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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飞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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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周末
送交者: 木愉 2003年01月03日14:14:34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1~

  2002年独立节是个星期四,全美国都会在那天放假,到了星期五却又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工作日。于是,但凡可能,有个工作的人们都会把星期五也一起开销了,不去上班,让节日与周末连为一体。李小心一年里很少度假,但这次却破了例,毅然决然地告假在家,准备轻轻松松过一个四天的长周末。

  星期三那天下班的时候,李小心把忙碌了一天的但还未完成的报表往抽屉里一放,轻捷地关了电脑,然后从办公室里走出,穿过已经有些安静的走廊,到了门口接待桌那里,向坐着的凯伊笑着说道:“再见,节日愉快!”凯伊答道:“你也节日愉快。”李小心又问了一句:“你星期五要来上班吗?”凯伊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答道:“我必须来,星期五是发薪日,我要分发支票呢。”李小心同情地说道:“不要太辛苦了,星期一见。”说完,就走出了公司大门。呆在空调过分的办公室里,李小心仿佛经历了春寒料峭的二月天。现在,走出了大门,外面却原来是盛夏时节,太阳还在西天的地平线上流连,饱满的云朵还在碧空里高视漫游,暑热迎头向李小心袭来。李小心生于南方,对夏天充满了爱恋,就象企鹅对冰天雪地充满了爱恋一样。所以此刻的景观就象催化剂一样,使他酝酿了一天的对一个长周末的美好期待愈益浓烈。他的步子不由轻快起来,而且还和着某种节奏,就象在赛马场上走着盛装舞步的高头大马。

  在李小心看来,布鲁明顿的夏天是一年里的最佳时节。天气暖和了,白天悠长了,人不再在裹尸布一样的灰色天空下有气无力地活着。四外望去,郁郁葱葱的树木构成了连绵不绝的绿色,人不觉就有了几分滋润的感觉。残酷的冬天还远隔着一个秋季,于是又让人有了些宽余。但最难得的是,几万正处青春期旺盛阶段的学生们都一走而光,平时里的拥塞、喧嚣、疯狂、不安、焦躁也跟着告别了这个大学城,于是,布鲁明顿之夏就犹如某个雨后初晴、平和安谧因而沁人心脾的早晨。李小心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则支在右边脸颊上,一副轻松神态。路过沙辣嘎东方食品店,他想应该买一些吃的,把这个长周末过得有滋有味些。于是他停下车,走进去,把购货篮抄在手上,然后就在那里随意采购起来。一会儿,篮子里就放满了食品,有平时缺不了的贵州老干妈豆豉辣椒、四川甜面酱、豆腐、榨菜、姜、葱、蒜;也有平时并非一定要吃的江西粉丝、广州蛋面、新东洋肉酱、八宝饭、朝鲜泡菜;末了,还有给两个儿子吃的菲律宾芒果干、印度尼西亚姜糖、日本鬼太鼓饼。直到那篮里放得满满当当,李小心这才往柜台走去。靠近柜台那里,放着包装考究、价格奇贵的荔枝。李小心知道那荔枝来路遥远,那是杨贵妃当初在长安城里吃岭南荔枝都相形见绌的。他把两个检到手里,象握着健身球那样把玩了几下,然后就毅然决然地挑了十数个,放到篮子里。之后才大功告成一样等在那里付款。

  那天晚餐很丰盛,仗着难得的一副好心情,李小心炒了京酱肉丝。又做了个家常豆腐,还烧了一个菠菜鸡蛋汤,让平时及其挑食的两个儿子大宝二宝吃了一碗饭之后,又兴致勃勃地吃了第二碗。至于食欲本就奇好的李太太,就更不用说了。她漾着笑意,闷头直吃到盘子全变了鱼肚白。饭后,一双儿子吵着要去游泳,于是,李小心就对太太说:“也好,你带他们去吧,大家都需要消化消化。”太太有些抱愧地对他说道:“那好,把碗都留在池子里等我回来洗。”李小心把手挥了挥,道:“算了,哪能等到你回来,我不仅要洗碗,还要擦桌子擦地呢。”末了,又自嘲道:“谁叫我是丫头命呢。”李太太笑道:“嗨,不要事情做了又发牢骚,结果吃力不讨好。”李小心也笑道:“放心,今天我心情好,不会发牢骚。”

  李小心一边做着事,一边听着中国中央四台的新闻60分。国内新闻后,是国际新闻。主播宋一平说可能来临的新一轮恐怖袭击闹得美国上下鸡犬不宁,一年 一度的独立节为此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李小心心想,可不是,人不怕强盗偷盗,就怕强盗琢磨。换句哲学层面上的话说,就是不可知的比可知的可怕。一想到这里,他不由扭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迅速心算了一下,意识到太太与孩子们已经出去快一个小时了。从窗户里看出去,天色已暗了下来。他想应该去游泳池看看,把他们叫回。他想,他们一家所居住的见翠园虽说也算是布鲁明顿的高尚社区,一向都很太平,但既然最近恐怖之风越刮越盛,见翠园又焉能成为超然世外的桃花源。游泳池不远,但他为了赶时间,就决定开车去。到了那里,正好太太与孩子们从游泳池里出来,太太看到他来了,就半嗔半笑道:“怎麽不早点来?这两个孩子简直不听招呼,任你怎麽叫,就是不出池子。”李小心宽厚地一笑,答道:“这不来了吗,把车都开来了,快走吧。”

  进了家门,因为短裤没有裤兜,李小心就把钥匙串往厨房里的吧桌上一放,然后就切了西瓜给大家吃。之后,李太太辅导孩子做作业,又放任他们看了看电视上的卡通,就半强迫半劝说地让他们去睡觉。李小心则象往常一样溜进他的书房上网,上网之余,就在电脑里胡乱写几行杂感之类的东西。反正第二天不上班,李小心就恣意在那些刊登了各种耸人听闻的故事或消息的网站间逛来逛去,直到夜里一点才带着一颗犹如吃过摇头丸之后昏昏沉沉的脑袋在业已熟睡的太太身畔睡下。

  ~2~

  独立节那天,李小心一家居住的布鲁明顿有一系列的庆祝活动,本来李小心是要带两个儿子去看看游行的,但天气闷热无比,两个儿子也不特别感兴趣,潜意识里还怕恐怖分子在街头真丢了炸弹。于是大家便盘桓着,直到游行时间快完了的时候,李太太才显得很认真地问先生道:“真的不想去看游行了吗?”李小心知道太太的用心,也不戳破,一边看着中央四台里的电视连续剧,一边顺着她道:“不去了,天太热,弄不好,这两个娃娃要中暑的。”大宝二宝都伸长了脖子象长颈鹿一样正看着最近刚从中国带来的哈里·波特CD录象,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显 然,那个时刻,天上人间也就是看哈里·波特才有趣,其他又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小哥俩吸引开呢!?

  于是,全家就这样在美国的盛大节日里在家里呆了一整天。

  第二天一大早,李太太起来伺候父子三人吃了早餐,然后准备送两个儿子去上学。临出门,有些委决不下地对李小心说道:“干脆我去上半天班吧,我这个星期好象每天没有上满八小时。”李小心答道:“随你。”

  李太太走后,李小心泡了一杯酽酽的绿茶,然后开始浏览地方报纸《哈洛德时报》。国内版那里,一条带图片的新闻说洛杉矶一架小飞机坠毁在一个公园里,一群正沐浴着节日气氛、享受着蓝天白云的大人小孩竟被飞机撞个正着,两死三伤。而且受难者竟还是华裔。李小心由此感叹不已。然后,他又看国际版,那里赫然登着阿富汗副总统在白日下的喀布尔大街上被枪手射杀。李小心又是一阵嘘唏。他不禁对自己喃喃问道,人的生命的获得和失去怎麽都充满了偶然性,你简直不知道明天的你是否还在人世。之后,又自个点头嘀咕道,所以要过好可以掌握的每一天。正对人生太息,李小心突然记起那份几天前就填好的投保三十万美元的人寿保 险的表格还放在书房里没有寄出,于是就一步跨着两个阶梯地上了楼,两步并着一步地走进书房里拿起了那份表格,然后又冲到楼下,准备到邮局去把那表格寄走。

  及至要走,李小心才发现钥匙串没有在兜里,也不在厨房里的吧桌上。他想许是太太把它收在抽屉里了,便一一打开厨房里的几个可能存放钥匙的抽屉,却都不见钥匙的影子。他本来清楚地记得他是把钥匙串放在吧桌上的,现在却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他心急火燎地冲到楼上卧室里,在衣橱里的所有那一星期穿过的裤子的兜里搜索着,但仍旧一无所获。他开始有些沮丧起来,一边悻悻地走下楼梯,一边挖空心思地想着钥匙究竟在何方。他想可能是二宝拿着当玩具,放在那间堆满了各类玩具的储藏室了。这样想着,他就象在密林里找到了南北的猎人一样有了些微茫的希望,于是便匆匆大步走到储藏室那里,把门猛地拉开,在那些积木、纸片、蜡笔、玩具狗、玩具车、恐龙模型里搜索起来。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随时准备以失而复得的心情把那串钥匙抓到手。就象皇军进高家庄找地道一样,他彻彻底底翻了无数遍,还是没有见到那串钥匙的影子。他无可奈何地象猩猩一样直立起来,绷着脸、皱着眉退出了储藏室。他坐到了厨房里的大桌子边,端起那杯还没喝完的茶继续喝起来,眼睛则定定地看着某个地方,看得出来,他还在努力寻找线索。

  线索在哪里呢?李小心的思绪完全乱了。他总是把钥匙放在裤兜里的,为此他经常谆谆教诲经常不知钥匙何处而在上班前夕急得要哭的李太太,要把钥匙放在固定的地方。那天晚上只因没有穿着有裤兜的短裤,他才不能按常规放在裤兜里的。他记得他是把钥匙放在厨房里的吧桌上的,但现在既然钥匙不在那里,那就说明钥匙没有放在吧桌上。这样一分析,他的确也找不回把钥匙放在吧桌上的那个具体的动作或情景了,那怕只是星星点点。想打电话问太太,又怕太太过敏,认为他是在兴师问罪。而且,想着自己一贯在太太遍寻钥匙无着而神气活现教训太太'钥匙要固定放'的那副样子,也实在不好就打电话去问太太。就算自己极力夹着尾巴,象奴才那样谦恭,太太的神经不过敏,还怕太太反唇相讥呢。他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不一会儿,只见他敏捷地起来,大步走到靠墙的那张桌子边,在那些废报纸、废信件中翻寻起来。他希望是太太误把钥匙卷入了这些纸堆之中,那么现在他就可以找到钥匙了。他把那些报纸和信件从左边一一抖抖、捋平,然后放入右边,又按同样的流程从右边整理放在左边。这样找了好几遍,钥匙还是踪影全无。李小心只好又站起来,并把手拍了一下,象是在鼓掌,但又苦着脸。但就在那一瞬,只见李小心眉头一展,往通向车库的门走去。他是在顺着刚才的思路打起了置放在车库里的那桶垃圾的主意来了。既然钥匙可能会被误放入废报纸和废信件之中,它也可能会被误放入垃圾之中。那简直太可能了。李小心家的垃圾都是先放入室内的小号垃圾桶里,及至装满,才转移到车库的大号垃圾桶中。而那小号垃圾桶就紧靠在吧桌旁,稍不留心,那串钥匙的确就可能在擦桌子或是收检桌上杂物时被拂入小号垃圾桶中。想到这里,李小心仿佛已经看到了钥匙被太太拂入垃圾桶的那一幕,他有些兴奋起来。

  到了酷热无比的车库里,他浑然不觉,径直走到那个圆圆的垃圾桶旁,把最上面的一袋垃圾提在手上。然后,走到不远处靠墙的那张椅子边坐下,做出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式,把栓成死结的垃圾袋艰难地打开,然后,就在一堆鸡骨头、鱼内脏、腐烂的菜叶,残留的米饭粒和二宝的尿布中扒拉着翻找起来。在潮热和异臭的空气中,李小心没有显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下乡当农民时赤脚在肮脏的猪圈里出过粪,还用手抓着混着人粪尿的肥料在田间施过肥;那次走出国门到美国,在开向上海的火车上,他的眼镜不慎掉入了厕所里的坑里,他毫不犹豫就弯腰去拾了起来。这种文明社会里的卫生极限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极限,所以也不能对他造成生理上的伤害。李小心又一次失望了,那钥匙仍旧不知所踪。钥匙究竟到哪里去了的,带着 这个天问一般的问题,李小心走回了室内。

  李小心有些穷途末路的感觉,坐在桌子边显出一副似有所思,又茫然不解的样子来。终于,他站起来,拿起了电话,拨了太太的电话号码,就听到李太太在那边拿腔拿调做出很职业的口吻问道:“图书馆,我是安娜,可以帮你的忙吗?”李小心努力憋了一下,说道:“老婆,你看到我的钥匙了吗?”李太太的过敏体质在那一时刻竟然没有发作,在那端好言好语说道:“没有看到,你记得是放哪了?”“我想我是放在那张吧桌上了。”李太太又安慰道:“别着急,肯定是放在家里哪儿了,所以不会丢。对吧。都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不找它,它会自己跑出来的。”东西丢了不要着急找是李太太的哲学。在她看来,找的时候只能破坏了现场而把线索弄丢了。同时自己的神经也会疲惫不堪。李小心却认为东西丢了,就要雷厉风行去寻找,不然原来的痕迹就会被新的活动所掩盖,从而失物就会离你越来越远。李小心当然也不能在这时候去与太太争论东西丢了是否应该立即找这个理论问题,实际上他也按照自己的一贯主张去实践了。他只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本来是想去邮局把那份人寿保险的表格交出的。现在也不能出门了。”李太太柔柔地劝道:“我明天给你交了就是。不要去想钥匙这件事了,既是休假,就应该心情放松。”

  那天下午,李小心就决计让心情放松下来。他先到书房里打开电脑,企图让思绪继续在《乔丹河畔的泪光》那篇刚开了个头的小说里罗织细节。小说说的是一个中国女歌星在美国的情感遭际,李小心早已有了谋篇布局的准备,现在要做的无非是去粗取精的事。李小心看着屏幕,心却还是在围绕着失落的钥匙徘徊,迟迟不能打出一个字。待到发现了这点,他便勉力把心思放到小说上来,打出了几行字,又觉南辕北辙。他想起了鲁迅先生的教诲:写不出来的时候不硬写。于是,他走出书房,到了厨房里,从冰箱里取出冰激淋罐,再从碗橱里拿了一个大碗,赌气似地盛了满满一碗。

  从玻璃门里看出去,阳光依旧强烈,草坪仍然焦黄,那又是一个赤日炎炎的天气。冰激淋在李小心的嘴里缓缓化了开去,凉意就迅速泛出心头。李小心的烦躁得到了缓解。吃完冰激淋,李小心继续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心神似乎是凝聚的,但其实是发散的,就象散沙堆积起来的长城和金字塔。李小心终于觉到了无趣,走到客厅里,坐在安乐椅上,随手把约翰·格兰西姆的《传票》抄起来看。这本才出版的精装本长篇小说是太太在父亲节时为他买的。对美国的小说,李小心并没有太大兴趣,但约翰·格兰西姆的小说却被他遍览无遗。他之所以喜欢格氏的小说,是因为其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和引人入胜。李小心捧起书看了很久,翻了好几页,突然意识到看过的部分没有留下任何具象,他的阅读不过是单一的扫瞄英文单字的行为。钥匙事件在他的大脑里仍然是唯一的主角。

  整个下午就在这样神不守舍的状态中从李小心的生命中胡乱流逝,就象泥石流突兀纷乱地从山间流泻而下,冲垮了规则的公路和屋舍。

  李太太下班顺路接了两个儿子回来后,看到先生那副失落的神情,心痛地拥抱了一下他,又抚摸了一下他胡须渗出的脸颊。然后,就说:“吃了饭,我来为你找。反正钥匙不会跑到国外去,这是底线。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愁的。退一步说,即使钥匙真的丢了,去重配就是。那些钥匙就是开家门和开车的,没有其他的了吧?”李小心答了一声:“是的。”经过李太太这番简明扼要的分析,李小心的确一时似乎好受了许多。

  吃饭的时候,他笑着对两个儿子说道:“如果你们谁找到了钥匙,就给十块美金的奖励。”两个儿子一听,瞪圆了眼睛齐声问道:“真的?”他说:“当然是。”大宝二宝立即就要离开饭桌去找钥匙,李太太立刻止住了他们。道:“吃了饭,才许找。不然,现在找到了,也不算。”两个儿子于是就比赛谁吃得快起来。大宝放下饭碗的时候,二宝也离开了饭桌。两人就象复活节去找藏匿的糖果一样,翻箱倒柜起来。找了好一会儿,东西乱了一地,钥匙却无踪影,于是,十块美金的激励终究难以让哥俩保持持续的兴奋,他们就跑到一边去看卡通去了。

  晚上,看着先生丢了魂似的,李太太心疼不已,把两个儿子安排睡了之后,也叫他先上床睡了。然后,李太太大致按着李小心白天的顺序又搜索了一遍,自然,那串钥匙还是犹如泥牛入海。

  ~3~

  天空还是一片墨黑的时候,小鸟就在格瑞威尔大街西侧不远的树林里开始了晨唱。平时,这种晨唱之于李小心,就象摇篮曲之于婴儿,但那天,他觉得那些晨唱简直就是乌鸦的恬噪。他试着默诵了一会儿《金刚经》,期望能够达到心静自然平的效果。但鸟儿啁啾的声势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愈益壮大。他干脆下了床来,到了卫生间里,打开灯,从抽屉里找了一团棉球,气急败坏地塞进耳朵里,然后回到床上,闭着眼睛期盼着宁静。可是,那鸟鸣还是透过棉球钻了进来,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大合唱。他终于意识到完了,他是不能让他兴奋的神经抑制下来了。听到旁边的李太太正打着均匀的呼噜,仿佛在向他炫示。他妒意顿起,想把她也弄醒了,与自己同舟共济,大家一起迎接这个不合时宜的黎明,但手将要伸到她鼻尖的时候,却究竟止住了。

  李太太醒来,见身畔无人,觉得有些蹊跷,因为通常先生在这个时候还正在酣睡。她下得楼来,径直到了厨房,没有见着李小心,又找了起居室和客厅,仍旧 不见。便去开了车库的门,却见朝晖中,先生在清扫着车库,就模仿着戏曲里的腔调,说道:“哟,‘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啊!”先生抬头看了看她,板着脸道:“到处都乱糟糟的,我不打扫也不会有其他人打扫的。”李太太讨了个无趣,谐谑的兴致顿时就去了一半,就讨好似地对他说道:“我昨天晚上,找了很久,还是不见你的钥匙。真是奇怪了。”李小心回道:“我们家总是杂乱无章的,钥匙肯定总有掉的一天的,不掉才奇了怪呢。”李太太象吃饭被噎了一下,反唇相讥道:“既然如此,那平时怎麽不弄得有条有理的呢?!”李小心一听这话,似乎等到了由头,立刻有些慷慨陈词起来,先是说什么东西都往那吧桌上放,导致那里混乱不堪。又说儿子们的玩具到处乱放,没个收检。最后又说:“只会照相,花钱把照片洗印出来,又不整理。亏你还是个图书管理员呢!”听到这里,李太太有些急火攻心起来,指着李小心,提高了嗓门道:“嘿,找不到你的钥匙,就借题发挥了。我又不是家庭妇女,成天呆家里。又当职业妇女,又要把家治得井井有条,那不是叫我双重角色紧张吗!?家里乱,你就没有责任?!你还是会计师呢,会计师就讲究一丝不苟,家里乱,钥匙掉了,你该自责才是。”李小心一时仿佛蛇被击到了七寸,就低了头,狠命继续扫起地来,可怜那前几天刚买的扫帚被压得弯弯的象弓一样,差点折腰而断。李太太见好就收,捂了嘴,怕笑出声来,然后转身走了。

  等到李小心在外面折腾够了,进来的时候,李太太已经在饭桌上准备好了先生平时爱吃的黑米粥加上甜点,再配上一碟辣豆豉和一碟涪陵榨菜。李太太走过去大度地拍了拍先生的背,安抚道:“知道你还没有找到那串钥匙,心里不痛快。但仔细想一下,即使永远丢失了那串钥匙,也值不得愁苦如此吧。你想,人家房子一把火烧了,也不象你这样愁呢。”李小心回答道:“房子烧了,保险公司还会理赔呢,我钥匙掉了,谁给我赔啊。”“我给你赔,我给你赔。”李太太马上迭声讨好道。李小心哼了一声,说道:“你赔,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等于我自己赔自己。”李太太就说:“钥匙肯定在家里哪个角落,忘记它,不定什么时候,它 就自己跑出来了。来吧,吃饭。都是你爱吃的。”李小心也就顺着下了台阶,坐下来吃了起来。李太太看他吃了几口,平静了下来,就建议道:“不要被这些不愉快的小事烦人,以至于周末都不能好好过。待会儿,我们去斯布润密尔(Spring Mill)散散心吧。”

  两个儿子起来吵吵嚷嚷了好一阵,李太太威逼利诱让他们吃了早餐,然后全家就去了布鲁明顿南边三十英里开外的斯布润密尔。

  斯布润密尔是李小心一向喜欢的地方,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李太太会建议到那里去的缘由。他们到了那里,照例是先直奔那个开拓者曾经定居过的小村庄而去。那里有高高的水碾,溪水从山间缓缓流淌而下,朴拙的小木屋星散在那个宁静的山谷里,小木屋里有穿衣戴帽一如原先开拓者的演员,在那里忙着手中原始的活计。李小心但凡到了这里,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心境。但今天他似乎找不到那种感觉。他随着太太和儿子们在那里转悠着,在碾房里买了一包刚磨出的玉米粉,然后又象游泳池边的那些救生员一样尽职但是了无兴致地看着两个儿子在小溪里玩水。李太太看他那木木的样子,知道他还是在牵挂着钥匙,于是又不得不帮他一起分析钥匙究竟丢失何处起来。两人象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云山雾罩地讨论了一阵,就见李小心眼睛突然一亮。对太太言之凿凿地说道:“有了,肯定是亚当和夏娃拿走了。” 李太太吓了一跳,以为先生神经错乱了。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李小心重复道:“一定是亚当和夏娃拿去了。他们不是前天来家里和老二玩玩具吗?”李太太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邻家的那五岁的哥哥和三岁的妹妹,于是便吐了一下舌头,莞尔一笑,说道:“还以为你在查经呢,原来是说他俩。你别说,说不定还真是他俩。”李小心看着她道:“什么说不定,一定是他俩。走,赶快打道回府。”李太太本来是不想就回去的,但看先生心意已决的样子,不敢拂了他的意,赶快招呼了正玩在兴头上的兄弟俩,全家就往回赶去。

  一路上,李小心与太太商量如何去着手进行这个调查。商量了好几套方案,都觉不妥,最后就定了让二宝去唤亚当夏娃来家里玩。但李太太还是有些不安,说道:“这是不是有些引蛇出洞的味道啊?”李小心宽慰她道:“总不能搞得人家大人也知道了吧。如果真是他们拿去了,也不算是偷的。悄悄问了他们,如果是,让他们拿来就是。何必惊动大人,反而不好解释。”

  回到家里,李小心就让二宝去叫亚当夏娃来家里玩。二宝却吵着要先吃冰激淋。正是用人的关头,李小心自然不敢得罪了二宝,就耐着性子伺候二宝吃完冰激淋,然后才温言鼓励他去找那小兄妹。不一会儿,就听到二宝回来敲门了。开门一看,却不见那小兄妹。不等李小心发问,二宝就抱怨道:“他们妈咪说他们到梦露湖玩去了。”在把二宝让进门的时候,李小心叹了一口气。二宝哪里能够理解老爹的苦衷,一头就跑去与大宝玩拼图游戏去了。

  李小心每隔几分钟就走到门那里把百叶窗帘掀开一个孔往外窥视一下,每次都象等待开奖一样焦急,但每一次都大失所望。夕阳晚照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他所翘盼的那辆枣红色的面包车以及拖着的雪白的游艇。他赶快急不可耐地唆使二宝出去叫那小兄妹。

  等到小兄妹进了家门,李小心先耐着性子问他们到梦露湖玩得怎么样,然后就直奔主题而去。他问:“亚当、夏娃,你们昨天来玩时,看到了一串钥匙了吗?”亚当答道:“看到了。”李小心大喜过望,以为马上就可以看到那串钥匙了。没想到,亚当立刻就翻了供,说没有看到。李小心哪里就善甘罢休。他说道:“好好记一下,是不是你把它拿走放在你家了。”李太太在旁边提醒先生道:“你是在搞诱供呢。既然人家都说没有看到,就死了这份心吧。”亚当在一边相当肯定地说:“我没有拿走钥匙。”李小心没了辙,但又不想就此打住。他在厨房里傻坐了一会儿,就对太太说:“我干脆去问问他家大人,看他们是否碰巧看见了,反正又不说是他们偷的。”太太说:“我看就算了吧,万一人家往那一方面去理解,那就难收场了。”李小心一想也是,美国崇尚无罪推定,万一为了这事把人家得罪了,那还真不好收拾。于是,才彻底把这个念头断了。

  亚当夏娃既然是无辜的,那么,找到钥匙的最后希望也就破灭了。李小心仿佛被抽了筋一样,看着人又萎靡了许多。太太为了让先生振奋起来,就提议何不潇洒一下,全家到馆子里吃去。太太知道先生虽然到了美国十数年,但对西餐还是格格不入;先生还是个食不厌精的人,到一般中餐馆去,说不定吃完了还抱怨,于是,就提议到三街的山东饭店去吃。全家还是在去年李小心生日时去过那里,至今都快一年了。那里环境好、品味高,而且味道也不错。当然价格也不菲,但今天是什么时候,是需要用美味佳肴来改善一个人的心境,为一个抑郁的人带来光明的时候。因而,多花几个钱是值得的。

  山东饭店里正荡漾着“春江花月夜”的舒缓旋律,李太太觉得有些象触摸绸缎似的,心里熨帖已极。但调脸看了看先生,发现他的眉头和脸色并没有舒展开去。不待坐定,大宝二宝就在旁边闹着,他们要吃馄饨汤。李太太说:“急什么,先让爸爸点。”李小心就说:“先给他们点了,让他们安静下来吧。”太太于是就先点了馄饨汤,然后就把菜谱递给先生。李小心连菜谱都没有打开,就推回去给太太,说道:“吃什么都差不多,就将就吧。”李太太胸有成竹,知道先生素来中意这里的麻辣羊肉和牛腩,就不费周章地点了。吃饭的时候,两个儿子倒是吃得兴致勃勃,就象刚刚结束了食不果腹的街头流浪一样。但李小心仍然一副食不甘味的样子。李太太把这样那样的趣事搜罗来给他讲了,然而,先生犹如深不可测的枯井,石子扔下去听不到任何声响。直到把饭吃完,李小心还是一副落落寡合的神色。

  回家的路上,经过那个新开张的殡仪馆,见很多车子停在那里,李小心突然主动开了口:“怎麽这三街尽开殡仪馆,别弄成殡仪馆一条街啊。”李太太说:“据说现在美国经济百业不振,但殡仪馆却是一支独秀。”先生说:“不见得吧,医院、学校也不差吧。”太太答道:“那倒是的,但听说,只有在殡仪馆里的司仪除了收到丰厚的报酬,还会收到死者家属的感谢信。当医生和当教授不可能收到感谢信吧。”先生又说道:“这些司仪倒是好了,但把这条街搞得鬼气森森的,不是坏了我们的风水吗。”李太太不以为然地说道:“说哪里去了,这是美国,美国的墓地不都是建在居民区里的吗。又见谁因此倒霉了。”李小心一本正经地反驳道:“那我的钥匙怎麽又不翼而飞了?!”太太心里觉得把殡仪馆和钥匙丢失说成有因果关系,那是很荒唐的。但又不愿与先生较真,就装着默认似的,不再开口。她知道先生心里窝火,见什么都不会顺眼的。她一心想,等回家把大宝二宝安顿睡了之后,再精心为先生营造一个温柔乡,让先生快活起来。

  到了家,李太太好不容易象收拾平川跑马一样把打打闹闹的两个孩子管束住,让他们洗了澡,又哄他们上了床。这才终于可以腾出身来对先生温存。她坐在正怔怔看着CNN新闻的先生身旁,把头轻轻靠在先生肩头,陪着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又用手轻轻抚摸起先生的面颊和耳根来。这样过渡了一忽儿,然后说道:“我们是不是该睡了?”不料先生冷冷答道:“还早,你累了,就先去睡吧。”李太太顿时觉得有些讨了没趣的感觉,不仅没趣趣,而且还有些可耻。于是,就装模作样站起身来,伸了两下懒腰,又尽力挤出一两个哈欠,以便证明自己的确是累了。然后,说道:“那我就先睡了。”就悻悻离开上了楼。

  ~4~

  次日一早,李太太醒来的时候,发现先生又不见了。下得楼去,方见李小心在厨房里看报纸,就走过去问了一声:“喂,昨晚睡得好吗?”李小心沉郁地答道:“别提了,做了一个恶梦,醒了一看,是凌晨四点。从此就无法再睡了。”“什么梦?”太太问道。李小心答道:“梦到我开的车在盘山公路上自己向下行驶,就象小孩玩的遥控汽车一样。我站在山顶拿着遥控器徒劳地控制着车的方向,心想车子肯定会撞上别人的车或者就掉下万丈悬崖,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但同时,还在梦中证明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境。就在是梦还是非梦的折磨中我醒了。”  李太太这才注意到先生憔悴了许多,眼睛周围一个明显的黑圈,就心疼地劝慰道:“看来还是因为丢了钥匙才做了这个梦吧。怎麽就放不下这么一件小事呢,人家当了亡国奴,怕也不会比你更痛苦吧。”李小心答道:“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丢失。”李太太又说道:“但总有量上的不一样吧。”李小心又说道:“但人的感受都是一样的。”李太太吁了一口气,说道:“可是你所丢失的东西毕竟是可以很容易地得到补偿的啊。”李小心还道:“国破山河还在呢,跟我不也一样。”李太太笑道:“行了,不跟你争了,今天下午我去为你配了钥匙不就行了。”

  下午,李太太果然就去了超市,去采购一周的食品,当然也为了配钥匙。她先去了玛西(Marsh)超市,在那里除了买了通常需要的食物外,又买了一瓶红葡萄酒,还买了些三文鱼和虎皮虾,谋划着回家后,做一个先生素来爱吃的麻辣虾,再比照着刚从中央四台天天饮食刘仪伟那里学来的方式,做一个挪威式的闷三文鱼,把晚餐搞得丰盛些,为先生解解愁。然后,又往对面的克玛尔(Kmart)超市去配钥匙。她在那里等了很久,才等来一个胖胖的女人。那女人看了看钥匙,就在那挂满了钥匙模子的架子上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看了好几遍。然后,抱歉地对李太太说道:“找不到跟你的钥匙相匹配的。去另外的地方看一下吧。”李太太就问她道:“能推荐一个地方吗?”那女人答道:“到楼斯(Lowe's)去看一下吧,那里也许有。”李太太一想那得跑大老远的到城的西边去,放在车里的鱼虾在这样的高温天气里还不变成了臭鱼烂虾。再转念一想,家里还有一把备用的车钥匙,虽然不是太好用,但至少也可以凑合一两天。至于开家大门的钥匙,反正都是从车库里出入的,所以一时半会也用不上。这样一想,就心安理得地开车回去了。

  李小心在家里坐卧不安,但不是为了等李太太去把那钥匙配了来。即使看到了新来的钥匙,他其实也不会把那串丢失的钥匙从记忆里不着痕迹地抹去,因此,新钥匙的来临并不意味着身泰心宁的来临。其实,他也在理智上认为比起天塌地陷这样的大事件,丢了一串钥匙根本连事件也算不上的。比起独立节那天那家在洛杉矶的公园里落难在小飞机下的的华人家庭,比起那个前几天在自己的官邸前被刺杀的阿富汗副总统,他的这种所谓的不幸也算不上什么不幸。这样做了比较,他终于释然于怀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太回到家里的时候,歉疚地对先生说了钥匙没能配到的原由,先生不当一回事地挥了挥手,说:“不着急的。”太太一边往冰箱里放东西,一边对先生说:“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李小心就答道:“刚对自己做了一番心理抚慰。”于是,又把那番比较说给了太太听。李太太听了后,笑道:“对嘛,早就应该这样想了。你的比较还可以更深入下去。你看人家刘晓庆风云几十年,但一夜之间却身系铁窗;那些在IBM拿着高薪的人曾几何时是如何趾高气扬,但前几天不就丢了饭碗;还有把一辈子的养老金都投资到安然公司以为退休后会有一个安逸晚年的人,却陡然之间发现养老金都完全蒸发了;还有,昨天密苏里州几个人去给亲人送葬,却被雷电活活打死。比一比,看一看,你这点丢失就跟丢了一粒芝麻一样不值一提。”先生以自嘲的口吻说道:“那是的。不过丢了东西可真不好受。不是说敝帚自珍吗?何况我丢的还是钥匙。钥匙可是不同寻常的东西啊,以前说娶了老婆就是找了个管钥匙的人。李清照说自己悲苦,不是就比为’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吗?!李太太大笑道:“嗬,人家李清照比你还是差了,你还得加上'幽幽怨怨,忿忿懑懑泣泣’呢。”李小心有些窘迫地辩解道:“我可没有哭啊。”李太太讥道:“你的哭已经不止于外在形式了,你的哭是从心底里去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是颇具欺骗性的。男人哭时把泪都咽进肚里、沁入心头,为的就是欺世盗名,给世间留一个英雄美名。连哭都不敢光明磊落,还说什么英雄。人家小女子一哭就痛快淋漓,以至巍巍万里长城都可以哭倒。”李小心被太太这番讥讽弄得脸红面赤,一时也不知如何回话。李太太却又话锋一转,开始宽慰道:“其实,这世界、这人生、乃至万事万物的实质不都是一个失去吗?新陈代谢是失去、生老病死是失去、时光流逝是失去、进化发展是失去。失去了一串钥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李小心反击道:“嘿,这么说,你马上就把你的钱包丢到大街上去吧,因为那是失去,所以很正常的。”太太略微沉吟了一下,辩解道:“你以为你的三段论成立啊,大前提就不对。我所说的失去是一种客观行为,把钱包丢到大街上却是主观故意。”李小心哪能罢休,又说道:“那么,你惋惜你以前的好身材,拼命减肥呢,又算什么?那不是一种对失去的反动吗?!不是主观故意又是什么?!”太太圆睁秀目,用手指着先生,朱唇颤动着,尖声吼道:“好心安慰你,你倒不领情。好,随你痛苦去。”说罢,就咚咚冲到楼上去了。

  ~5~

  星期一早上,李太太照例送大宝去上学,李小心则按分工送二宝去托儿所。李小心把那把备用的孤零零的已磨损得几近断裂的车钥匙攥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把钥匙伸进锁孔,然后,发动车子,退出车库,离家而去。

  李小心到了办公室,刚刚落座,电话铃就响了。他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屏,知道是太太打来的。便拿起话筒,问道:“有什么事?”李太太在那边有些急促、有些内疚地说道:“你猜怎麽着,你的钥匙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今天一到办公室,一看到你的那串钥匙在我办公室里的桌上摆着,就吓了一跳。你的钥匙串与我的太相象了,一定是我星期五那天上班时带来的。”不待先生搭腔,李太太又补了一句话:“对不起了。”李小心在那天沉默了几秒钟,前几天曾经期望过的如果找到钥匙当会如何如何大喜过望的那种感觉居然丝缕难寻了。只苦笑着说了一句:“记住,是你把我的一个本来很美好的长周末断送了的。”

  2002-8-18于布鲁明顿见翠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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