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天 的 记 忆

１９７６年９月９日，毛泽东去世了．

毛泽东在世时改变了整个中国，他的去世，同样改变了中国的命运．元好问诗云：百年人物存公论，四海虚名徒汗颜．

毛泽东去世的第二天，我们家来了十几个人．几天前这些人还是权重一方，但现在却是满脸的恐慌．他们可能估计到了形势的发展对他们这一派不利．大家先是吵成一团，最后平息下来，决定逃亡．

我父母逃亡时对家事的安排极其简单．他们把存折留给我哥，要他看家，然后把我和妹妹托付给我的表姐．夜幕来临的时候，他们携带上手枪和数目不详的手榴弹上路了．

我表姐那时在卷烟厂上班，那里离城里有一段路．她的居所充满了浓重的烟味．但是表姐的房间却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一尘不染．表姐夫有些藏书，他嘱咐我不准偷看，但是我忍不住还是偷看了，受益匪浅．闲着时我也溜到车间里，看工人们制作香烟．那时的烟丝很好，油光泛亮，还烹了香精，抽起来冉冉上口．有一次我偷着吸了一支，被表姐发现了，痛打了我几个巴掌．后来我父亲居家时，我经常给他制作香烟．这些技艺都是在这时学会的．

我妹妹是个不太懂事的人，整天老是向我打听什么时候开饭．表姐上班的时候，便把她交给我看守．所以我出去玩的时候，只好带上她．

烟厂位于一座山下，后山上草木郁郁葱葱．入秋后，松针纷纷飘洒落地．我便带上妹妹去耙松针．太阳下山的时候，便可以耙到满满实实的两箩筐松针．表姐怕我们走丢了，傍晚的时候，漫山遍野地呼唤着我们．我们抬回来的松针，足够两天烧火之用了．

山上有很多的野果，最让人心醉的是野犁子．野梨子只有杏子大，吃起来酸涩苦口，最好是煮熟了后再吃．我拿了一根竹竿爬上树去，四面敲打，我妹妹则在下面拾掇．回来后表姐将梨子煮了，大家围桌品尝，酸甜苦味，别有风趣．

可惜好景不长．十月之后，政局渐渐开始明朗．＂四人帮＂被粉碎了，当地以山西人为首的另一派开始掌握权力．他们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秋后算帐．属于我父母那一派的人差不多都被送到了中国式的集中营－－＂学习班＂．我母亲在从农场押回来的那一天，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拼命的呕吐，我扶着她到了学习班，看守她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冲她大声吆喝．

那时我微微感觉到，我的苦难开始了．

学习班里每天都有人自杀身亡．我们担忧着母亲的命运．我妹妹因为年龄小，不引人注目，所以她每天都携带一些吃的，翻过高高的围墙，爬到学习班里给我妈送些吃的．她那时才六岁，她是个幸运的人，因为她每天都可以见到我母亲．有一次，学习班里给了我母亲一碗面条．我母亲闻了一下，面里有很浓的敌敌畏的味道．我妈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没有吃下去．

跟我妈相比，我父亲要幸运的多．我父亲因为夏天的时候工作调动，他以肺病的为理由，没有按时去上班，这时被宣布开除公职．消息公布的那天早上，表姐第一个来到我们家，一进门就哭了起来．我父亲正躺在床上，他安慰了表姐几句．那天我正在摹画由朝鲜电影＜＜看不见的前线＞＞改编的连环画封面．我也明白了这个消息．我来到父亲床前，父亲拍着我的头问说，你怎么不画了？我忍不住便哭出声来．

父亲这辈子就这一次对我说过这么亲切的话．

父亲是个性格脆弱的人，远远没有我母亲那么坚强．父亲被开除公职后，我们一家的生计都寄托于母亲．然而那时母亲正在学习班中．母亲给父亲写信说：闲闷的时候，喝点酒，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父亲就是在这时候喝酒上瘾的．每天傍晚的时候，我都得拎着一个标着毫升量的酒瓶子，到小卖部替我父亲打酒．那时酒价很便宜，倘花五毛钱，便可以打到一斤五加皮，花三毛钱，便可以打到土产的一斤地瓜烧．我父亲老喝地瓜烧．酒精使他的语言丰富起来，胆子也壮了．

每天早上，天色灰暗的时候，我就得起床去粮食局门口排队买豆腐油条了．凉风嗖嗖，我缩着身子在暗处中，看着前面人头攒动．这个过程一般要持续一个小时，然而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便可以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家了．

买菜的时候，我会绞尽脑汁攒上几个钢嘣．我跟菜贩子们讨价还价，这样一个月下来，我就可以攒上一块多钱．那时，新华书店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上图书馆借书要两块钱的押金，我办了个图书证，一年多下来，我把所谓的名著都翻遍了．为了看一场电影，我翻墙越院，躲在屏幕的背后，屏声静气．

没钱也可以穷开心．我父亲上街买菜，总要带回一些古怪的动物内脏，比如羊肺，牛肝，还有野猪肉什么的，说是营养成分高．那时米是配额供应的，父亲便将山薯切碎，跟米一起煮了吃．还有墨水，是用一种蓝粉末泡成的，便宜．老师一看到我的墨迹就知道是我的作文．我穿的裤子是染过的，土里土气的，大家看了都笑．我也不介意．有一次一个同学上课时弯身摸了一下我的袜子，说不是尼龙的，让我羞愧难当．

一个闪电飞舞的夜晚，我哥在排队买螃蟹时，与人争吵，被捅了一刀，伤势非常严重．那天晚上父亲都呆在医院里，我跟妹妹在电闪雷鸣中相依为命．母亲破例被允许走出学习班的大门，到医院探望了我哥哥．第二天早上，我妈回家看了一下我跟妹妹．半年不见，妈妈瘦多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我在灿烂的阳光下熬着日子，然后从童年迈入少年．小学毕业的时候，我的作文成了全班的范文，大家背着我的作文参加考试，然后我们一起升入初中．

两年后的又一个秋天，父亲恢复了工作．他的才气再次得以伸扬．但是我发现父亲其实已经衰老了．中国的文人，大多喜欢自己找气受．父亲沉溺于酒精而不可自拔．六年前他过世了，留下了一生的遗憾．

我们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其实还是没能走出那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