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片断和杂想 |
送交者: 蕪林 2002年11月15日18:20:38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1 我们六十年代的人,在世纪情怀的渐渐弥散的时候,岁月痕迹不由分说已爬上脸庞,身形也失去了自信。我知道,我们不能再象年轻人那样纵情快乐,那样恣意笑闹和飞扬跋扈,不知忧虑为何物。我只能在“一九九八”响起的时候,闭目沉缅,悄悄地感性放任一回。 细想出去,这是有点因由的。我们也曾经被称做“祖国的花朵”、“未来的栋梁”;我们无数次被坚定不移地告知:理想社会将来一定会实现,前程美好一片锦绣。我们被怂恿着想象了很多美好的景象,当时叫做憧憬。我想象了一些旗帜和鲜花的海洋,震耳的欢呼声,激昂的女高音,还有灯火璀灿的北京夜景,场面庞大但内容空洞。我想不出更多,只能把当时纪录片的画面搬了过来,我坚信将来我们一定会走进这些画面。 没有人确实说明将来是多久,以小学生的想法,等到我们长大成人,大概就到了;用数字说出的话,二十年肯定够。有一次挖防空洞,一个同学奋力地挖,差一点在老师的头上挖了个洞,老师惊魂未定地说,你小心一点,我还要活到未来理想社会的呢!这句话像无意泄露了一个巨大暗示,让我们益发觉得未来不是太远了。 我们背负着憧憬往前走,行走在诡秘的年代,那些七彩肥皂泡破灭时我们变得幽默、麻木,容易嘲弄和自嘲,困惑、疑虑和幻灭的阴影随时袭来又随时间褪色。但我们心底深处习惯了憧憬,潜意识中总会有对一场盛事的期盼,不管这盛事的内容是什么。当有人说“明天会更好”时,心底也会飘出一个柔弱而执拗的声音隐隐附合。今天确实比昨天好,明天也不像将来那么远了。 王菲和那英激动的声线,可能就这样与我心底的某种情结暗暗契合,悄无声息地让我的心情感奋起来,沉醉一番。 来吧,一九九八。 2 这年早春,我们还被派去校办农场学农,为时半个月。这是我们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距离高考也只有数个月时间。同学们不再有兴趣修梯田、种花生,有的躲在树丛里演算因式分解,有的握着锄把背单词,料峭的寒风把他们的耳廓吹得通红。 一个漆黑的夜里,班里的十几个女同学聚拢在宿舍的通铺上,窗上的破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个阴险的怪兽在伺伏窜动。寒冷和恐惧令她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一点脆弱的烛光在她们前面明灭不定,就象变幻莫测的未来。她们决定发一个誓,说毕业后有出人头地者,不能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要象在校时一样亲密友好,有违此誓,当遭雷劈。她们认真地说着,气氛庄重肃穆,诡秘的暗影在她们青春忧郁的脸上游走不歇,她们中有人哭了。 她们当中的一个,后来成了我的女朋友。我还记得她陈述这件事时脸上庄重而真诚的神情,但我一直将此事作为取笑她的谈资。我总是不能理解,一群女孩在那偏僻骇人的山沟里,在黑暗和寒风中瑟缩,但她们最恐惧的,却是未来某个时候同窗漂来的白眼。 后来,恐惧中的白眼事件并无发生。当年下放制度正式寿终正寝,有极少的同学考上了大学,也有做工人做店员做白领做小生意的。大家极少联系,没有象样的聚会。一班同学隐没在茫茫的人海中,像雨点消失在水里,再也没有故事。
前面不远处的座位上有个女孩也在抽一枝烟。她抽的是那种长长的摩尔烟,毫不理会我斜过去的目光。女孩抽烟本不足为奇,我留意的是她抽烟时的优雅动作,她纤细的手指挟着烟,眉头微蹩将烟喷出,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和她一起的都是身材高挑的女孩,穿著时兴的冬天大衣,绾起的头发下现出青春稚气的脸,像刚出校门的女学生。她们在吃零食,快乐地说笑,有个戴着耳筒听歌,边听边唱:“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那是齐秦的《花祭》。 从她们谈话中,听出她们大概是一家酒店的员工,和我一样赶回家过年。 那时的深圳,大概比北京和上海的魅力还大,吸引了许多各地来的创业者或叫淘金者,他们大都处在艰难的奋斗期,都还没在深圳安上家。一到了春节,个个归心似箭,纷纷加入北上回乡的民工队伍,形成滚滚巨流,象潮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 这个时候,整个深圳成了一座空城,显得异常冷清和荒寂,象弃妇一般散发着怨怼和阴冷。 经过几次像逃难一样的奔波,我对这种沙甸鱼式的回乡方式怀有深深的恐惧,这种以除夕团圆饭为核心的人口大流动,其过程不止是艰难,有时还很恐怖。某年衡阳发生的那场惨剧,证明人流泛滥决堤与洪水决堤同样悚目惊心,用官式的话说,是铁路管理未跟上时代发展的结果。总之是死伤无数,成为珠三角经济繁荣背后的一个沉重注脚。 我无奈地放弃这顿人心所向大势所趋的团圆饭,在空冷的火车上,孤独地过一个客愁深重的除夕之夜。对面窗下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孤客,他就着一包卤菜喝啤酒,喝得醉眼惺忪,似有满腹心事无从诉说。 那些女孩可能也是与我一样的想法,不过她们人多势众,年轻贪玩,走到哪里都是快乐的。她们闹哄哄的,偏偏还唱齐秦那狼一样寂寞得残酷的歌,我只好扭头望向车窗顾影自怜。 听歌的女孩又唱了《冬雨》、《外面的世界》,唱到《大约在冬季》时,其它女孩一齐加入,成了女声齐唱,愈加荡气回肠。 她们兴奋地喊着,笑着闹着,一个女孩搂住另一个,被搂住的女孩说,“好温暖啊,就象妈妈的怀抱”,一面做出万分陶醉幸福的表情,笑得其它人东倒西歪的,气都喘不上来。 我也被她们的笑感染,脸上化开了一丝笑意。我想她们多么幸运,一边唱着齐秦忧伤的歌,一边奔回温暖的家,走向快乐新年。 我想起了我的那班女同学们,想起了那个寒风凛烈的黑夜,她们也是这样的年纪,在农场暗淡的烛光下忧心忡忡,前途未卜。
每年圣诞期间,维多利亚港两岸的高楼大厦都装饰上色彩缤纷的彩灯,年年花样翻新,有的还是计算机控制的变幻图案,使本来就很美丽的维港夜景,更加锦上添花,璀灿夺目。因此,去尖东看灯饰成了香港人一年里最隆重的盛事,比过年还热闹得多。尖东的海滨公园人如潮涌,乐声动地。报佳音的队伍穿梭往来,唱诗班据路弹着吉它唱圣诗,摄影发烧友更是结队而至,在海边支起长短镜头照个不停。 夜风虽然清冷,但空气仿佛也是甜的,飘着巧克力味。我们登上巴士,坐在上层,往尖东赶去。巴士上坐的大多是一家一家的人,前呼后唤的,十分热闹。大人小孩都爱用各种颜色的萤光管做成耳环、项练或手镯戴在身上,有的还扮成圣诞人物的样子。未到尖东,车上已充满了浓郁的节日气氛。 车子一路欢快而行,顽皮的孩子们前后跑动,大人们聊着天,说着股市楼市,谈起通缩和失业。这些事没有一样是让人高兴的,所以难免会有些叹气和骂娘声,但没人特别激动,大家都心情平和,亦骂亦笑。可能经历了过往的经济盛衰起伏,大多已心态淡然,也可能是节日的缘故。 应该说,车上最开心无忧的是那班少男少女们,他们占据了车尾几排的座位,像平时放学一样。那几排椅背上常有“I love you”、“某人喜欢某人”及“某人仆街”的字样,“love”也常用一个被箭射穿的心来代替。这些都是他们留下的墨宝。他们彼此胡闹怪叫着,为一些肤浅的笑话和捉弄笑得花枝乱颤。一个大嘴女孩笑完后大发感慨,“我好开心啊!我想今晚一定会更快乐,现在就已经这么开心了。” 电话声响起,接电话的女孩不耐烦地回答着家人的询问和唠叨,收线后向同伴埋怨家人搅了她的玩兴。其它人纷纷附合,都说不想带手机可家人偏要他们带。于是,他们商议齐把手机关掉,不让家人找到他们。为这事他们又饱笑了一顿。 老实说,我心里有点嫉妒他们的年青快乐,那一种挣脱长辈卵翼而与同龄人一起的快乐,那一种含苞待放的年轻。他们生长在这丰饶富足的年代,生长在这开明享乐的年代。在他们的衬照下,我心中落满了秋天的黄叶,感觉青春像蛇一样溜走,未抓住便已失去。 我的孩子比他们更小,两人都头戴滑稽的圣诞老人帽,在座位上埋首玩着游戏机。他们专注于与那些子虚乌有的机械怪兽疯狂地厮杀,不时有一些怪异的音乐飘过来。他们对车上的吵嚷无动于衷,对即将走进的盛大场面也没有一丝兴奋。 我不知他们会不会像我们小时一样有憧憬,希望他们不至于期望将来与那些半人半兽或异星怪客大打一场就好。在好来坞电影的渲染中,那些怪物的出现似乎只是时间问题;现在的克隆技术研究和计算机晶体发展也有意无意地指向那一方向。我对什么主义形式的未来构想早已冷淡,对未来大同世界的完美无暇也一样是没有信心。我想得有点杞人忧天了。 巴士进入了尖沙咀区,车上的人纷纷向车外望去。外面是一片灯的海洋,人的潮流,人潮向着尖东那边涌去,巴士在人潮簇拥下缓缓而行,像一条船。 我们下了车,加入到滚滚的人流中向尖东海边移去。沿着海边走廊,只见到维港两岸的灯火争相辉耀,各种图案的灯饰不停地变幻闪烁,映照着微波荡漾的港湾灿若繁星。港岛那边,英皇大厦高耸入云,幽亮的霓虹灯时而在红蓝绿三色间渐变,时而光亮骤然由底部蹿向尖顶;回归大厅蛰伏在海边,强烈的光柱从巨大的窗口溢出,象是一座神秘的玻璃宝殿;Marry Christmas的字样在楼群间此起彼伏,明灭不定。装饰着各色彩灯的游船在海上游弋,不时鸣着悦耳的笛声。眼前的图景恍如童话世界,孩子们看得不时兴奋地尖叫起来。 由于近的缘故,尖东这边的灯饰更加辉煌灿烂,有的大厦装饰成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旁边还有几朵飘落的雪花;有的装饰出一架跑动的鹿车,圣诞老人坐在上面翩然而至。我们一路看着,一路随人流来到帝国大厦旁的广场上,广场己聚满了黑鸦鸦的人群,有男女老少,有各种肤色种族,在周围彩灯的映照下,个个面露喜悦之色。 看着这个盛大场面,我心里没来由地想起了庆九大、粉碎四人帮的那些庆贺情景,那与眼前的场面实在没一点关联,我觉得突兀和滑稽。 要到十二点了,人们开始倒数,“十、九、八、七、……”数万个声音齐声喊着,数到零时,人们一片欢腾,呼喊声响彻了广场。大厦上现出了“普天同庆”的巨大字样,人们在热烈拥吻,在兴奋地互道快乐。广场中心圆台上,唱诗班正在唱《圣母玛丽亚》。 我心里也在感动着,我知道这可能与由来已久的憧憬有关,也可能受眼前场面的影响,我不知我具体在感动什么,只觉得有一种宗教的祥和平静在心里流动,我不是信徒,以后也不会是,但我眷恋这种感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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