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二) |
送交者: 亦舒 2003年04月20日23:17:15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曾 经 深 爱 过 (二) 亦舒
我把他送到门口,大门一关上,孤独便排山倒海而来。 这间公寓忽然变得太大太大,空洞洞,我说话仿佛有回音。 即使开亮所有的电灯,仍然有阴暗的角落。 往日我与利璧迦也不是那种坐在一起商讨青菜肉类价格的夫妻。她有她的应酬,我有我的,两个人很少碰在一起谈家常。 不过有她在那里,我总有点精神寄托,无论是翻阅报纸、更换衣裳,她多多少少会发出些微的声响。 有时候,我一个人静坐房中做夜课,她也会在房门外张望一下,问声:“还在抽烟,真的视死如归?” 当然是假装没听见,但心中暗暗得意,有人管头管脚总是温馨的。 利璧迦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还会回来吗? 电话铃响,我扑过去接。 心中已叫出来:利璧迦。 “周至美?我是卫理仁,你这家伙,我要同你算账,”她咭咭咯咯的笑,“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飞机场……” 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照说万籁无声,有位金发女送上门来,我应当张开双臂欢迎才是,但我却觉得一点味道也 没有。 “周至美?周?” “马利安,今日我很倦,在公司见到你再聊。” 她受到这种空前冷淡的待遇,倒是沉默下来。 “周,有什么事?在匹兹堡我就发觉了。” “马利安,改日再说,我在等个要紧的电话。”我挂断。 家有两个电话,她的与我的。 利璧迦的电话响我从不接,她对我的电话也采同样态度。 两具对外通话的机器都极少响,我不止一次觉得利璧迦与我是天生一对,两个人都懂得享受绝对静止的生活。 她到底为何离我而去。 最最有资格白头偕老的夫妻,便是我们俩。 我自酒柜取出老酒,像电影与话剧中的失意汉般,对牢瓶嘴便啜饮。 喝了十多口,看清楚招纸,才知道是利璧迦每日喝一小杯的些利酒。 她轻微贫血,喜欢喝一点酒活血,一瓶足可以供应半年需要。今日被我一口气喝掉半瓶。 酒一到血中,我便松弛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会回来的,我告诉自己,她会回来的。 半世的夫妻了,她会回来的。 第二天我还得去上班。 以往一直最不同情那种为感情问题弄得蓬头垢面的男 女,我的至理名言是“可以结合便结 合,不能结合便升华”,男女欲仙欲死的缠在一起,于个人于社会有什么益处? 现在自己也觉得刺痛了。 我同总工程师说有急事想告假。 他开头还不在意,“明天没事,后天好像要去取货,你几时有事?” “我想拿两个星期。” “十四日?至美,你不是开玩笑吧。”他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顿时气馁。 “十四日内我们要到鞍山钢铁厂去作钻石打磨弊端的示范,你疯了,请假?我给你明天与后天,至美,星期五你销假上班,大清早八点半我要看到你。散会。” 他气呼呼的走出去,像是我给了他什么刺激似的。 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张晴经过,叫我。 “我找你呢,还不出去吃饭。”她拉过椅子,坐在我身旁。 我视而不见,听若不闻。 张晴当然不会放过我,她把手在我面孔前面晃两晃,老僧入定?” “你自己去吃饭吧。” “你难道不吃?” “张晴,你别理我好不好。” “为什么心烦,说来听听。” “不,我不打算将心事公诸同好,你别骚扰我好不好?” 张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感情虽是真的,表情却是假的,她夸张地翘起嘴唇,把成熟的身躯旋了两旋,就差没娇呼椛拔也灰馈薄?/FONT> “没有事的话,出去时请把门带上。” “周至美,你当心。”她蹬蹬足离去。 我当心?我一直当心,从未行差踏错过,可是你看我的结局。 我冲回办公室,打电话给郭祠芬,大喝:“你找到我老婆没有?” “找到了,不,没找到。” “到底是找到还是没找到?” “她于本月十号离境,移民局有记录。” 我震惊,“旅游?” “她持英属殖民地证件,以学生身份前往纽西兰。” “什么地方?” “纽西兰,在南半球的一个国家,人民以牧羊为业,由两个大岛组成,非常宁静安定,你没听说过?” 会比我们的家更舒适恬淡?我不相信。 小郭说下去:“她有奥克兰大学的入学书,周至美,你可以追了去。” 我悲愤填胸,根本不能欣赏小郭的幽默感。 “你所说属实?” “自然。” “有何证据?” “我在移民局有好友。” “也许这只是你信口胡说,也许她只不过藏匿在娘家。” “周至美,我可以把费用退回给你。” 我终于在人前崩溃,“小郭,小郭,这一切她至少要计划经年,为什么我一无所知?” 小郭不假思索的说:“因为她不再爱你。” “不!”我号叫,“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为什么不?”小郭冷静的问。 我双耳嗡嗡响,不不不。 我企图吞下一曰唾沫,“我们是八年夫妻,她即使不再爱我,也可以做个朋友,为什么这等大事要瞒着我?” 小郭没有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说:“她会回来的,她很快会回来,新鲜一过,她就会回来。” 小郭在那一头仍然维持缄默。 “她应该有个交待,你说是不是,她至少得回来同我说个清楚,要离就离,要走就走。” “要不要出来喝一杯?”小郭问。 “为什么不早说。”我抓过上衣,出门去。 与小郭在“牛与熊”酒馆中痛饮。 小郭开始同情我,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小郭面孔呆板如扑克牌,但一双眼表露了他之七情六欲,他实在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但喜欢装出个死样来保护自己, “小郭,咱们认识多久了?”我吞一大口老酒。’ “二十七年。” “小学一年起,我们就是老友。” “是。” “小郭,你见过利璧迦几次?” “我没有见过她。” “什么?”我瞪大眼睛。 “我一直没有见过她。有一两次,我与你吃饭,她原本要来,临时有事失约。” “我们已经结婚八年,而作为老友,你没有见过她?” “有什么稀奇,我们之交一向淡如水。”他嘴嚼花生米, “她根本不大肯跟我出来。”我沮丧地说。 小郭说:“或许那是因为你的朋友都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你不算吧,小郭。” “我一直獍头鼠目,你自小与我好,不觉得。”小郭说。 “你总为利璧迦说话,为什么?” “周至美,我是个念心理学的人,坚信人性无好坏之分,一切都受环境所逼,一个人不会无端 端出去做贼,私底下总有个潜在的因由,看你肯不肯钻研。” “利璧迦为什么要做逃妻?” “你有没有听过人间蒸发这个日本名词?” “没有这么严重吧。”我顿下杯子。 “做人是很腻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世界上要做的事那么多,一个人可 以为社会作出无限贡献,何腻之有。” 小郭以不置信的神色看牢我,“你真的认为做人很有趣?” 我瞪回他一眼,“当然,做人尽管有高潮有低潮,如果真那么无趣,地球上早就没活人了。” “周至美,你竟还没有开窍。”他惊异地说。 “谁又得道成仙了,你?” “不,不是我,我欠缺勇气。” “你指谁,利璧迦?” “她这个举止无异是浪漫的。” “任何愚蠢、不切实际、牵涉到无谓牺牲的事,都被你们喻为浪漫,你们真是社会的毒草。” “你的利璧迦,你知道她有什么嗜好?” “不知道!”我赌气。 “想想看。” 她不集邮,亦不爱运动,当然不搓麻将。她有什么显著之嗜好? “我知道,看电视,每次她进房,第一件事是开电视机,第二件事,才是开灯。” “我不相信,”小郭说:“我不相信你实际上住在那幢公寓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双眼用来作什么?” “看清楚你这种人的真面目。” “书房中有一只角橱,是不是?”小郭说。 “是。”我说。 “今夜回去,打开玻璃橱门去瞧瞧。”“今夜我不回去了,家不成家,回去干什么。” “周至美,承认你疏忽利璧迦。” “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我如何呵护她。” 小郭摇头叹息,“你还是不明白。” 我大口灌着各式各样的酒,舌头大起来,人飘向半空,不停说话,但没有记忆,后来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大抵是小郭抬我回家的。 他仿佛还找来帮手,我听到他喝令:“抬他脚,这个混球,足足一千公斤重。” 经过无数侮辱折腾,我还是到达家中。 我的头像是裂开来一样,我肯定有人在我额角上劈了一斧头,我甚至肯定斧头还嵌在我前头骨,在那里震动,而我的鲜血,正随着斧柄流下。 我想跳起来上班,四肢不听使唤,我用手拨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我连忙紧闭双眼。 一个人的落魄潦倒总有个开始,这就是我堕落史的第一章。 我爬起来去照镜子,其实头上没有利器,我跌坐下来呻吟,吃止痛药,喝番茄汁。 喧嚷很久,才想起今日明日皆可以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没在朝九晚九这段时间在家呆过,连我自己 都想不起来,传说中的工作狂便是我这类人,连公众假期留 在家中都有犯罪感,非得马不停蹄,穷凶极恶的做事,才能 满足我。 我要熔化在工作上,死在岗位上,把每丝精力都榨出用 在事业上。 我要在厂里安置最新式的装备,促进生产,节省开销, 这是我自小的愿望,做得最好最好,出一分力,发一分光。 如今我竞醉酒,如一团烂泥般摊在家中,醉生梦死。 钟点女佣轻轻进门来,识相地掀开一点点窗帘。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们屋子没有黏墙纸,用的是乳胶漆。 屋于装修由利璧迦一手包办,我出门回来已经事事妥当。男主外,女主内,这岂不是应当的。 光线很柔和,整个色系是浅灰,淡得看不出来,有种特别效果,利璧迦在这种事上一向有天才,在学校里,她念的正是美术。 我们在英国留学,邂逅她的日子,是一个秋日,整个公园里都是深深浅浅的金、棕、黄、褐。干叶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响,孩子们在叶堆中玩耍,笑声开朗响亮如银铃;呵呵阿,呵呵呵,一连串不停地摇下去。 她站在他们前面观看,神色恬静,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个人是这么纤细秀丽,我不由自主放弃原来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边。 她转身看到我,向我点点头。 我说:“孩子们最最快乐。” 她脸庞相当瘦,一双有灵魂的眼睛略见憔悴,并不对我见外,脱口而出,“如果没有孩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其实我没有听懂。 但在那种时候,我连忙清清喉咙,说声“是”。 她微笑。 孩子们仍然呵呵呵呵笑下去,那笑声像是要钻入蓝天白云,与云雀试比高。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我决定追求利璧迦。 她们利家轮到她父亲那一支便式微了。叔伯仍然有地位事业,不知恁地,分家时她父已经吃了亏,加上不善经营,境况不过小康,兄长婚后不大理事,一个妹妹性格全不似她,她名正言顺过着孤僻的童年生活,毫无阻滞,并没有谁试图改变她,把阳光带进她生命。 她很有艺术才华,艺术家会有一个毛病,清秀有余,现实不足。 但在恋爱时期,再木独的人也会风花雪月一番,她那种气质在当时被我认为是最难能可贵的。 我把吃中饭的钱省下来送花给她:青莲色的鸳尾兰配白色的铃兰,一小束一小束,亲自踩着雪 冒着初春的寒气送到她宿舍门口。 有时她迟出来,我喷着白雾疯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觉上犹如阳光第一道金芒射入我生命,感动至鼻子发酸。 利璧迦的反应并不热烈,我赴以全力来融化她的矜持。 那时已有同学说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劲。在外国,因为寂 寞,男女关系每每一拍即合,十分随便放纵,长年累月的追 求,绝无仅有,亦无此必要。 我还在应付论文试,往往工作至天亮,直接去找利璧迦,双眼布满红丝,喉咙沙哑,但精神却有回光返照式的旺盛,一点也不眼困。 也许是这样便感动了她。 男女之间实在不应有怜悯、同情、迁就这类感情因素,但当时年轻不懂,并且十年前的风气与现时不一样,女性总是含蓄畏羞,不拒绝也就是等于接受,利璧迦是否真的爱我,如今想起,真是个谜。 我们在冬天结婚。 我挣扎到书房,抬头闯看到那只角橱,小郭说什么?角橱的玻璃门内有什么? 我拉开玻璃门,一看之下,真正呆住。 橱内有一格内放着密密麻麻的小玻璃瓶子,高高矮矮,都三四厘米左右,有圆的扁的央的长的球形三角甚至如一只贝壳了朵花一把小扇子般的,式式设计精美,玲珑剔透,这些是什么。 我用两只手指拎起其中一只细看,咳,这是小型香水瓶子。 我约莫数一数,足有一百多瓶,老天,她是几时开始收集这些东西的,我竞不知道,一闻橱门,但觉香气扑鼻。 我接着标签上的牌子:午夜飞行、花中之花、我之爪、 盾、莎利玛、巴黎、含羞、风之欧、十九号、第五街、野性 之水、狄奥小姐、鸦片、菲芝、、花园、采妮: 白色香肩、绿钻、夜之建、耳语、黑、以马内利、苏菲亚、 掸手象牙、箩莎士夫人、灰色法兰绒、弥的、再见、亚玛 松,草书、自麻布、青春露、狄拉兰他、芜茵…… 我从不知道利璧迦有这种嗜好,她不像是这么琐碎的 人,这种小瓶子要花上好几年来收集,恐怕是样板,来处 不易。 我发了呆,终于我看到一只扁圆平坦的瓶于,上面印着 “晨曦” 好熟。小郭说过,利璧迦用的香水,正是晨曦。 我走到她的房问去,看个究竟。 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利璧迦没有梳妆台,要命,怎么一直没留意。 她的化妆品放什么地方,总得搽口红吧。 我拉开抽屉找,一格一格都是衣服,她临走只取走了必需品,很多东西都剩落在此。终于我在茶几上找到一只中型藤篮,打开盖子一看,原来里面放着的,便是林林总总的化妆品,我看到那一瓶著名的金罐润面霜,她并没有把它带走。 我再找到浴室去,一瓶用了一半的大号晨曦放在浴巾旁。她走得那么突然,像是蓦然消失在空气中;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踏进第四空间的人,咖啡还在冒烟,香烟吸剩一半, 人忽然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出现。 我心中闪过一丝恐惧,倘若利璧迦永远不再回来,我该怎么办。 我发呆, 女佣人进来收拾,一看房间像是完全没有动过,便顺口问道:“太太几时回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太是去旅行吗?”她又说。 我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电话铃响,她去听电话。, “是二小姐,她说要来看你。” 是我小姨,东窗事发。 我坐在沙发上,手中把玩那些小香水瓶。 我不相信利璧迦会完全消失,即使对我有意见,她也该与家人联络, 小姨像一阵风般赶来,她与利璧迦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性格似一只红辣椒,喧嚷活泼厉害, 但我反而觉得容易与她 沟通。利璧迦与她很友爱,但是并不十分亲密。 她坐在我对面,以精利的目光射穿我的脑袋,问:“我姐姐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喂,姐夫,你不知道谁知道。” “我请私家侦探调查,他说她去了纽西兰。” “纽西兰何处?你不打算追过去?” 我闭上眼睛。在一个星期前,我会说“我有工作,我离不开”,以及“她要回来,总会回来,否则相处同一屋子,亦如陌路人。” 但今日下午我十分迷茫。 小姨叹曰气。“这是怎么发生的?” 我用手揉额角。 “你们一向是模范夫妻呀。” “利璧迦没有与你们接头?” “没有。” 她脸上也有一丝焦虑。我相信她。 利璧迦绝对不会玩手段,她不是那种人。 奶终归会同你们联络,请叫她回来,无论怎样,有个交待。” “你们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我不知道。” “你一向爱她。” 我站起来,“我要洗把脸,你别走,我们一起吃顿饭。” 我开了很热的水淋浴,酸软的肩膀略能活动,水汩汩淋在我面孔上,有点痛快,委屈郁气稍 减。 我套上运动衫出来。 小姨在检查衣柜。 她说:“新买的衣裳连招牌都没有除,也不带走。” “会吗?她计划出走已经有好些日子。” “辞职、找学校、等我出差,都不是三两个月可以办得 到。”我说。 小姨问:“如果她回来,你们会重修旧好?” “我不知道。” 我躺在床上,那股晨曦的清香又钻进我鼻子。 会的。利璧迦,只要你回来,这件事,只当没发生过, 我可以做得到, 小姨还在说:“你们一直那样恩爱。” 我拉她出去吃饭。 我吃得意外地多。 以往因为利璧迦苗条得无以复加,我也不敢放胆吃,怕多个肉肚,配不上她。 现在还有什么顾忌。只见珍馐百味,并不觉得美昧。 小姨见我没精打采,便说:“一有消息,立刻就通知你。” 我送她回家。 她说:“暂时我不打算告诉父母。” 我没有异议。 小姨忽然说:“在外国,有许多男人诳说老婆离家出走, 实际上已把她干掉,埋在后园。” 我啼笑皆非,瞪着她说:“当心我掌掴你。” 小姨叹口气,“你不会的,像你这么理智及有节制的人, 才不会做这种事。” 我轻轻说:“追你姐姐的时候,我亦曾经疯狂过。” “是的,我听说过,你很宠她。” 我到唐人街餐馆去做侍应,捱得几乎生肺病,足足一年,连带以往的节储,买了像样的戒子给她,为的是不想让她美丽的手指受委屈。 到底年轻,休息一个暑假,元气又恢复过来。现在?熬一个午夜场电影已经死去活来。 豪情不再。 那时候视利璧迦犹如小仙女,没有她,我的生命便失去全部意义,故此为了自己,不得不重视她,呵护她,给她最好的,缠缚住她的心。 结婚那日,我才松口气,几乎虚脱。 “到家了。”小姨说。 “再见。”我说。 小姨下车,探头进来同我说:“我会告诉她,你已失魂落魄。” “才没有。” “别嘴硬,我看得出来。” 夜未央。 我通过传呼机找小郭。 小郭说:“周至美,你找个女伴好不好?我没空,我在听音乐。”“我付钱给你,一小时八百 元。” “周至美,这般价钱何不去找一级侍酒女郎。” “我好男风,行不行?” “滚你娘的五香茶叶蛋。”电话砰的挂上。 他拒绝了我。 女郎?我总共只认识那几位女性。因为追求利璧迦太过吃力,我心怀恐惧,不敢再动其他绮念,女人不好惹,一个还不够?不如寄情工作。 除了亲人,只有张晴及马利安威廉斯。 张晴呢,怕她那张嘴,呱呱叫。我苦笑,以前女人怕被男人害,现在男人更怕女人不知适可而止。 至于马利安,算了。我对洋女一向没有兴趣,读书的时候都不曾动心,现在更加不受引诱。 难道这样独自守到天亮? 从没有这样早回过家。 以前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人,后生单单等我一个人,我一定,他才熄灯锁门。 要不回写字楼,那里是我的归宿,翻翻公文,说说笑笑,又一个黄昏, 但今日我步伐沉重,没有这种劲,渐渐向家里走去。 汽车里坐着一个人,是张晴。 她在这里等了多久?我并不觉感动,认为她傻,天气相 当凉了,坐在车里并不好受,幸亏我终 于回来,要是决定往 别处溜达,她岂非笨过守株待兔。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 “周至美,”她跳下车来,“告假也不与我说一声。” “我以为你生气。”我说。 张晴歪一歪嘴角,“我有生气的资格吗,做软皮蛇你还 不睬我。”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请我上去坐坐?” “我妻子不在,孤男寡女不大方便。” “站在这里,请我吃西北风。” “你也该回家了。”“周至美,你对我何其吝啬。” “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 她气馁。 我也略觉自己拒人千里之外。但是我怕麻烦,张晴已经做得这么露骨,一给她机会,便如野火烧山,不可收拾。 “来,我送你回去。” “也好。” 我还没有踏上她的小汽车,一部计程车自街上转进来,下来的竟是金发的卫理仁。 她看到我,先是欣喜,一眼又看到张晴,顿时沉下脸来,大大的不以为然。面孔表情这样丰富而干脆,真是少有。 她立刻问张晴:“原来你认得周至美。” 张晴怎么会示弱,“他一回来本市我们就是同事。” 卫理仁冷笑,“可是你们此刻仍然是同事是不是?” 张晴当然觉得刺痛,这正是她最不甘心之事。 我说:“好了好了,小姐们,时间不早,该回家了。” 卫理仁不悦:“至美,我一整日都找不到你,以为你出了事,赶来瞧,你却不识好人心,这不是狗咬铁拐李吗。” 我拍拍她肩膊,“狗只咬吕洞宾,你弄错了。” “是吗?”她眨眨灰色玻璃眼珠。 张晴被她打乱计划,恶向胆边生,“周至美,叫她回去!” “你是谁?”卫理仁操流利普通话反口问:“你也不过站在路边罢咧,你以为你可以登堂入室?” 我知道张晴不会说国语,只会听,果然,她以英语回骂:“你这个外国瘪三,在我们地上欺侮我们,你所有的不过是到一九九七!” 我双手拦住,“住嘴,别越说越远。” 她们俩气鼓鼓的撑腰怒视对方,随时要动武的样子。 这情形真是蛮有趣的:金发的女郎说国语,黑发的女郎讲英语,两人都发音准确,无懈可击,闭着眼睛,再也分不出她们谁是洋人谁是华人。 但是我哪里有心情欣赏两女为我争风喝醋。 我长叹一声:“两位小姐,放过我吧。” 卫理仁咕的一声笑出来:“周至美,你变了悟空肉了。” 我苦笑,“马利安,是唐僧肉,典故不熟不要乱用,笑死人。” “生番,”张晴咒骂她,“茹毛饮血。” “你呢,中国人不会讲中国话。” “你,你更差,你那口英文只说得比苏格兰人略好一点点。” “小姐们!” 大厦的管理员已探头出来好几次。 “小姐们,晚安。”我大声说。 她俩大概也怕激怒我,只得各由各上车走。 艳福。 艳个鬼。 如果利璧迦在这里,她连头也不必抬起,只要用眼角瞄一瞄这种放肆怪涎的女性,她们便会噤若寒蝉。利璧迦,回来吧。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回家,那一夜,我睡在她的床上。 整个晚上,听见有人开启大门,锁匙叮叮当当,门开处,正是利璧迦,人有点憔悴,但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似当年我第一次惊艳般清丽动人,我抓紧她,她退后。 这个梦境持续了十多次,每次动作一样,像一段重播的录影带。 我醒来时疲倦不堪。我可是要追到纽西兰去? 也罢,一劳永逸,去把她追回来也好。 利璧迦利璧迦,你可知道,我的精力已不比十年前,你难道非要我再追求你一次。 小郭来看我。 他带来两封电报传真信件。 第一封:“阁下所嘱之事,已经照办如下:利璧迦女士其人已离开奥克兰市,下落不明,无从查访。布朗侦探社启。” 第二封:“本校确于本中度取录一名来自香港艺术系学生利璧迦女士,但伊已于十日前正式退学。奥克兰大学伊顿学院启。” 我双手发起抖来。 小郭责问我:“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以致她要追求逃亡生涯?” 我大叫:“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事情到这里已经没我的事,”小郭说:“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不然天下这么大,哪里去找她。” “我要找,我要找。”我拍着桌子。 小郭冷冷看我一眼,“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一转身走了。 利璧迦,你陷我于不义,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 我倒下来。 我只希望用一个枕头套于罩住头,昏睡至死。 利璧迦,你为何这样待我。 我的头仿佛有千斤重,无法抬得起来,要用双手尽力 托住。 如果我不重视利璧迦,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如果不在乎 利璧迦,高兴还来不及,甚至当自己 脱苦海,怎么会独自守 在家中呻吟。 坐立不安,左踱右踱,总之无法像一个没事人。 我烦躁地按下无线电,播出来的却是利璧迦惯听的怨曲。 旋律很慢很柔很忧郁,女歌手的声音带些鼻音,像是刚 哭过的模样,在一诉心声。 ——自我的宝贝离我而去,她唱:我无法控制自己,我 还是将我之泪水挂出去晾干吧。 歌声动人心扉,连带听者的积郁一起挥发,仿佛服下一 帖清凉剂。 这就是利璧迦常听这几首歌的原因? 她心中不快,什么不快? 如有不满意的地方,为什么不说出来,何必放在心中, 同丈夫打谜语。 我百思不得其解,头像是要炸开来。 门铃叮咚叮咚,还是“爱情是极之奢华的一件事”。 谁买这门铃,令人心烦意乱,一定是利璧迦,什么都要钻牛角尖。 我拉开门。 “收报费,先生。” 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 “先生,五百三十元。” “ 什么?”我吓一跳,这么贵。 报纸几钱一张,十块? “先生,是你们订阅的杂志,一向是这个数目,以前是周太太亲自下来付的。” 我整个荷包也没有这样多现钞,只有开张支票,报贩满意的离去。 门铃又响,又是那句调调。 我火大,走到走廊,把门铃的插头拉掉。 这次站在门外的是张晴。 广东人称这种楔而不舍的人为吊靴鬼。 今日她淡妆,有点睡不醒的样子,但看上去非常清爽,头发梳一条粗辫子,没有夸张的发饰, 也不藏耳环项链手表手链戒于宽腰带,以及平常老提在手中的大小两只公事包。 她身上起码少了五公斤噜苏东西,整个人飘逸起来,我才可以看清楚她的肉身。 ‘ 不知为什么,我竟放她进来,因为她的盔甲已经除下,没有威胁性。 她说:“我睡不着。” 我故意装听不懂,“下了班,办公室里的事就该放下。” 她坐下来,姿势一反常态,再也没有摆得做作夸张。 她问我:“周太太是不会回来了吧。” “谁说的?”我脸上变色。 “我说的,”张晴答:“我有预感。” “你有预感,那明天会德丰A股会不会涨?” “周至美,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张晴,你的爱太泛滥,要好好过滤一番,仔细选择。” “你们都认为我很花。” “事实如此,每个周末都有不同的男伴,从游艇跳到跑车,的士可走到舞会,没有松懈的一刻,什么能玩的没被你玩遍。” “你看我好,我看你好。” “既然值得这么说,你该知道我用至美也不见得如你想像中的那么妙。” “我的生活很累。用眼圈用厚粉遮着,拖着疲乏的身躯,到处省下钱来买跳舞衣裳去亮相,除了一橱旧衣服假首饰,一无所有。我多么羡慕你们两夫妻那种高贵宁静的生活。” 羡慕我们,现在也不必了,我们两夫妻也散开了。 “我妒忌周太太,至美,如果我获得她那样的机会,嫁你那样负责的男人,我也会做得和她一样好,但是至美,我从未认识过像你这么够条件的男人。” 利璧迦,你不会相信有女人这样称赞我吧。我苦笑,“张晴,你过奖。” “我与你同事四年,不会看错,”她幽幽地说下去,“在公司里,谁不知道周至美既为上司,又为下属,独独不争自已的功劳及锋头,总是任劳任怨,为大体着想,无论什么难题,都有办法解决,肩膀担得千斤重。” 我强笑,“你在说我,还是铁金刚?” “这样的一个男人,又能干又会赚钱又长得漂亮,但一下班立刻回家陪太太,你说,是不是打亮灯笼没处找?” “照你这么说,我老婆没理由会离开我哇。” “当然不会,”张晴颓然说:“她不过去东京旅行。” 我好比哑子吃黄连。 “最难得是为人民服务,人家跑还来不及,你反而肯上去做。”张晴说。 说得我太伟大,汗颜起来。 “喝些什么?”我岔开话题。 “热巧克力,我想好好睡一觉。”她伸个懒腰,似只猫。 我把饮料递给她。 “我已有两年没放假,发觉休假在家,无处可去。” 我知她一个人住,也难怪无聊。 张晴惯常长嗟短叹的。 利璧迦不怕放假,每一个月她总会选一天留家中收拾这个那个,非常享受的样子,有时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过一个下午,阳光照在她纤弱的背部,她开着一部小小无线电,边听音乐边劳动,真懂得放松。 利璧迦,你这次回来,我一定陪你一起做这些微不足道、可以说是无聊的事情。 我黯然神伤。 张晴研究杯子,“是谁喜欢米老鼠,你抑或周太大?” “米老鼠?不会是我。” “到处都是米奇,”张晴说:“钟、杯子、拍纸部、无线电,你没发觉。” 我的视线接触到一只座台钟,钟面上并没有米奇著名的面孔,只有黑色两只半圆型的东西在一只球体上突出来。被张晴提醒,即时明白它是米奇的剪影。 我张大嘴,她好细心,我可全没留意到这干琐事。 近两年来我心中只有立方氮化硼。 “这只音乐盒子多么有趣。” 张睛取过一只约二十厘米高的米老鼠模型,上了发条,它的头缓缓地转,大眼睛眨动,音乐细细碎碎传出来,确是件有趣的小玩意。 “这是你带来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不,是你家里的,都搁在这只柜里,还有一整套的纪念瓷碟,你来看,有些是二十世纪三、 四十年代出品的,全部迪士尼人物,以米奇为主。” 我探头过去,果然是,那两只滑稽的大耳朵无处不在。 “你太太很有童心。” 我悻悻的想:无聊罢了,置这么多玩意儿,带又带不走,统统留在此地。利璧迦,要是你真的 那么爱这些身外物的,把他们带走呀,为什么不带走? “至美,这一阵子你真忙得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为忙。”我脱口而出。 “那是为什么。”张晴诧异的问。 “事到如今,我竟不知是为谁辛劳为谁忙。” 张晴一愕,没想到我会口出怨言。 我随即后悔,立刻改口,“公司不一定感激我,因为当时我是志愿队”把一切推到公事上。 “但只有你一个人懂得那玩意。” “嘿,雕虫小技。” “说给我听听,叫你们忙了这些日子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得自钻石说起。” “哗, 钻石,我爱听。”她雀跃。 “钻石其实是碳。” “这我也听说过。”她非常有兴趣。 “钻石的碳结晶原子排列紧凑,无法令其再挤逼,故此钻石坚硬无比。同时它亦是温度的良性导体,所以用钻石来做工业打磨工具,最好不过。” “是呀,这我也知道。” “立方氮化硼是一种人造结晶体,在一九五七年发现, 六八年正式投入工业服务,晶体内含 碳与硼,原子排列与 钻石类似,可忍耐高温至摄氏一三七O度,而钻石到摄氏八七O度已经开始燃烧。” “呀,那么后者比前者更为耐用。” “是。钻石遇热,化为乌有,从什么地方来,回到什么 地方去,化为碳分子消失在空气中, 而立方氮化硼没有这种 弊端。” 我又说:“不过它的卖相就不大好了,只是一种深棕色的 结晶体,偶而带深红及黄色斑点。” 我从来没有与利璧迦谈过我的宝贝,因为她一直没有垂 询,她当然也不会像张晴这样倾心地听我解释。 “硼工业打磨盘最适用于各种高速钢。” 张晴抢着说:“我一年不知要做多少高速钢的订单。” “那我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那应该大量采用硼才是。”连张晴都田得这道理。 “成本贵。” “比钻石更贵?”她感到意外。 “贵得多,”我感喟地说:“世上不知有多少东西比钻石更 难能可贵。”譬如说:利璧迦的心,我竞不知她的一颗心想些什么。 强睛倒在沙发上,非常钦佩的说:“至美,你真伟大。” 再苦恼我也禁不住笑起来,我竞成为她的偶像。她说:“至美,太阳那么好,陪我出去吃早餐如何?” 我温和的说:“叫人看见,对你无益。” “我巴不得有人看见。”“如此热情,对你无益。”“至美,藏头躲尾,更加无益。” 我不去理她,在厨房做面包咖啡吃。 张晴坐在一角大口大口的把食物塞进嘴里。 利璧迦的胃口一向差,开头是节食,成为习惯之后,吃也吃不下,老要我劝食,挟到她碗中,她还扔出来:“至美,我不爱吃肉类,我至恨人家逼我吃肉。”我记性不好,她至为烦恼。 也许应该娶张晴这样的女人,好白话,容易对付。什么都吃、不怕打鼾、不多心、不出走。 我随口问:“一个人生活,也很清苦吧。” “这也并不表示我急不及待的要抓一个人。”她眨眨眼,“以你这般人才又例外。” 张睛捧得我不好意思叫她走。但愿利璧迦也会同我耍耍这样的花枪,也许真的谁没有谁都活下去,但我爱听这样的话,耳朵受用。 我对张晴说:“我有点事要办,你请回吧。”“终于赶我走了。” 她无奈的站起来,拍拍手。此刻的她有点苍白有点瘦小,与平常张牙舞爪大不一样,竟有三分风韵。 我说几句客气话,把她送出去,松一口气。 始终没有触电的感觉。可能是同事这么久,早变成兄弟姐妹。 我的确有事做,取了保险箱锁匙去银行。 我约莫知道一八七四号箱里有些什么,利璧迦颇喜首饰,这些年来,她置了点东西。给我一条锁匙,不过是表示对我尊重。 我抵达银行,签妥名字,手心不禁冒汗,如果贵重的东西还在,那么利璧迦是会回来的。 我将钢制的抽屉拉出来,一伸手进去,空空如也。我吃惊,一看,只剩下结婚时母亲给的一条金项链。 我将抽屉重新锁好,一言不发的自银行保管部走到储蓄部,查利璧迦的户口。 做账的小姐问:“是周璧迦?” “不,利璧迦。” 她办事地方的女职员以冠夫姓为荣,往往叫陈李小兰、王宋玉莲之类。 利璧迦一直没有用到夫姓,人都称她利小姐。 银行职员的答覆来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户口在上个月十号已经全部结束。” 我道谢便离开。 户口下财产全是她挣下来的,即使是我的东西,我也不 会吝啬。 看样子我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利璧迦暂时是不会回来 的了。 天淅淅下起雨来。是那种带着煤灰的小水点,沾在衣服 上就是淡淡一个灰迹子,很难洗得掉。 中学毕业后在工专念了三年,被保送往英国一个叫胡佛 汉额的小城读机械工程,每日清晨五点便要出门,天天都下 这种煤灰毛毛雨,天地人都蒙着一层灰朴朴的污渍,难过是难过到极点。 我又吃了整整两年苦才考进大学念硕士,本来这种屈辱在今日只会衬得我的成就更闪闪生辉,不知怎地,今天我的心情坏到顶点,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一个小伙子独闯江湖,离家两万公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半工读的厂里有一只外国猪狸,坏是坏得不得了,硬要我抬生铁,一束束,都是铁刺,一双手就毁在那里,生满老茧,他连我戴家中寄来的白麻劳工手套也看不入眼,总与我寻麻烦。 打那个时候起,我就厌恶外国人,国家不强是不行的,子民不为国家出力也是不行的。 家中只有我一个人续上大学,成担的神主脾等着我拿文凭回去,只有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咬紧牙关死读。 今天都想了起来,当中岁月似没有过,我双目孺湿。 那年的圣诞我就胃出血,躺在医院中,报喜不报忧,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抬头所看到的,又是窗外那一角铁灰色的天空。 前年第一次到鞍山,一下车就发呆,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天色竟一模一样,特地去配色也还没有配得这样凑巧。 真是命中注定。 我没想到会在困境中遇到一枝百合花般的利璧迦。 我是苦学生,她是千金小姐,地位背景都不能比,但也是注定的,我终于得到她。 我又失去她。 我约了做律师的朋友吃午饭,把小郭也拉出来。 我问:“如果夫妻之中有一方出走,婚姻还是否有效?” 律师扬起一条眉毛,“出走?只到购物中心走一走,是不影响婚姻的。”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方面失踪。” 律师朋友立刻直觉地认为小郭有毛病,双眼看着他,沉重的说:“如果单方面失综超过五年,你可以在各大报章刊登寻人广告,如果再没有回音,你可以单方面申请离异。” “竟要五年。”我说。 “是的,”律师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至美,男女关系搅得不好,大则身败名裂,小则丧尽精神……不过你没有这种烦恼,至美,你与利璧迦真正是一对壁人。” 我哭笑难分的呜咽一声。 然后他又看着小郭,“劝她回来吧,闹下去双方损失可大。” 小郭知道我要面子,也不拆穿,只叫侍者结账。 律师走了之后他问:“你是否已作最坏打算?” 我点点头,意兴阑珊。 “每个朋友都以为你们可以白头偕老。”小郭说:“真可惜。” “她把她名下所有财产都带走了。”小郭忽然想起来,“房子,房子写谁的名字?” “利璧迦。” “房契呢?”小郭惊问。 “我不知道,”我说:“保险箱内空空如也,她不会卖掉房子吧,我住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沉吟,“至美,你也太相信女人了。” “不,小郭,有一半是她的节蓄,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多多少少分到一点钱。我的经济情形并不如外界想像中的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受薪阶级。”“你肯定这件事里没有第三者?”小郭问。 我惨笑,“我肯定。”“你仍等她回来?” “等,一年,三年,五年。” 小郭说:“我做这么多案子,这也算得是件奇案,尊夫人真出人意表。” 我不语。 “你会如常工作?” “是。”“几时再北上?”小郭问。 “等一位流体力学专家自美抵港,便可与他北上。”我说。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学问这么专门。” 我招拍他肩膀,“别让几个专有名词把你唬住。” “请你节哀顺变。” 我看着天空,“小郭,你说得对,她如果要回来,总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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