸一分钱也没得着,都让我姑他们扣下抵债了。他气疯了,要和他们拚命,刘学芬和我奶抱着他的腿不撒手;他一脚把刘学芬踹到地上,刘学芬不是我妈,就会窝在地上像只猫嘤嘤哭;我爸脑门上青筋乱蹦,冲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嘿”了一声,我是想提醒刘学芬。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发现了在场的还有我,你个小杂种,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还在流,天凉了,水浅了更清了。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水里的鱼,小鱼游来游去,你亲亲我我亲亲你,摇着尾巴真好看。太阳轻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线上金光四射,好看极了。天越来越蓝,星星一颗颗地冒出来,像要掉到我头上。 龙生来找我,他叫了我一声:王高,然后就抱住我哭了,像个小娃娃。 火车“咣”一声动了,登时我的心像拧麻绳越拧越紧,结成个死疙瘩。龙生在车下面跟着走,伸手就能够着他。他一边走一边叫:王高,王高,王高…………,可我死也不答应。我的眼睛出毛病了,看什么都糊涂。后来我气急败坏把头伸出车窗,风把帽子刮掉了,只见一团黑东西呼啦打在龙生脸上,把他打懵了,他不由站住,不光站住,而且他还飞快地往后退,越来越快,很快缩成一个小人儿,一个小黑点儿,最后没有了。 车窗外,街道在移动,房屋变换着位置,再后来满视野都是庄稼地了,我松了口气,在座位上坐好。 我把我的塑料黑提包放到脚底下,里面是我十几年的家当。龙生把他攒的钱全给了我,他说他用不着,什么都不缺。这倒是实话,我就拿了。 半夜我忽然醒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哪地方不对劲,低头一看,天爷!提包不在脚底下了。我趴到地上,找来找去也没有。有人在踢我屁股,我费劲地从座位底下爬出来,那个打呼的胖子直瞪着我:想干吗小子?大钟响起来:东方红,太阳升,这曲调只在北京火车站能听到,所以我很激动。周围的人都大包小裹,只有我两手空空轻松自在。东方红一完就是铛铛铛一声声钟响,一共响了九下,我走出车站来到广场上。 白茫茫的阳光撒满天安门广场,我所以到天安门来是因为是人就知道这个地方。这儿真大,人一来到大地方心里就畅快,就像什么事儿都要重新开始了。我妈跟我说她在天安门上见到过毛主席,说他们怎么又哭又笑直抽风,我真不明白,有什么新鲜的,我也见着了,老大一个人头挂在那。 中午我在前门吃了碗拉面,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王高你太聪明了,把龙生的两百块钱放在鞋窠里,不然饿死你。我自己攒的零花钱都鸡巴喂狗了。晚上我买了两个面包,大钟打十下时我又回到火车站。我困了,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打第四次电话才是我妈接的,听说我在北京她那边就没声了,我以为她把电话挂了呢。过了半辈子她才问:你在哪?我说就在大院门口,站岗的大兵正用枪对着我呢。 姥姥姥爷逛菜市场去了,我妈让我抓紧时间洗个澡,连说话都来不及,慌里慌张换上她的一件运动衣,走出大院来到街上我才把情况告诉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听着,听我说了我和老王家的事,她没出声,也不朝我看。我并不想听她解释,因为不是时候。 接着我告诉她我是神秘失踪的,没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快速地看看我,忽然捶了我一拳:有两下,臭小子!唉,她到底是我妈呀!她想了想说反正是早晚的事儿,就是太突然了,去姥爷家可能有点儿问题。我不去!我坚决地说。她横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馆。 旅馆十五块钱一夜,才花了四十五块我妈就找着房了。她说她运气好,同事的亲戚正有房要出租,远点儿,但是便宜,一个月一百二十元。她买了两张行军床,从姥姥家拿的被褥。她当然得告诉他们我来了,他们的意见是随你们的便。我和我妈都不会误解。 晚上我躺在行军床上,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想想兴奋得睡不着。 王高,你打算怎么办?我妈在黑暗中问我。你说怎么办。 你听着,我一个人养不了你,我给你找了份工作,说好后天上班。 龙生:你好!我在商店卖汽水。我妈给我买了辆车,我上班用一小时十七分,这是我的纪录。我和我妈租房住。你好吗?我很好。昨天刮大风,差点把耳朵刮没了,真惨。我挣钱可以自己花,我妈不要。不写了,经理要来了。河沟结冰了吗?奶奶好吗?哥王高龙生:你告诉大刀狼,他要敢动你我回去收拾他。千万别忘了。我天天六点起床,上班比上学好,能聊天。你说要考高中,考吧,你就是干这个的。将来你当了大官,我给你当参谋。你喜欢小虎队吗?我喜欢极了,世界第一。你好吗?我很好。就此搁笔。再见。 哥王高龙生:你好。 告诉你我破纪录了,五十八分钟,店里的人都不信。我妈也不信。我差点累吐血。昨天我和姐妹们去了麦当劳,是一个美国人开的饭店………… 商店里数蔡小妹长得漂亮,这会儿她的眼睛瞪得像灯泡那么亮,照得我心一阵发慌。姐妹们都围着我。 真的吗?!你妈把被子都咬烂了,一脸盆的血?!我说真的。她自己在床上生的你?!我说是炕,不是床。可她们没见过炕。你们猜猜她那会儿多大?我问。她们一个劲儿摇头。 十六!我本想说十五,怕吓着她们。她们你看我我看你,看来看去,哧哧哧笑开了。姐妹们都对我妈佩服得要命,连她叫高红军她们都觉得了不起。一个女的,名字跟男人一样。我说那是“文化大革命”,她们听说过,我说插队她们就不懂了。我告诉她们就是一帮年轻人从城里到农村去种地,她们坚决不信,骗人吧你,只有人从农村到城里来打工,像我们。????我也解释不清了。 你爸呢,他在哪儿?蔡小妹的心比别人都细。我说我爸在东北,开车,老赌钱,所以我妈和他离婚了。 这回她们全明白。 睡觉的时候我和我妈头对头,她睡着了喘粗气,一声声儿很匀乎。我说:妈你睡觉打呼。胡说!她笑着踢了我屁股一脚。 她这人经常这么没大没小,我了解她。我觉得离开东北和王继良,她有些改变,还爱哼个歌儿什么的。 妈,我爸在哪?顿时,我妈没声了。过了好几万年才开口:干吗,想找他呀?我倒没想过。我爸是个顽主,顽主这个词我像在哪儿听说过。我妈说顽主的意思就是指胆子大,什么都敢干,到处乱跑的小青年。他那会儿就是那样的人。他们在集体户里呆不住,满世界疯跑,山西陕西内蒙,他人特仗义,四处有朋友。 那多好玩呀!我听得来劲,不由坐起来。她想了想说:是挺好玩的。 后来呢?后来他被抓起来判了,七年。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掉在一个大深坑里,他想往上爬,爬了一段“咕咚”掉下去,又爬又掉下去,怎么也爬不上来。 这人没脸,说不上是谁,有一回差一点就爬到坑边上了,可把我急死了,一急就醒了。我妈在睡觉,没打呼,一点声没有。她一定知道我爸在哪儿,我有这种感觉。 我恨透了北京春天的风,它像个大巴掌捂着你的嘴,不让你喘气。可是和老天爷有什么理可讲。我就学会了一条:忍着。 夏天也不好过。人在太阳底下就跟在火炉上烤着差不多。蔡小妹她们不愿意在外边卖饮料,怕把脸晒黑了,我反正本来就黑。经理买了把大阳伞,不然啤酒汽水都是烫的。一到中午我就犯困,趴在箱子上就犯迷糊,经理拿走两瓶啤酒我也没醒,他扣了我这月的奖金。小妹她们给我又凑上了,没有我她们的脸能白吗?一天下午一辆车停到马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要一瓶可乐。我收了钱把可乐递给他。他嫌太温乎了,这怎么喝呀!我说是热点儿,可都打开了怎么办?好办,你喝了吧。他说着就把可乐递给我,我哪能喝,经理知道该扣奖金了。扣就扣吧,我给你补双份。这人说话真逗,是不是有病啊。 我打量他的穿着倒不像个疯子,衬衫雪白,两条裤线笔挺笔挺。忽然我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这人长得像谁?怎么这么眼熟呀!小妹她们也都盯着他看。他不慌不忙地冲她们笑笑:看什么呢?她们支支吾吾,哧哧傻笑。那人拧头瞟着我说:再看看,好好看看,他和我是不是挺像?是呀,是有点像。那就对了,他是我儿子。那辆车鲜红鲜红,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后他开动了汽车。我一阵兴奋,心直哆嗦。我哪儿都不看,就盯着他开车的手,他开车和王继良不一样,他开车像玩。他看看我,又看看我,问:在这儿干每月挣多少钱?我告诉他一百二,他“哼”了一声说够黑的。这话听着就顺耳。从侧面看他鼻子挺高,戴上墨镜很神气。他打开收音机:爱听歌儿吗?我说成。车停在一座闪亮的玻璃大楼前面,有个人走过来把车门打开,我不明白那人要干什么。这时他摘下墨镜拍拍我的肩膀:咱们走。 这个地方麦当劳可比不了啦,起码高级一百倍。可是也难说,吃饭的时候老有人走过来看你吃了多少,还没吃完就把你的盘子拿走了,换个空的,这能算高级吗?但是实话实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我吃了好多,其实我还能吃,可我说我饱了。这顿饭花了二百三十六块!我估摸我大概吃了二百块。 吃完饭他开车送我回去,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他呵呵一笑:我本事大了,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你小心点儿呵。他说话老像开玩笑。 车停在商店门口,我要下车了,他让我等等。我眼睁睁看着他从屁股兜里摸出钱包,从里抽出两张一百元的,“啪”的一声拍在我大腿上:好好干,小子。听见没有!我光顾看那二百块钱了。 我站在马路边看他发动汽车,他抬起一只手冲我摆了摆,我也招招手。车子像条鱼那样轻轻地游开了,可它又停住,一个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嗨,过来!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答不上来。我的傻样儿让他觉得很开心:记住,你爸叫张峻岭,记得住吗?他确实爱开玩笑。 姐妹们围住我问这问那,蔡小妹的大眼睛更是直 勾勾的,像要吃了我。我也顾不得了,对所有的问题都乱答一气,我爸是做买卖的,有车,有公司,有大楼,什么都有。 他有家吗?蔡小妹问。我忽然觉得她很讨厌。晚上我正闷头吃饭,我妈问:见着你爸了?一句话差点把我噎死。 没想到她却咯咯笑了:紧张什么呀,是我找的他。没想到吧!我应该想到,可实在没想到。她得意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瓜儿,我冲她笑笑:我爸…………这两个字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一时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我妈严肃地望着我,望了一会儿:他是你爸,没错,说吧。 我没别的选择,只能问了,他是干什么的?我没瞎说,他确实做买卖开公司,是总经理。她还郑重地告诉我他有家,有个女儿,家在深圳,不过常回北京办事。不知为什么听了我妈的话我心里有点儿憋闷,什么也没说。我妈好像有所觉察,没再说什么,只是说,你小心点儿。 我忽然感到生气,我小心什么?啊!小心什么?!我态度很不好,可我妈并没在意,反而伸出一只手摸了我的脸一下。 关灯后躺在床上,我特别想龙生,真想他能在身边,愣着眼神嘟着胖脸蛋,听我说哇说,那多好。黑暗中我想和他说说这些事,试了试,不成,闹了半天我总是在和我自己说话。我又没疯,干脆闭眼睡觉。 有那么个成语叫做“心想事成”,我听说过,可从没想过是什么意思,这回我可懂了,龙生来了!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做梦呢。不是,他就在北京。我乐得哏儿哏儿笑,姐妹们都问:天上掉馅饼了?不,掉巨无霸了!龙生放暑假了,他和奶奶一起来的,住在前门外一家旅店。我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龙生来了,奶奶也来了,我晚上不回家了。她吭哧了一会儿,说:好吧。 奶奶一看见我就哭起来,攥着我的手,弄得我浑身冒汗。我不知说什么好,就说:抽烟吧。我可不是瞎说,奶奶爱抽烟,在路上我给她买了包好烟。她接过我的烟,左看右看,我一转身,出奇不意扑向龙生,左右开弓,嘭、嘭、嘭,打得他连连倒退。马上他就反扑了,使劲一搡,把我推得摔在床上,又蹿上来压住我。我俩在床上滚来滚去,龙生的力气比以前大了,我费了牛劲才算占了上风,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向我求饶。 奶奶看着我俩又抹开了眼泪,我就又让她抽烟。她想起来了,问我烟盒上是什么字,我告诉她是英文,马波罗。她还要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说是“牛仔”的意思。 牛什么?牛仔。放牛的。哦,牛朗织女啊!给我点上。 我和龙生笑翻了。其实也没什么原因,我俩就是高兴,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我真后悔把存的钱买了运动鞋,不然我们就能玩得更痛快了。坐翻滚过山车的时候龙生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都掐进肉里了,我冲着他的耳朵大叫:睁眼!睁眼哪!可他像死了一样。车停了他还坐着不动,脸色雪白,我扒开他的眼睛,让他看我手腕上的血印子。他说他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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