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爷 爱 吃 西 红 柿

辛亥革命一声炮响，我爷爷一边哭着一边出了娘胎．

＂取个什么名字呢？＂

我爷爷的父亲自言自语道．他是个前清秀才，因为１９０６年后废了科举，他赋闲在家，整天端着个水烟壶，巴嗒巴嗒地抽着．他点媒折子的时候，使用的是兰花指，小指弯曲而高翘．晚年得子，是人生一大快事．他看了看气若游丝的妻子跟血淋淋的我爷爷，说道：＂猪年投胎，就叫亥吧．＂

那秀才是个老顽固，他的一根灰白的粗大辫子，一直保留到棺材里去．

亥参加的是教会学校，校长是个老外．那老外在学校后面辟一菜畦，种了一些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后来他发现，西红柿快要成熟的时候，每天都会少一个．校长于是忧心忡忡．一天晚上，他躲在树丛里．亥来了，他抓了个西红柿便跑．第二天，校长把亥的父亲叫来，那老秀才问道：

＂什么是西红柿？敢问出自何处？＂

亥三十年代从上海音庙毕业后，回到福州南后街一个中学，误人子弟．闽人不善音律，只有畲家人与客家人采茶时，闲来打情骂俏，对唱几句，呕呀啁喳难为听．于是亥只好改教国文，桃李满天下．

５７年反右，亥跳出来大鸣大放．有一天他被人放倒了，原因是他解放前加入过＂三青团＂，后来又入了国民党．校长把他叫来道：＂你休息一段时间吧．你的大字报太引人注目了．有用魏碑写大字报的吗？＂

亥呆住了．于是他只能在乌山脚下，自度曲谱．半夜时候，他咽下两块饼干后，便坐在门口，抽拉着呜呜咽咽的二胡．邻里相当不安．南后街一带多是木板房屋，隔音设备相当差劲．一位邻居从窗口探出个迷迷糊糊的脑袋道：

＂同志，有没有搞错？汝（福州人呼你为女）不要让我也疯了哎塞迈？（行不）

这时亥患上了肺病．医生诊断之后，吓了一跳．他告诉亥，你最多只能活半年了．亥苦笑一声．从此他把家中细软全都换成人民币，每日山珍海味，大鱼大肉．我奶奶的眼泪都干了．吃着吃着，一年多了，亥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死，于是开始惶恐不安起来．我奶奶忍不住数落道：

＂你别想死了行不行？＂

闹饥慌的时候，亥在后院种了十几盆西红柿，他每天都要检阅几次．然后一边拉着提琴，一边流着口水．西红柿快要成熟了，亥得意洋洋．忽然有一天早晨，他提着蛇皮二胡来到后院，发现所有的西红柿都不翼而飞．亥惨叫一声，吐血升余，所谓得不偿失．

＂文革＂开始之后不久，我提心掉胆地从娘胎探出血淋淋的脑袋．世界一片光明，于是我嚎啕大哭，喜极而泣．爷爷从屈原的赋里＂羲和之未扬兮，若华何光＂，给了我一个绰号，延用至今．后来犬子出世，我给他的绰号加了三点水，以志曾公．爷爷名涵，字子庆，庆字拆开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爷爷用轻慢的步伐，走过人生．他经常训斥我那个热爱刀枪的老爹说：＂恕道为仁．＂

八十年代后，我爷爷解放了．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民革＂登记了，然后用政府的补偿金上街买了一袋西红柿．学生们络绎而至．他终日以伞为丈，快步流星，出没于图书馆之间．他瘦高的个子，让高楼大厦黯然失色．

爷爷，我现在也明白西红柿的味道了．秋凉了，地下潮湿，寿衣可让牛头马面干洗．来日我回去后，就带两个西红柿孝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