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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生死
送交者: 楊本芬 2003年04月14日21:51:08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死

     記得兒時騎竹馬,轉眼就是白頭人。時間過得真快,到2000年,我離開家鄉便整整四十年了。

  記得第一次返鄉,是離家十二年後八月的某天。家鄉的田園依舊,山林依舊,甚至屋前的那株海棠依舊是只開花不結果。跟母親一起哭哭笑笑了幾回之後,我便問起兵桃如今過得怎樣。母親告訴我,兵桃結了婚,夫妻非常恩愛,小日子過得蠻像樣。四老倌才死幾天,還沒滿頭七呢。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我向母親打過招呼,便去找兵桃。

  兵桃看到我,異常高興,學着城裡人,連忙地伸出手來要和我握。我趕緊一把抓住他的雙手,瞬間,有種抓住塊老樹皮的感覺,心裡一陣難過。從堂屋走出一個女人,“這是我堂客,叫愛蓮。”兵桃說。我分出一隻手抓住她的手,我們就這樣手牽手地走進堂屋。

  還是原來的兩間茅草房,在堂屋旁用杉樹皮搭了間小廚房,廚房裡面擱了張單人床,整個廚房簡單乾淨;堂屋和臥室也是一塵不染,青灰色的潮濕地面閃着光澤。堂屋正中放着四老倌的牌位,寫着“祖父賀躍生”,左下方,寫着“孫子兵桃,孫媳愛蓮”。牌位前面放只竹筒,竹筒里插着把香,差不多都成灰燼了,只有三兩根還隱約閃着火星子,冒出淡淡的青煙。堂屋裡瀰漫着一股特有的香味。

  臥室里是大紅箱子,大紅臉盆,大紅腳盆,大紅桶子,整齊地擺着。床上有床大紅印花的被子。一切紅色,呈現出新房的氣氛。我說真不錯。兵桃展開眉頭,得意地說都是愛蓮陪嫁來的,一個寶貝女兒,看得重呢。

  兵桃對我講,自己娶了堂客,愛蓮又孝順,爹爹(鄉間方言,稱祖父為“爹爹”,讀dia)剛過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好日子就死了。又沒什麼大病,前晌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並不厲害,請了醫師,也沒看出個名堂來。吃了幾劑藥,也不見效。一天早晨,我去叫爹爹吃飯,爹爹沒答應,愛蓮說,讓爹爹再睡一會。到了九點多鐘,還沒看到爹爹醒來,我便揭開被子一看,爹爹身體都涼了,硬了。兵桃講着爹爹的事,一直是低着頭的,等他再抬起頭來,眼裡噙滿了眼淚。

  我說:“要是我在十天前回來,還能見上你爹爹一面。”

  兵桃繼續說,爹爹在世時,最大的心病,就是怕我討不到堂客。從20歲開始,爹爹就到處拜託人幫我做媒,介紹了幾個,我都不敢去看。我是個麻子,人又長得矮,還是個駝背,渾身上下灰不溜秋,皮膚粗糙得別人不敢碰。我這副樣子,除非瞎子,誰也看不中。

  愛蓮是賀家鎮四嬸的遠房親戚,說是來四嬸家時看到過我,對我印象好,四嬸邀我去相親。我白天不敢去,晚上跟着四嬸去,到大門口不敢進去了。四嬸一推,我不留神,一個踉蹌就進了她家的門。見了愛蓮,就有一種見了老熟人的感覺,一點不怕。

  愛蓮只有一隻眼睛能看見,右腳明顯比左腳短,走起路一歪一歪。我矮,她比我還要矮一點,我覺得我倆很般配。龍配龍,鳳配鳳,簑衣配斗篷。愛蓮父親見了我,也蠻喜歡。雙方同意了,就要得,親事就定下來了。鄉里人不像城裡人,要談幾年愛。去年國慶就把婚結了,讓爹爹放個心。如今懷了毛毛,我倆心裡都高興。不管是男是女,有自己的孩子了就是件好事。

  我一直抓着愛蓮的手,讓她坐在我旁邊,聽兵桃講話。愛蓮一直紅着臉,那只好眼睛充滿了無限溫柔,時不時笑兵桃不怕丑,談愛都跟人講。

  兵桃說,你知道不,我們是小時候最好的朋友,連吃飯都吃在一起。我把這些事告訴她,她會和我們一樣高興。

  我說,我真是高興。我望一眼愛蓮的肚子,對兵桃說:“你明年就要當父親了,恭喜你,明年我回來,就可以看到你們的小寶寶了。”

  兵桃又說,我想買斤驢膠,等愛蓮餵奶的時候吃。聽人說,吃了驢膠發奶,就是買不到。聽說你愛人是在大醫院當醫師的,能不能開個後門,幫忙買斤驢膠。我說我沒買過,但我一定幫你買到,明年帶回來給你。兵桃說,拜託了。就示意愛蓮進房去拿錢。我連忙叫住愛蓮,錢不慌,這點錢我有。你當父親,我也應該意思一下。

  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兵桃真是苦出來了。可惜四老倌沒享到好多福。

     第二年,我又回了家,從旅行包里一邊拿出驢膠,一邊問母親,兵桃的小毛毛有半歲了吧,是男孩還是女孩?母親說,兵桃夫婦死了有半年了,好作孽啊。驢膠就從手裡鬆脫下來,掉在地上。隔了好半天,只問得出一句話:怎麼死的?母親說,愛蓮是生孩子死的。那天晚上她發作了,肚子越痛越厲害,深更半夜,到新市鎮醫院十二里路,下着小雨,一片漆黑,抬個人不好走。大家說,還是熬到天亮。等天亮還沒抬到醫院就斷了氣。後來替愛蓮換衣的人看到,毛毛的頭卡住了,露出一片黑黑的頭髮,愛蓮是活活憋死的。

  埋了愛蓮,兵桃簡直變了個人,幾天不吃不喝,一天要哭幾次,以後就一直沒有精神過,病秧秧的。愛蓮死後不到三個月,兵桃就跟着去了。

  兵桃的墳就埋在我們曾經一起扒柴的地方,緊挨他堂客的墳。墳上長滿了茅草,迎風輕輕地擺動着。山上的松樹又長高了,地上落滿了松針,鋪了黃黃的一層。

  我選了塊乾淨地方坐下來,看着這兩座新墳,其中一個埋着我最熟悉的人和朋友。

  我叫了聲“兵桃”,說,我給你帶來了驢膠,你居然不要了,一去不歸。從此以後,我回到家鄉再也見不到你的影子了。

  眼淚流下來。

        四老倌

     兵桃是我離家前的鄰居,比我大兩歲;他爹爹別人都叫他四老倌,爺孫倆相依為命。

  四老倌60歲出頭,夏天長期裸露着背脊,日曬雨淋,背上的皮就好像加過工的牛皮,鋥亮,黑黃,微駝的背上,滴水不沾。兩條精瘦的腿上的血管,好比盤纏的蚯蚓。挑起擔來,步伐倉促,十分吃力,草鞋上也不知是水還是汗,走在路上一步一個腳印。汗水將眼睛模糊了,才停下來,用手掌一抹,繼續挑擔趕路。

  冬天,他下穿短褲,上穿打着補釘的長袍,胸前,由於長時期飯菜的浸潤,無比光滑。

  我經常進出兵桃家,看他們做事,看他們吃飯。

  我是個難過夏天的人,到夏天,整天不吃飯,光吃點豆腐花,還偏要吃一種野芹菜,人瘦得皮包骨。

  每看到他們吃飯,吃出一片響聲,就會引起我的食慾。

  他們的飯里,長期有各種雜糧:紅薯塊、紅薯絲、蠶豆、碗豆、還有蘿蔔絲,比起那些白米飯來,格外香甜。

  四老倌的嘴巴極歪,飯扒進嘴裡,要不停地用筷子往裡塞,吃頓飯是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

  母親常讓我端着飯和他們一起去吃或換碗雜糧飯吃。我學着他們吃飯的樣子,他們扒一口我也扒一口,然後是使勁嚼,再然後是“咕咚”一聲,一口飯咽到肚子裡去了。

  四老倌他們炒菜,只須用塊豬肉在鍋底抹一抹,炒出來的菜偏偏好吃。我就是喜歡吃他們的菜,特別是用瓦片烤的小鹹魚,兩寸多長,不洗,放在一塊蓋屋用的瓦上,把瓦片放在煮好飯後的余火上,過了一陣,小魚被烤得金黃,崩脆噴香。兵桃能吃上這種魚,也算美味佳餚了,他眼睛放光,死死釘着魚碗,只要爹爹稍有忽略,一條魚便飛快塞進嘴裡;也有失算的時候,魚還沒夾穩,筷子就被爹爹的筷子壓住了,少吃點,太咸。

  四老倌就是這樣,苦吃、苦做、苦摳,卻又一味死命把自己吹得不凡。有時飯後他用手指在油瓶上一刮,搽在嘴唇上,然後走出屋,跟人們說,這樣的肉,下次不能吃了,油得滑腸,更不能多吃,兩個吃了一斤半,搞不好,會拉肚子。人們笑,要看他菜櫥,他便用背脊貼死,不讓那碗死咸黝黑的豆醬暴露。某年,他買了一塊醃肉,天天拎出來亮相,曬,曬得那顏色像干糞了,眾人說,跟棺材裡挖出來的差不多,不能吃。四老倌說,你們識什麼貨,這樣的肉,吃下去才補陽,長力氣,古時候,打仗的將軍,專吃這種肉。人們就用鼻子聞那肉,一股怪味衝過來,害人連打幾個噴嚏。

  其實,四老倌要吃好、用好、穿好也不難,兩個人,有這些田夠了。這樣摳,只是苦了孫子兵桃,跟着爹爹一年四季是青菜、蠶豆、拌黃瓜、醃茄子,吃頓葷腥,要等過年過節。

  有人聽到他開導兵桃,吃,總是空的,牙齒碰一碰,就過去了。你叫得出菜名,想得出菜式,三天兩頭念一念,在心裡盤一盤味道,不也是一樣的吃麼。

  四老倌有他的理論,不知從哪裡來的,堅持多年,莫測高深。兵桃對此,永遠是敢怒不敢言。一日,村里來了羊肉擔子,兵桃饞急,就拿出一隻碗,斗膽用撮箕裝了些谷,想換半斤羊肉吃。也是活該他沒口福,正好四老倌回屋,一眼看出了破碇,兵桃頓時嚇白了臉,看着爹爹鐵青的臉,一直退到柴堆旁。四老倌恨極,稍一思索,就拿起桌上的碗,朝兵桃頭上摜去。

  這時機和地形,他都是選準的,此舉既鎮壓了兵桃,那碗,又必掉在柴上,不會打爛。豈知事有意外,那碗掉在柴上,停一停,又回勢朝下滾,四老倌眨眼間變得靈活,竟當即滾到地上,一步搶上去伸出雙手,捧住那碗。兵桃首先是目瞪口呆,隨後是忍不住哭了。四老倌事後,卻在田頭地尾,跟眾人恨恨地宣布,兵桃不老實,被我看到着力摑了一頓,朝他甩過一疊碗,統統打爛,也顧不得了………

   四老倌起了個大早去鎮上買了兩條帶魚,拾了幾根草,縛好了魚。進了村子,他故意慢慢地走,讓那條帶魚在手上慢慢地盪,盪出銀光來;也不徑直回家,故意踱到人最集中的村頭,提起魚一揚,對着大家喊,今天鎮上帶魚真好。一盞茶工夫,男女老幼都知道四老倌今天買了魚,都說,這老倌,今天要着力神氣了。其實沒有魚,四老倌也同樣神氣,他讀過幾年書,記性又好,別人講的話,做的事,牢牢記在心裡,不管過了多久,總能找着機會,在眾人面前,顯示自己的學問。他拎着兩條魚,就開始跟人們大講烹魚之術,從火勢急慢,到蔥姜多少,從隔水清蒸,到滾油快蒸,講得興致勃勃,滿面通紅。一邊講,一邊憧憬中午時分,那兩條帶魚如何好吃。眾人平時對他嗤之以鼻慣了,這天卻真的看到了魚,都略帶微笑,連兵桃也仰着臉, 望着爹爹,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敬仰。

   中午,四老倌做事收工太晚,餓急,就隨便吃了些剩餘的飯菜,和孫子商量,晚上來吃這兩條魚,就把帶魚放在籃子裡,籃子放在桌子上,就匆忙出門做工夫去了。等到晚上回來一進屋,眼睛瞪了老大,放在籃子裡的帶魚,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堆骨刺,狼藉滿地,那籃子,早滾到牆角,顯見,村里幾隻貓,都陸續光臨過了。

   四老倌猛跺一腳,兩頰發紫,幾乎噴出血來。兵桃呢,一屁股坐在地上,兩眼發直,想哭哭不出。

  好在四老倌有本事,下午挑塘泥,又在塘邊繪聲繪色地講,今天買的魚,出色,切細蔥花燒滾了水,把頭尾清蒸,沿面自會浮出一層油水來,那鮮味,叫你張嘴就是;中間的肉段,油煎,皮色金黃,噴香,哈哈………

     冬天,四老倌開始串門。長齊腳踝的舊棉袍下,一雙爬滿青筋的瘦腳,套着無跟的爛棉鞋,烏黑的腳後跟裸露在外,粗糙得像老槐樹皮,後跟周圍裂開密密的口子,一條一條,鮮紅鮮紅。一雙乾瘦的手,伸向彼此袖筒取暖。手背就像洗不乾淨的抹桌布,指甲很長,裡面嵌滿了污垢,指甲下端呈現出十個白色半圓,有人說過,他這雙手,是挖財握寶的手。他也曾花過一元錢,請一個下癱的麻衣相師算過命,那相師對他的手大加讚美,說這十個白色半圓比別人的明顯,比別人的大,顯示太陽的像征,可以摟十個太陽,一片金光,好比抱堆金子。

  聽了麻衣相師的話,四老倌更是神魂顛倒,喜形於色,更頻繁地東家進,西家出。

  在串門的內容中自然也少不了講起日本鬼子進村的事,他崽和媳婦吃虧就吃在怕髒,不肯躲到糞坑裡,硬是要躲到柴堆里。鬼子一進屋,就好像知道柴堆里有人,一陣工夫,就把那麼大一堆柴掀開了。我聽到鬼子把崽媳婦捉走,我抱着兵桃就站在糞坑裡,糞水齊了腰子,也不能做聲。我們從糞坑裡上來,全身白花花的,爬滿了蛆,我帶着兵桃跳進塘里,蛆就到水裡去了。撿了兩條命,活到如今。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靈驗,靈驗。他又想起了麻衣相師的話,說不定哪天,他能成為一個大財主。

      兵桃

     四老倌家養着條大黃牛,天一麻麻亮,兵桃便牽着牛出門,牛吃青草,兵桃割青草,牛吃飽了,兵桃背上一捆青草,牽着牛回家,把青草放在牛攔里,把牛關進欄里。

  兵桃白天餵牛,晚上和牛睡覺。

  兵桃的床就做在牛欄上,是用幾根樹條兩頭擱在牛欄牆壁的中間,形成一塊床板,鋪上稻草,加上一床爛棉絮。

  牛睡下鋪,兵桃睡上鋪。

  兵桃白天做工夫累了,天色開始昏黑,就上床睡覺。牛欄蚊子多得嚇人,兵桃一上床,蚊子便一團一團向兵桃擁來,一手能抓幾個,他就只能一邊抓蚊子,一邊睡覺。

  兵桃有個尿床的毛病,被尿濕的稻草也賴得曬,久而久之,中間那塊稻草就爛了一個大洞,尿就直接流到牛背上。只要看到牛背上有濕印,準是兵桃尿床了。

  一天,兵桃很神秘的找我母親要根麻繩,也不講做什麼用。母親問他要多粗的麻繩,這時,兵桃看到牆上掛了根麻繩,說這根就要得,我先拿去,明天再告訴你聽。

  第二天,黃昏時分,兵桃像只甲殼蟲樣來到我家,手裡拿着那根麻繩,悠悠地對我母親說:“今天又會屙尿在床上,以後還會屙。”母親說:“昨晚沒屙?”兵桃說:“屙了,昨天的試驗沒有用。”母親說問什麼試驗。兵桃說:“就是把那根麻繩用死勁纏在雞雞上,真是用了死勁,雞雞勒紅了,勒痛了,尿照樣屙得出來。”

  母親想笑,但沒有笑,便說:“千萬莫做蠢事,雞雞是纏不緊的,要是把雞雞勒斷了,看你怎麼辦。等你長大了,自然不會尿床。”兵桃聽了母親的話,很高興地還上麻繩回去了。

  兵桃冬天睡在牛欄上,全身凍得像篩糠樣,後來,他乾脆抱來一捆稻草,靠着牛放着,自已就睡在稻草上,身子靠着牛,蓋上爛棉絮,覺得很暖和。他就靠着這條牛,平安地度過一個個冬天。

  四老倌有三大丘湖洋田,年年要兵桃用鋤頭一鋤一鋤翻轉,才能插上秧。兵桃站到湖洋田裡,爛泥齊了腰子,臉上濺滿了泥巴,簡直成了一個泥人,剛能看到那雙眼睛還在轉動。

  兵桃挖湖洋田時,是不穿褲子的,穿了褲子等泥巴蓋住,可惜了。

   一天,兵桃挖湖洋田回來,覺得????又癢又痛,用手去摸,摸到了一根軟乎乎的東西。起初,他以為是條蛔蟲,等他使勁扯出來一看,原來是條黑黑的又大又長的牛螞蝗。????不停地流着血,平時敢怒不敢言的兵桃,確實暴怒了,他坐在地上,大哭不止,惹得眾人來看。四老倌要他做事,他犟着,就是不做,他說,不給褲子穿,他就不挖湖洋田了。眾人附和着,都說,這麼大的人了,不給褲子穿,是不像樣。四老倌在眾人的責備聲中,終於向兵桃屈服了一回。

      挖金子

     剛解放那陣子,四老倌被劃為中農;複查土改那年,四老倌的中農成份上升了一級,變成了富農。從通知那一刻起,四老倌的頭就沒抬起來過,他知道富農這帽子有多重。

  那天,眾人集中在四老倌的屋門前,等待着對四老倌的發落。

  不一會,四老倌被五花大綁從堂屋裡帶出來,低着頭,全沒了在村人面前炫耀學問的氣派。他站在眾人中間,鬥爭會開始了,人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四老倌有多少金子,金子放在哪裡。四老倌一口咬定沒有,激怒了人們。隊長叫聲“搜”,從四老倌褲腰上解下由黃變綠的銅鎖匙,人們一窩蜂衝進四老倌的臥室,長期鐵將軍把門的房子,終於有了機會進去參觀。

  屋裡什麼家具也沒有,牆邊,擺了一張舊木床,床上亂七八糟地堆着被子,另一牆邊,支了一塊大青石板,青石板上,堆滿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缸缸罐罐,那是全部日用米麵,油鹽醬醋,而床角的牆上,釘滿了用竹籤做的釘子,掛滿了層層疊疊的包包袋袋;另一個牆角,兩個大糞桶里的屎尿快溢出來了,污臭難聞。人們把所有東西挪到堂屋,仔細檢查,糞桶叫兵桃倒去了。

  在沒有找到金子的情況下,有人建議掘地三尺。

  就開始挖地,一會兒就把臥室正中央挖了個大坑。

  四老倌站在一邊,老淚縱橫。

  人們累得希希呼呼、汗流浹背也沒找到一顆金子。

  眾人離去時往臥室門上貼了封條。把爺孫倆趕到茅屋去住了。

  當人們牽出那條大黃牛離去時,兵桃一激凌才意識到黃牛也要交公了,他趕緊走向黃牛,一次一次摸那牛的身子,眼淚巴噠巴噠掉下來,心想,沒有牛了,我這冬天怎麼過啊!

  晚上,繼續鬥爭四老倌。天氣出奇的冷,四老倌站在堂屋中間,穿堂風掀起了他的長袍,露出了裡面的短褲,兩條瘦瘦的腿,就像兩根乾柴棍,短褲的褲襠耷拉到膝蓋,額上的皺紋成一團,空洞洞的嘴裡牙齒所剩無幾,眼睛流出渾濁的老淚,時不時舉起像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抹去眼淚,腳抖個不停。

  四老倌說,我實在沒有金子啊,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拿不出金子。

  眾人認為四老倌不老實,有金子不肯交,不受點皮肉苦是不行的。人群中,就有人抬出一隻大水缸,缸里放了條泥鰍,命令他脫光衣服去捉這條泥鰍。兵桃突然衝到爹爹面前雙手抱住爹爹,不讓他脫衣服。四老倌拍拍兵桃的肩膀,說:“不怕,爹爹抗得住。”脫下棉袍,仔細地披在兵桃身上,輕輕說:“要是能這樣凍死,倒蠻好。”

  四老倌站在缸里,全身抖個不停,牙齒咯咯地響,不要說是捉泥鰍,連站都站不住,有人把四老倌扶出來,叫他好好想想,想通了,交出來不遲。

  天氣實在太冷,眾人各自散去。

  兵桃扶着爹爹回到茅屋裡,讓他睡在稻草上蓋上爛棉絮,兵桃緊靠爹爹躺着,兵桃說:“爹爹,有金子就拿出來算了,免得皮肉受苦。”四老倌說:“兵桃,我哪來的金子,金子這東西要值多少錢,我只有四大缸粗鹽,堆放在屋背茴孔里(一種儲藏紅薯過冬的洞,類似防空洞)。”四老倌嘆了口氣,說:“都是麻衣相師算命害的,別人還真以為我有金子呢,才遭此大難。”

  幹部們三天兩頭要四老倌交出金子,威脅說你再不交出來,不要說我們不講情面,恐怕又要受皮肉苦了。四老倌說,我實在沒金子,拿什麼東西交。某天的上午,四老倌被人們用麻繩綁住兩個大拇指,吊在隊部門前的大樟樹下。四老倌呼天喊地沒有反應,臉上的汗就像下雨樣往下掉,棉袍被汗浸透了,風一吹,渾身打着哆嗦,到後來,頭一歪就昏死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兵桃幾次衝過去,想抱住爹爹,終沒成功,每次都被擋回來了。

  兵桃看着爹爹,心裡一直在想,沒有人,還要鹽幹什麼,還是救下爹爹這條命要緊。你們把爹爹放下來,我知道屋背後茴孔里有東西。兵桃喊道。

  四老倌被放下來了。

  眾人拿着工具挖茴孔。這茴孔是徑直往山里打進去的,足有丈來深,茴孔深而窄,只能容下一個人,大家輪流挖,當輪到第六個人時,鋤頭髮出了碰到硬東西的響聲,最後,是隊長進去,他小小心心沿着硬東西把泥巴扒開,原來是只缸,眾人擠在茴孔兩邊伸長脖子,踮着腳,這陣勢,就好比迎接上面幹部的到來。

  隊長喊道,靠邊點。人群自覺向後移去。隊長換轉身子,把缸朝外一推,這缸便暢通無阻地滾到禾坪里,碰到了障礙才停下來,缸面蓋的稻草,紋絲不動。

  缸,足有2尺5寸高,直徑有兩尺寬,要是這一缸都是金子,還得了,這要抵多少錢,只怕要把整個湖南省買下來。

  隊長交待一句,誰也不准動這隻缸。反身進了茴孔,接着挖,一共挖出了四隻缸。

  這四隻缸,整整齊齊擺在禾坪里,大小一樣,顏色一樣。

  太陽快下山了,由於興奮,由於期盼,大家忘記了吃飯。

     鹽

     隊長交待一聲,大家回家吃飯,吃了飯趕緊來,人到齊了,才開缸。隊長叫來兩個社員看住這四隻缸。

  兵桃背着爹爹,一步一步走回茅屋裡,把爹爹輕輕放在稻草上,蓋上爛棉絮,不停地喊着“爹爹“,一直到爹爹聽見了答應了一聲,才走出去。

  不知兵桃在哪裡弄來兩個雞蛋,煮成荷包蛋,滿滿一碗,撒上蔥花,滴上菜油,那油在湯麵浮出一片小小的黃圈圈,發出一股香味,兵桃一口一口餵着爹爹吃荷包蛋,一口一口喝着湯,一碗荷包蛋很快便下了肚。四老倌伸出舌頭仔細地舔着嘴唇。兵桃肚裡發出咕咕的響聲,唉,想不到荷包蛋是如此好吃,爹爹,下半年我就買幾隻小雞來養,冬雞,下蛋多,明年上半年我們就有蛋吃了,以後,你不要下田,在家裡燒燒鈑,喂喂雞,我專心去出工,多掙些工分……兵桃輕聲細氣地和爹爹說着話,他想纏住爹爹不讓他知道眾人在挖他的鹽。四老倌用從未有過的溫柔眼神看着兵桃,唉,我死了不要緊,滿了花甲,不算短命鬼,就是還有一件事沒完成。

  爹爹,什麼事?兵桃又細聲細氣地問着爹爹。四老倌說,就是還沒替你把堂客討進屋,你長像不好,又出了這種事,只怕往後難找堂客。

  爹爹,不想這麼多,我20歲還不到,不急;就是20歲到了,我也不去想30歲、40歲的事。

  四老倌忽又說,兵桃,爹爹最對不起的是你,我沒把這日子過好,真過得有點不像人樣,你跟爹爹,從小長大,沒穿過件好衣,沒吃過餐足肉,到頭來,落到這個下場,你還對我這麼好。說着,說着,四老倌的眼睛模糊了。

  有人說,十個麻子九個怪,兵桃聰明,看得懂人意,只見兵桃伸出像老樹皮一樣的手,替爹爹擦着眼淚說:“莫哭,莫哭,飯是有吃的。以後,我會儘量孝敬爹爹,您只管放心。”

  兵桃又說:“爹爹,沒有您,就沒我兵桃,我兩歲多就沒有了父母,還不是爹爹像養牛樣把我帶大。爹爹怕我亂跑,掉到水裡淹死,犁田時用根粗繩子把我栓在田頭的樹蔭下,這繩子的結難打,打緊了,怕勒壞我的腰子,打鬆了呢,又怕我跑出來,亂跑,掉在水裡淹死。我還記得小時候,我是和爹爹睡在一張床上,蓋一床被子,靠着爹爹,好熱乎,長大了,倒尿起床來了,害得爹爹睡不好覺,才讓我睡到牛欄上去。這事也不能怪爹爹。”

  兵桃忽然壓低聲音,附着四老倌的耳朵說:“爹爹,我還有一塊錢藏在牛欄的牆縫裡,原先打算等爹爹不在家時,買餐肉吃,是我偷了爹爹幾斤谷賣的錢。明天,天一亮,我去從塘替爹爹買斤肉,燉得爛爛的,給爹爹補補身子。”四老倌身子輕輕地抖着,嘴巴發出響聲,似乎正在吃着兵桃燉的肉。

  四老倌又輕輕地對兵桃說:“我掛在牆上的爛布包里,本來有58元,是留着防老用的錢,還有我一身新衣,是留着裝老穿的(人死後穿的衣,叫裝老),還有你的一身新衣,是留給你相親穿的,如今,都被沒收了。”說着,嗚嗚地哭起來。兵桃看着爹爹如此傷心,連忙勸到:“莫哭,莫哭,別人聽到了不得了。如今,只要留下兩條命就夠了,有什麼能比命更精貴的呢。”

  兵桃又輕聲細氣地對四老倌說:“爹爹,以後多種些菜,勤割點草,農間時,稀飯煮薄些,多摻和些東西,省點出來換錢,再替爹爹做件裝老的衣,再存點錢防老用,這些,我心裡早盤算好了,等爹爹百年之後,我會替爹爹操辦得風風光光,讓村里人看看,兵桃好能幹,好有良心,到那時,我還怕討不到堂客。”一席話,把個四老倌講得眉開眼笑。

  兵桃把話講到這裡,眼睛一閉,催着四老倌,爹爹快睏覺,我明天還要起早床去買肉呢。兩人閉了一會嘴,兵桃忽然說:“爹爹,買瘦的還是買肥的。”四老倌趕緊說:“買肥的,買肥的,肥的沒有骨頭,油水又多,油膩膩,滑溜溜,不用太嚼,就到肚裡去了,留都留不住。四老倌嘴巴微微抽動着好像已嘗到肉的味道了。

  買肉的事商量停當,四老倌閉上眼睛,打算睡個好覺,忽又坐起來,對兵桃說:“茴孔里那四缸鹽,不管他們怎麼整我,你不要講出來,等我死了,你可以不用花錢買鹽,鹽是長期要吃的東西,一餐都少不了,不吃鹽,人沒有力氣。”兵桃說:“曉得,曉得。”兵桃又說:“爹爹,鹽是便宜東西,毛巴錢一斤,只怕人家不希奇;鹽又不像肉,可以多吃,鹽吃多了,咸死人。以後鹽買得起,我想好了,只要養幾隻母雞,一天有兩個蛋,就能換到幾天的鹽,愁什麼。餵雞,不花本,有草、有蟲,還有田裡掉下來的白谷。”

  四老倌想,兵桃這樣子比自己強,什麼都想得周到,就趕緊說:“兵桃,以後的日子,爹爹不管了,由着你去安排,落得爹爹過個清閒日子。”兵桃又說:“爹爹,鹽我是不會講出去的,只怕眾人不死心,要挖茴孔找金子。挖出來了,就算了,莫放在心上,急壞了身子;沒挖出來就更好。明早,買肉時,我去茴孔邊看看。”兵桃又催道:“快睏覺、快睏覺。”

  四老倌很快進入了夢鄉,臉上露出笑容,嘴巴微張着,估計是正做着吃肉的夢吧。

  吃完飯的人,陸續來到了禾坪里,不少人帶來了馬燈和手電筒,氣氛異常緊張。

  四個缸的稻草被人們慢慢撕掉,下面露出了白花花的東西,上面粘了好多稻草末子,人們小心地將稻草未子撿掉,看清了,是鹽。用舌頭舔舔,鹹的,真是鹽,也許金子就包在鹽裡面。這鹽不知放了多久,成了鹽的化石,鐵棍撬不開,鐵鏟鏟不動,於是將缸打爛,白花花的鹽成了缸的模型,在地上滾來滾去,光滑得連灰都不粘。於是,有人拿來了曬墊(曬穀的墊子,竹子編制而成),把鹽模型放在曬墊上,用榔頭把鹽打得粉碎,鹽里沒有黃色的東西。還有三缸,同樣處理,均是白色,沒有黃色。

  鹽堆在曬墊上,成了一座白白的鹽山。

  人們的興致蕩然無存,鹽,畢竟是便宜東西。

  隊長叫大家把鹽挑到隊部,爛缸片挑到背後山上倒掉,做完這一切,只聽公雞報曉,天麻麻亮了。

  新的一天開始了。

      吃肉

     兵桃起了個大早,先爬到牛欄上從牆縫裡拿出那塊錢,又繞路彎到茴孔邊,千真萬確,鹽挖走了。他決心要把這事瞞到底,不讓爹爹再傷心,順手撿起一些爛柴雜草將茴孔邊的新泥蓋住,再去從塘買肉;走到背後山上,看到倒在山邊的爛瓦片,他又拖了幾捆雜柴,把瓦片蓋個嚴嚴實實才去買肉。

  肉買回來了,提給爹爹看,四老倌邊看邊摸,讚不絕口,好肉,豬壯、肉肥、皮薄,真是塊好肉,會買,會買。

  兵桃決心要燉鍋好肉孝敬爹爹,自己也搭便喝口湯,吃塊肉,只要吃一塊。把肉洗淨切好,不大不小,方方正正,放進瓦罐,先用大火燒開,再用溫火慢燉,千萬不能燒乾湯,湯燒幹了,再摻水,湯就不好喝,沒有了原汁原味,他要格外小心,時不時揭開蓋子看看,又能聞到一股肉香,這真是件再好不過的事,兵桃幾乎想到他今生今世還是第一次做這事。

  吃完那鍋肉,兵桃和四老倌多少恢復了一點元氣神,不過自此我很少去他家。我家也遭了大難,父親被劃為舊官吏,死的時候全身腫得亮晶晶,是餓死的。在我逃離村莊的最後一年,我經常看到兵桃,他總是苦着臉,兩條精瘦的黑腿在懷裡抱着,腦袋就夾在腿縫中,坐在門坎上曬太陽,旁邊有幾隻小雞正在覓食,發出嘰嘰的叫聲。

  這是12年前的事,在我記憶中如此清楚可見,12年後,一切便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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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紅的序:

  媽媽是個身世坎坷的人。18歲那年,她就讀的工業學校解散,她托同鄉帶了個口信給我外婆,懷揣一身換洗的內衣褲,隻身一人扒車逃離了家鄉,直到12年後才第一次回鄉探親。對於她這個年齡、這樣境遇的人來說,談論理想、激情之類的東西都是過於奢侈了,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為了存活而苦苦掙扎。

  令人難忘的是,人對精神生活的渴求是那麼頑強,在最艱難困厄的日子,我們家裡仍然經常會出現諸如《青春之歌》、《煙》、《當代英雄》或者“三言二拍”之類的“毒草”;在隆冬之夜,鄰居聚集到我家,聽我媽媽講《一隻繡花鞋》、《梅花黨》、《綠色手掌》,至今我家還有《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還有關於看電影,那有無數個小故事,比如有一次出門前,左算右算,發現電影票錢無論如何差兩毛,於是大人小孩一起翻箱倒櫃,指望在床底下、柜子縫之類的地方發現兩毛錢。可是沒有,就是沒有。結果我媽媽便向鄰居借了兩毛錢,一家人高高興興看電影去。還有一回是大年初一,下大雪,一家人穿着高統膠鞋,踏着雪去看《黑三角》。電影散場回到家,發現正在熏肉的廚房着火了……好一場驚嚇。

  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時候媽媽年輕的緣故,印像中,無論生活怎麼難,她都是餘勇可賈的。然而,當她漸漸步入老年之後,卻面臨着生命中一場嚴重的危機,至今,看不到度過危機的曙光。她的三個孩子都念了大學,有了體面的工作和家庭,生活越來越好,然而,我的母親,她並沒有越來越快樂。相反,她每況愈下。她原來是最富有生趣的,現在卻經常流露厭世的念頭,我感到她在被憂鬱症侵擾。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帶孫女上,理由是“你們都長大了,不需要我了,只有她是惟一需要我的人。”她成了一個地道的家庭婦女,整天在家務中打轉,對房間清潔度的要求很高……生活圈子越來越狹窄……而她並不喜歡這種狀態,她不快樂。

  ……我無法說清我的感受。媽媽的問題,困擾我已經很久。一個你最親的人,最愛的人,你明明白白看着她一天天對這人世鬆手,要向一個不可測知的深淵滑去,而你卻無法抓住她,把你的力量傳遞給她(在我們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是她不斷地把她的力量傳遞給我們),你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到她,那種感覺,真的是絕望而無力。鼓勵她寫作,是我找到的一種方式。她拿出的第一篇作品,就是這《鄉間生死》,說實話,我大吃一驚,因為她寫得這麼好。一切都如有神助,那麼自然、成熟的口語,對苦難那麼深切的感受(相對於我們這個民族經受的苦難,我們的書寫是太不夠太不夠了),表述起來完全沒有初學寫作者的稚拙,真是令人驚訝。

  我帶媽媽來這網絡上看,看了你們的留言,她激動得幾乎一夜沒睡。我親愛的朋友,請不要笑話她,我想,她是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寫作者的。寫作,或許會成為她自救的方式,我這麼期待。

  請接受我的感激。你們的每一句話,就是一雙援手,是一點信心,同時給予我和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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