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眼泪
1.
我出自你,黑暗,
我爱你胜过火焰。
——里尔克《祈祷集》
2.1
再一次走进「诺亚方舟」时,是在一个夏日小雨停歇的午后。在那天,你可以看见一个
女人,她走在这条大路上,没有拿着伞。她穿着一件白色真丝的连衣裙,腰间胯骨处恰
到好处地搭着一条淡粉色细条皮带。脚上穿的同样是一双淡粉色的尖头皮鞋。右手拎着
一个扁长白色的小皮包。她是纤细修长、略显羸弱的。但透过霭霭雾气,你还是会被她
吸引。先是她的不寻常,然后才是她的美丽。怎样来形容她的不寻常才好呢,是啊,那
就是你面对她,她对你说,嗨,你好。你会不自禁地局促起来,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你想。你的直觉告诉自己她有一种吸引力,但决不是性别上的。接着你像是记起了什么,
你会在心里暗自感叹道,哦,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在她面前,你会觉得你说不出
这句话,那就是,你真美。她就是这样的不寻常,或者说,她让我们感觉到你和她在一
起时你也是不寻常的。
我说过了,那是一个夏日,小雨停过的午后。刚才的小雨在这个城市是不常见的。说它
小不如说它细。细软轻柔不带一丝弹性。无声无息的泻落,溅不起丁点儿的雨花。说它
像什么呢,像是一个城市的抽泣。如果‘追忆’能用什么来形容的话,我就想用这场雨
的雨丝。现在,小雨过后的这个城市里弥漫着迷茫的乳白色的空气。
还是在那条路上,那个女人朝着「诺亚方舟」走来。那是一条不太宽敞的马路。在她有
记忆起时,就知道有这样一条马路。她常常来这里。这条路的另一侧是一个大广场。大
广场的对面是市政府。「诺亚方舟」是在这条路的这一边。它是一家酒吧的名字。这条路
的这一边有一座楼,只有两层。那里是买卖鲜花的场所。「诺亚方舟」是在那里的地下。
第一次走进「诺亚方舟」时,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诺亚方舟」有六十多坪,它和地面的联系是二十多凳木制狭细的窄楼梯。下了这段阶
梯的右手有一扇两米多高的木制大门。推开门,右边是一张半U型的吧台,那里能坐下
十三个客人。常客和单身的客人都喜欢选择吧台。两人以上的客人通常坐到左边靠墙有
桌子的地方。在吧台和桌子间的角落处,摆放着一架钢琴。你在诺亚方舟里感觉不到任
何自然的光,在那里只有昏暗的灯光和阴弱的烛光。靠桌子的墙上有一些打不开的人为
的小木窗。座椅是类似火车上的那种,只不过靠背比火车上的要高出许多。有几次坐在
那里都让我想起教堂里的祈祷室。
二十一岁,和许多人一样,我那时是一名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开始的前两年我一直住在
学校的宿舍里。一个十几坪的小屋子里充满了七双她人的眼睛。一进到那里,就莫名的
焦躁起来,自己的存在好像被物化了一样。除了睡觉以外,我尽可能地远离它去选择一
些更宽敞的空间。第三年起,我多打了一份工在校外租了一间房,过起了独居生活。四
年的大学生活没给我留下特别印象。我是一个愿意读书的人,可是却不喜欢学校。一张
毕业证书,一张全系学生的毕业纪念照片,为这四年扎了个结。有一天,当我拿起那张
照片想验证一下记忆力时,才发现青梅竹马的袁沃竟然不在。也难怪,那时我们已经分
手了。想必,到现在他还在诅咒我吧。这从有一天,我偶然在行路上遇见他,他看我的
眼神和表情上就可以揣摩得到。确切地说,那是一双冷漠空洞的眼和一张没有任何表情
的脸。就像一口枯深的老井,在那里,万籁俱寂。他只是机械地将脖子扭向我,没有言
语。紧闭的唇里咬着无限虚无。我惊吓得哑然顿住。自我的存在在那一瞬间骤然消灭。
路上的行人奇怪地瞅着我,我只能下意识地朝前走。
如果可能的话,我绝对是一个百分之一百不愿意伤害他人的人。但后来,在「诺亚方舟」
见到毕诗时,我无力地感到,在一生的某个过程中,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都会不可
避免地伤害到他人以及受到他人的伤害。有时,人存在的本身对他人就是一种伤害。
那个女人穿过了那条马路来到了这一边。她看见了那艘木制的方舟。她走到方舟前,站
住,眼里流露出一股灰色温软的神色,像是在一位已故亲友的墓前。她知道酒吧从傍晚
六点营业。现在四点多。她握着光滑的扶手小心慢慢地下着楼梯,一凳一凳又一凳。然
后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六年了,离开这里已经六年了。我推开「诺亚方舟」大门的那一刻,仿佛松开了一个被
我拉长的紧绷的卷尺,哗的一下,一切又弹了回来,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一切都没
有改变。宛如第一次看见他一样,酒吧的老板狄平线边凿着冰块边抬起头对我说,是11
吧,我一直在等你呢。是的,一切都没有变,还是六年前的「诺亚方舟」,我在这间地下
酒吧里寻不到任何六年流逝的痕迹。而我,在这六年里,却丧失了太多太多。离开这儿
的六年里,对「诺亚方舟」我曾做过无数次的想象。我肆意地改造了他。给它换上了清
丽的壁纸,订作了全新的桌椅,丢掉了那刻板高靠背的火车凳,又按上了明亮的感应灯。
我想象它即使在深夜也能感受到白昼的光亮。而现在,「诺亚方舟」打碎了我的幻想。也
许是离开这里太久了吧,我觉得有些轻微的窒息,我不自然的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
像是一声叹息。
2.2
我在吧台最靠里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狄平线点上了我座位前的细长白色蜡烛。弹起的烛
光融化了我眼前的黑暗。从那撩动的一点上,无数条绵细的锋芒用力扭动着挣扎着摆脱
掉它的束缚,义无反顾地狂奔疾去。它们背弃了它。它却用泪水燃起了光明照亮了我的
眼前。
“试试这个”,狄平线好像昨天刚刚见过我似的,“你走了之后,我就试着调制了一个新
花样,很得女人心啊。”说着,我被递上了一杯。红白的搭配。我把它送到嘴边微仰起头。
“我就知道你也会喜欢”,他看着我的表情说。
那是一杯有着温度差的鸡尾酒。在底部是搅拌成稀糊状的苏打水清酒草莓的混合物、而
且是温热的,它的上面浇上了液体冰淇淋。刚一入口的感觉是冰凉甜爽的,接着又是温
热透酸的。
“把它叫作了什么?”我把目光移向了狄平线。
“天堂之泪。”
“哦,是吗。”我又抿了口。
“还弹琴吗?你走了以后,许多客人都问起了你。”
“是吗。早就不太弹了。”
「天堂之泪,弹琴」,这些早已远离我生活的字眼,像桌前撩动的烛光一样引导着我。我
想起来了,持续的,间断的记忆。可这记忆就像被不均匀地哈了气的镜子一样,只能映
出模糊的虚像。事隔多年,这些回忆,又让我觉得脑子有些混乱了。我拼命地想擦掉镜
子上的那层气。哦,我想起来了。那时,我二十一岁,一个礼拜至少有三天在这家酒吧
弹钢琴。那是袁沃介绍我来的。袁沃和狄平线是一起穿开裆裤一起爬树一起追女孩子的
铁哥们。那时的「诺亚方舟」刚开业两个多月。
二十一岁的某一天,我推开了「诺亚方舟」的大门。这扇门像是我漫长人生上的一座分
水岭。从此,我来往于这扇门的内外。那时起,我的人生就以一种我并未察觉的方式向
我缓慢地展开。我却毫无防备。现在我常常想,有关我一切的可能和不可能是否早已从
胎儿起,就已在母体内被酝酿随之生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这个个体的存在究
竟是为了什么。在这扇门的那一侧,我遇见了许多他人。我被允许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十多年后,在门的这一侧,他们或是不辞而别或是远离、消失。我像是在一片荒漠上寻
找绿洲的旅人。饥渴、疲倦、孤独。在不断的丧失和再生里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平衡。
我坐在吧台上,一边品着「天堂之泪」一边隔着吧台看着狄平线。和这家酒吧一样,他
也一点都没有变化。没记错的话,狄平线和我一样,应该也有二十九岁了吧。那时在这
里弹琴时就喜欢看着他调酒凿冰。他是个言语不多的男人。总喜欢穿黑色的衣服。用客
人的话来说,这小子和这家酒吧太相称了。你走进「诺亚方舟」不用打听就可以肯定他
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那时,狄平线大学中退,只有二十一岁,但在经营上却展现了他
的非凡才能。他能准确地洞擦出客人的喜好,总能调制出比其他酒吧更宜口的鸡尾酒,
甚至在音乐的选择上也很到位。他通常是根据当天的客层、酒吧的气氛选择音乐。他很
少和客人周旋,这些事都交给两个服务生去做。客人少时他总是坐在吧台的角落里,抽
着烟默默地看着客人或是听着琴声。他选择的音乐多是些边缘性很强的爵士乐。在那里,
没有高腾奔涨的激情,没有跌坠抑郁的悲伤。所有的都是淡淡的擦边球式的情绪。狄平
线从一而终追求的只不过是一种「放松」。对于这种「放松」,当时的我和袁沃还有其他
许多人都将他理解成是一种后现代行为。我时常对他的辍学开酒吧的行为深感不解。甚
至我曾暗地里和袁沃打赌,狄平线现在是冲动,有一天他是要后悔的,他的所为不会被
我们父母这代人大多数所接受的。父母这代人是生活在单一化群体化里,他们的个人审
美理想是受理性束缚和符合社会规范的。狄平线在他们的眼里只不过是我行我素,成长
期的逆反。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诺亚方舟」,重归社会的。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
一直没有离开这里。
我又要了杯不带甜味的。“一直守着这家酒吧,不闷吗?没想过做些别的生意?”。
狄平线擦干了手,绕过吧台坐到了我身边。他点上了一根万宝路。“很多年来,客人们也
总问我同样的问题。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相反的,你还不知道吧,我
把吧台后面的空仓库改成寝室了。这里已经是我名副其实的家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愈来
愈贪恋这里,进货买东西我都交给那两个服务生去做,我们彼此之间都很信任。你离开
这里后,生意越做越好,知名度也越来越大。市电台的「饮食文化」专栏还到这里采访
过。上了电视后,有人就来请我让我给他干。那是一家位于市中心地带的有名夜总会。
比这里不知大多少倍。一流的音像设备,一流的调酒器。给我的工资比诺亚一个月的收
入都多。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又点了根烟,“在这里我的状态是最为自然的,是一
种不受理性规范和人为制约的个人生存状态。对我有意思的客人,如果我也不讨厌的话,
我会在后面和她上床。当然我会选择那些单身不招惹麻烦的。这里有我最低程度的理性
边界,即不伤害妨碍他人的法律社会规范,又可以将生命的欲望和个性在最大程度上得
到「放松」。如果我去了那家夜总会,我知道我会得到强烈刺激的快感,但那只是短暂的,
那对我来说是冲动。这些快感冲动得到之后心灵势必会空虚。而在这里我感到安心。极
端地说,这种行为的不被群体性的理解正是我的心灵依托和存在性。”
2.3
我像是在吟味狄平线的话语一样,一点点地喝着鸡尾酒。从二十一岁起到二十三岁,在
「诺亚方舟」的三年里,我进进出出。有关它的一切我闭上眼睛都可以描画的如同标尺
一般。我认为在我对它的「理解」和「它」之间是连一根头发都插不进去的。可是,狄
平线的话将它们同极化,同极相斥。在我的「理解」和「它」之间有了空间。这段空间
加上我原来的「理解」才是完整的对「它」的解释。
理解,常常只不过是一些误解的总和。这通常也是我们一贯对世界的认识方法。也许从
诞生起,「知」和「不知」就像一对孪生连体儿一样陪伴我一起成长。我总是很巧妙地玩
耍于两者间,我常常无法辨别它们。于是,为了方便,我给他俩起了一个统一的名字叫
「理解」。
六年后的今天,我第一次觉得「诺亚方舟」对我而言是陌生的。或者说在狄平线向我传
达了他对「诺亚方舟」的感觉后,让我对「诺亚方舟」所持有的真实感变成了虚构。在
描述「诺亚方舟」时,我可以用思维、语言、图形符号来追问它,可令我悲哀的是,我
永远不能抵达它。我有意识地转动着脖子试图重新认识一下我所谓的「知道」。最终,我
还是把目光停在了钢琴侧面的木壁上。在那上面,有我们的合影照片。它似乎弥补了大
学毕业照袁沃不在的遗憾。从左数分别是毕诗、袁沃、我、夏芬、狄平线。那还是我第
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第一次在这里弹琴的那个晚上。现在,我已经从这张照片中分离
出来,永远不能回到那里了。这张照片我也有。这张照片是我和毕诗唯一的一张合影。
我曾把这张照片挂在房间的墙壁上。每天,每天看着它送走日子。每当我凝视它的时候,
总会被一些曾经的遗失所唤起,珍贵的、或者也是微小的。照片上的五个人在这里相遇,
被镶嵌在同一个镜框中,悬置在墙壁上,永远永远的。看着这五个人,我时常产生一种
类似于同情的感觉。不,不是同情。确切的说,是一种和他们能够分享某种悲哀的感情。
“这次准备呆多久?”狄平线问我。
“明天就回去。”我转过头。“其实这次只是路过。昨天还在一直犹豫来不来这儿呢。人
有时就像候鸟一样,有种根性。对某个地方总有些眷恋,总想要回来看看、歇歇,再上
路。另外,只有在「诺亚方舟」,才可以让我感觉得到——夏芬。”我顿了顿接着说,“我
不会让你感到难过吧。”
那张照片里,夏芬轻轻的依着狄平线,张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灿烂地笑着。这也是在有
关我对夏芬的所有记忆中,最后沉积下来的最为清晰的一个形象。三年前的一天,我那
时已经回到了南方。我突然接到狄平线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夏芬死了’,只有着四个字。
那年夏芬26岁。
“夏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和往常一样,就像咱俩这样,坐在吧台上聊了聊天。那
天客人不多。夏芬说她明天有公演。跳完这几场后她说想好好的,长时间的休息一下。
其实那在我听来是对我的一种暗示。我们从十六岁开始认识,十年了,对夏芬来说是应
该有个结果了。那个晚上,送她出了酒吧,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前我还像往常一样用右
手臂紧紧的搂了下她的肩膀。我对她说,明天我去看公演。今天好好睡吧。那个晚上我
想了许多许多。我虽然很爱夏芬,但在这份爱里,我清楚地知道,我依然有着不满足。
也许是因为我,人本身就是不完全的吧。当时我想实际的生活是可以分成两部分的。‘生
存的快乐’和‘心灵的依托’。和夏芬在一起我是可以感到生存的快乐,至于心灵的依托
只有靠我自己了。真正的爱情是这两者的结合,但现在爱情通常是快乐的却不是依托的。
所以许多人在有了爱人、家庭以后还是感到不满足,寻找婚外恋。其实婚外恋的大多数
也抵达不了心灵上的满足。那只不过是用刺激、不安来驱赶心灵上的孤独枯燥。”
“所以,那天晚上你决定用生存的快乐去支撑一段婚姻?”我说。
“是这样的。第二天,我上午去买了一个戒指。傍晚我揣着这枚戒指来到了剧场。舞台
上夏芬在用力地旋转着,一圈一圈。然后,忽然的啪地一声在我的眼前倒下了。我无能
为力。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已经不行了。突法的心肌梗塞。没有任何征兆。后来我见了夏
芬的父母,征得他们的同意我把那枚戒指戴在了她的手上。从头到尾像是一个玩笑,但
的确是发生了。那时我第一次切实的感到,死亡是无处不在的。我们一出生就已经在死
亡里了。那过后我就住进了「诺亚方舟」,也知道我大概是不愿意也不会离开这里了。不
是为了夏芬,纯粹是种自我行为。”
狄平线又制了两杯酒,点上了一根烟。接着说,“夏芬死后,袁沃经常来看我。知道吗,
那小子现在已经结婚了,孩子也有一岁多了吧。”我说,我听我父母说了。“知道袁沃跟
我说什么吗?他说,兄弟,我真羡慕你。要知道夏芬死了就意味着你永远拥有她。我以
前老搞不懂,为什么有些人可以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人。后来11离开我时,我一下子明
白了,那时我真有想杀死她的冲动。”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是吗。”
“当时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还是同情袁沃的。从男人的角度来看那小子真得很优秀。
嫁给他在这个现实社会中就跟买了强硬保险一样。但我也看得出来,他也是满足不了你
的。对他来说你恐怕是他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打击吧。他现在很少来这了。”
“也许吧”我说,“其实人迟早得学会遭遇打击。我只不过恰到好处的在那时出现了。就
和在那时毕诗的出现一样。如果说人的一生是生来注定的话,听起来不免有些悲观宿命。
但谁的人生就是谁的,根本上说,人始终都得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你的眼前就是浩瀚无
际的沙漠,你改变不了它,你只得去适应它。你倒下去了,还会有人在这个沙漠上诞生,
换代交替。你没有理由代替他人也不能根本地为他人负责任。我们充其量只不过在沙漠
的行进中互相支持照顾。”
对于袁沃,唉,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始至终我没有一次真正地渴求过
他。虽然我承认我是爱他的,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这和渴求是两回事。
2.4
有关我和袁沃的分开,他们都认为是缘于毕诗的出现。其实毕诗只是一个借口。我怀疑
我也许暗自里一直都期待着这样一个借口,不论是人还是其他什么的。我是想离开袁沃
的。可是,毕诗呢,毕诗没有用任何借口就离开了我,或者说,他不想对他的借口做出
解释。好些年,在寻找毕诗的旅途上,我常常悲哀地想,对于毕诗,我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时常感到我的眼所看到的、所认识的他只不过是一种错觉。也许「看」这种行为的本
身就不完整,是值得怀疑的。可是,毕诗的确是存在的。就是现在,我还是可以回忆起
他的相貌,他的体温,他的琴声,还有我们共处的那个小屋。
毕诗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离开我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离去,我是不会记住那样一
个早晨的。那个早上,阳光透过厚实的落地窗帘渗进小屋,尘埃在光束里欢快的蹦跳。
在暖洋洋的空气里,闪耀的光分子挑逗着我的肌肤。我懒散地蜷在那张大床里,等待着
毕诗的琴声。和毕诗在一起的早晨,他总是弹唱着他喜欢的甲克虫的「love me do」来
唤醒我。
Love, love me do
You know I love you
I’ll always be true
So please love me do
Who —ho love me do
Someone to love
Somebody new
Someone to love
Someone like you
那天早上,我没有听到毕诗弹唱的「love me do」,那之后的无数的清晨里,也再没有听
见过。那首歌就像突然地被冻结在那个早上的空气里,一直被悬置着。我一抬头仿佛就
可以看见听见它,又仿佛我永远都熔化不了它。
毕诗没有为我留下任何解释或者是可以让我找出原因的征兆。他的离去是在一个星期三
的早上。接着是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然后又回到了星期三……。我
想,我得自己寻找理由了。那不久后的几个夜晚,我在「诺亚方舟」里一直在弹「love me
do」。凹凸的琴键愈发地膨胀了我对毕诗离去的不解。左侧木壁上的照片里,毕诗靠着这
架钢琴,从他那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眼光里,他像是在说,11、我在这儿呢。他在那
里。相片里,一个形象里。这个形象像是滴在生宣纸上的墨汁,从相片的平面上缓缓地
扩散开,浸染了我大脑的每个角隅。一定是我遗漏了些什么,这些遗漏的记忆也许正是
毕诗不在的关键。
他离去的前一天。白天的光景我有些记不清了。但那个晚上,我还没有忘记。当时我们
都说了些什么呢。毕诗问我:11,你说我是会上天堂,还是会下地狱?我调侃地说:天
堂呢你不够美好,地狱呢你还没坏到那份儿上。他说:那我会在哪儿。我说:也许会在
通往天堂的台阶的最上面的一凳上。他又问:你呢?我说:我在台阶上,正朝你走去。
现在,我坐在「诺亚方舟」的吧台上,坐在最靠里的位置上,喝着鸡尾酒。这里没有什
么台阶,毕诗也应该不会在什么台阶最上面的一凳上的。钢琴的键盘也还是平直的,像
是在等待谁的弹奏。我和狄平线都突然地沉默起来。
这时,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孩子。她小心翼翼地朝我看了一眼。
“来了”狄平线打了声招呼,又对我说,“她是在这里弹琴的。”
接着又向那个女孩介绍到,“这就是11,照片里的那个。”
“你就是11,我听老板和许多客人说起过你。一直想见见你呢。”她的表情一下子放松
起来。
“你好。今天路过,就进来看看”。我笑着朝她说。
她非常年轻。有着那个年纪所特有的轻盈。她的出现使周围的空气也好像加快了流动。
我们没有目的的唠了些家常,也聊了些关于弹琴的事。提起弹琴,她很活跃,主动的说:
我弹一首你听听,我知道你喜欢的歌儿,从老板那里听说的,在这里我也经常弹的。然
后,就坐在了钢琴前。是那首「love me do」。
诚实地说,她的弹奏,在技巧性上只有部分部分值得一听的东西。指法虽说比较娴熟,
但不够浑圆,音乐的感觉也有待磨合。似乎只有这些。可我还是喜欢她的弹奏。那是因
为她弹出的琴声没有完全停止在琴面上,在乐曲以外,让我产生意识上的扩展。这好比
一幅画。好的绘画绝不会让我们的视野只停滞在作品本身上,而是可以透过画的平面立
体地延伸,引导我们看到画外的世界。她的钢琴有这种魅力。我不由得再次赞叹狄平线
的眼光。
弹完后,她有些腼腆地朝向我们,用一双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说出真实的感受,
我只是将我觉得好的地方又加大了力度赞赏了她。在她这个年龄也许很难也不愿意接受
真实。我的话语显然激发了她的交感神经,她变得比刚才更加兴奋。并且,这种兴奋正
试图努力地缩小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她有些犹豫。
“说说看”。
“你为什么叫11?要知道11只是一个数字,怎么都不能算作名字啊。不会是因为你父
母生了10多个孩子,你正好是第十一个吧。”
我笑了起来,“我父母没那么能干。之所以叫11,是因为我出生在十月一日。名字,充
其量只是个「符号」而已,正符合现在的都市。人存在于都市,被要求的充其量也只是
一个符号而已。”
2.5
「诺亚方舟」的门间断地被推开,陆续地进来了些客人。外面已是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了吧,黑夜又要开始了。这个城市也开始变得寻欢作乐,趋向高潮。我还是坐在吧台上。
六年前,二十三岁时,我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家具、电子琴、书、
衣服,能卖掉的都卖了。日记信件还有那张我们合影的照片,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烧掉的。那天,是九月三十日。如果不烧掉这些东西的话,我很怀疑
自己是否能顺利地朝二十四岁迈出下一步。当然这种想法和举动从旁人看起来似乎很形
式很幼稚。可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明白它对我们的意义。虽然有时毫
无价值。看着由纸张变成的暗灰色的烟消散在空气中,我忽然有了一种解脱。日记、照
片、我的23岁和着烟,一并地,永远地消失了。
回到南方后,我在市美术馆找了份工作,主要负责艺术作品的展出。工作虽然忙忙碌碌,
但也非常顺利。可是,一年前的一天,在美术馆里,我又见到了‘他’,是他。我确信那
肯定是他——毕诗。他在一张相片里,一个形象里。
那是为一名西藏出身的摄影师开个人写真展的时候。展出的作品是他游历欧洲各地时所
拍摄的。作品以自然风景居多。毕诗的那张是其中唯一的一张人物写真。他走在巴黎星
辰广场的凯旋门下,正要穿过那扇门。他穿着白色衬衫,风掀起了衬衫的一角,向上扬
起。那张脸显得憔悴饥渴。眼神是漠然的,从那里你捕捉不到它的方向。毕诗被那扇厚
重的门笼罩着。
你要到哪里去?或者,你要回到哪里?
那张照片里,没有答案。
有关这张照片,摄影师是这样解释的。〈我一向只拍摄自然风景。这张人物照是四年前我
抵达巴黎的那个傍晚拍摄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孤独地漫无目的地走在巴黎的街道
上。眺望着来往的人群车流。当我走到凯旋门前时,照片里的小伙子正朝我走来。不知
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相机,咔嚓一下。洗出照片后,我说不出原因,每当我看着
那张照片时,我总是觉得我和他一样,都被一扇敦厚的大门覆盖笼罩着,我们之间好像
有着共同,无法言语的一些类似悲哀的东西。你大概不能理解吧。〉我说,我能,我真的
可以理解。
在看到那张照片时,我首先感觉到的是体内的强烈动摇,大脑所呈现出的空白。那种感
觉像是刚刚坐过高空旋转车后着地的一刹那。下了班后,我找了家酒吧坐在靠窗的位置,
一连要了好几杯。好久好久,意识才返回到现实中来。接下来的两个礼拜的展出期间,
那种动摇一直伴随着我。
展出过后,摄影师离开了这座城市,连同那张照片。终于,我体内的动摇停止了。与此
同时,我还清楚地知道,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心中永远地消失了。一切都结束了。如果
说23岁时,我烧掉相片是为了让他消失的话,那么,这次,是他自己消失了。有些东西
不是橡皮擦能人为的消除的,我们只有等待它自然地褪去。在褪去地时点就结束了,仅
此而已。但在这之上还一定会再生成其他的许多许多。
3.
我醒来的时候,狄平线递给我一杯水,笑着说:“11,你醉了。”
“几点钟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早上八点多了。”
“那我得回去了。”我洗了洗脸,完全清醒了。
“11,我很高兴你能来,希望下次再见到你。”
“有机会的话,我会再来的。”
“一路顺风”狄平线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
当我推开「诺亚方舟」的大门,踏上台阶时,我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狄平线的钢琴声。
是艾力克•克莱普的《天堂之泪》。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在这里弹这首曲子的时
候,毕诗走了进来。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你可会知道我的名字,如果我们相遇在天堂?)
Would you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the heaven?
(你我可还会像从前一样,如果我们相遇在天堂?)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我必须学会坚强,我必须继续前往)
Ca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here in heaven.
(因为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天堂)
琴声使我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但我下意识地又马上迈出了下一步。钢琴声还荡漾在我耳
边。
Would you hold my h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你可会牵我的手,如果我们相遇在天堂?)
Would you help me st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你可会帮我站起,如果我们相遇在天堂?)
I’ll find my way through night and day
(我将会不分白天与黑夜,我将会找到我的路)
Cause I know I just can't here in heaven
(因为我知道我就是不能停留在这里——天堂)
踏上台阶最上一登,太阳迎面高照。也许是在地下的「诺亚方舟」呆得太久了吧。阳光
还是把我的眼泪晃了出来。我擦了擦眼角。
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
(时间可使你沮丧,时间可使你祈求)
Time can break your heart, have you begging please, begging please
(时间可使你伤心,时间可使你恳求)
我走到路边,向不远处的一辆计程车招了招手。
Beyond the door there’s peace I’m sure
(在门那边,我相信会有宁静)
And I know there’l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
(我知道,不会再有眼泪在天堂)
计程车在我面前停下,我上了车。
“小姐,去哪里?”
“向前开吧——”我说。
(小花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