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教子极严,邯翊虽然已成婚分府,但一举一动都受约束,不能够像兰王那样,动辄跑去市井之地厮混,偶尔去上几次,也往往不能尽兴,因为总怕传给父王知道,会受训斥。但愈是如此,反倒愈是勾起好奇心,就像有瘾一样,千方百计地要找机会。如今离了帝都,自然就像离笼的鸟儿,加以孙五给支回了帝都,就更多一层方便。他本是乾安殿的内侍,白帝看中他的老成,命他跟了邯翊。平时邯翊做一点不合皇子身份的事情,孙五总要劝谏,弄得邯翊也无可奈何。如今他不在眼前,又少了一层顾忌,非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回了。
于是由六福伺候,换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四个身手最好的侍卫陪着,出门上了马车,一路往东市来。仓平地方不算大,但极富庶,因此城里也极热闹。邯翊听着车外杂乱喧哗的人声,心里异样兴奋。
不多时马车停了,车夫轻轻道一声:“公子,到了。”
其实不必他说这一句,六福已经下了地,打起车帘,跟着邯翊也下了车。迎面是一条小街,两边都摆的小摊子,也看不出来有多长,只见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邯翊很高兴:“走。”
第一个摊子便站住了,炉子上架着一大锅浓稠的羹汤,底色雪白,里面掺着一点一点黑的,大约是芝麻,走得近了,一股甜香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
这不是帝都的小吃,六福也不认得。一问摊主,答说:“这是花生浆,几位要不要尝尝?”
六福回头看邯翊,却已经往前走了,赶紧跟上。一路走一路看,到处都新鲜,不但是宫里想像不到的,与帝都风情也大有不同。走了大半条街,到底耐不住买了两块蒸得蓬松的梅花糕,吃得赞不绝口。六福在一边笑:“公子也是新鲜,这哪儿比得上家里的蒸食?”
邯翊也笑:“那有那的味道,这有这的味道。”
再往前走一阵,便到庙门,折向东南,又是一条小街。站在街口望了望,见是几个扇套、手炉、面人的摊子,知道这一条都是卖玩意儿的。
“还去不去?”六福看着邯翊问。
“去!”
说着将手里吃剩下的糕点往六福手里一抛。正抬步要走,由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蓦地住脚。转脸望去,如弱柳扶风一般,袅袅娜娜,可不正是颜珠?
见她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下庙前台阶,然后转向西南,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翊心里一空,竟不管不顾地大喊了一声:“颜大娘!”
邯翊打出世之日,未曾这么大声说过话,出口之后,自己先愣了。
颜珠仿佛听见了,回过身,脸上带着一点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终于,看见了邯翊。
“大公子!”
颜珠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礼。邯翊赶紧把她拽住了:“别别,你这一跪,我还逛不逛了?”
颜珠抿嘴一笑:“大公子来逛庙会的?”
“是啊。”
“都是民间的土玩意儿,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民间的才有意思。就是——”
说了半句却又不往下说,颜珠便问:“就是什么?”
邯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好多都不认得,少了好些趣味。”
这句话提醒了六福,在一旁接口:“正愁没个本地的人带,不如颜大娘你领公子逛一逛吧!”
这提议正合邯翊心意,但他不肯说好,可也不说不好,只是眼睛看着颜珠,站着不响。颜珠于人情何等剔透?自然知道他想的什么。“民女是什么牌位上的人?”她故意黯然地这样说,“哪有那个身份陪着大公子逛?”
这不过是青楼常用的以退为进的一点小花样,但邯翊不懂,一套就见底:“不,我可没有那个意思!”话脱口而出,脸也随即红透了。
颜珠心里不由好笑,但面上十分恭顺。“那,”她说,“民女就从命了。”
东南这一条街上的花样更多,邯翊几乎是一步一停,连最家常的筐箩簸箕、笼屉搓板之类,也要拿起来看一看。颜珠十分有耐性,一样一样地说过去,她原本会说,加上珠落玉盘般的声音,更令邯翊乐不思归了。
走到一摊卖影戏人的跟前,邯翊拿了两个起来看。摊主认得颜珠,笑着招呼:“颜大娘,有日子没看见啦!”转脸上下打量邯翊几眼,又说:“这位少爷眼生,哪家的呀?”说着冲颜珠挤眉弄眼地笑笑。
邯翊脸色一沉,将手里的影戏人甩在摊板上,转身就走。
颜珠知道他脸嫩,便也不说话,在后面跟着。好在这口气没生多久,邯翊又停了下来,是个泥人儿摊,摆的各种各样的泥娃娃,最绝的是一个三寸来高的泥人儿,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摊主本人。
“汤师傅!”颜珠先跟摊主打了个招呼,然后告诉邯翊:“泥人汤师傅,十几代的家传手艺,不但在仓平,在鹿州都是顶有名的。要不——”
说着眼波一转:“汤师傅,你给这位少爷捏个像吧。”
“哦?”邯翊好奇地,“当场就能捏出来?”
“当然能!”泥人汤有种被人小瞧了的气恼,把脸扬起来大声回答。邯翊笑笑,走得更进一步,要看他怎么做?
泥人汤自摊板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么动作,只见指间夹了大小不一的几根竹签,或揉或捏或掐,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过来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那模样、神态,活脱脱便是他自己。他信服了:“真不错!”说着又看颜珠:“你给她也捏一个!”
六福看得有趣,也涎着脸笑:“公子,也赏的小的一个吧!”
“行,一人一个。”
想了想,又问:“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来吗?”
“这……”泥人汤迟疑了一下,“总得大致有个样子。”
“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划着,“鹅蛋脸,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泥人汤笑了:“这位少爷,这么说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给出了个主意:“公子,你画出来给汤师傅看,不就行了?”
“对、对。”
于是六福找一个字画摊借了副文房,就在摊板上铺开纸。显然要画的是极熟的人,邯翊想也不想,拿过笔来就画。颜珠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笔锋皴点之间,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华服少女渐渐成形,正是将要长成,又未脱尽稚气的年纪。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天真之态,尤其脸上浅浅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么也掩饰不住烂漫之气,令人一望就为之心喜。
“谁啊?”颜珠小声问。
邯翊头也不抬:“瑶英。”补完最后几笔,轻轻吹干了墨迹,拿给泥人汤看:“这样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会就得。”
泥人汤自去忙,六福轻轻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给他一个僻静角落,免得人来人往撞着。左近无人,颜珠闲闲地问:“大公主,十四了吧?”
“是,淘气得很。”邯翊笑着,是那种三分无奈,七分宠溺的神情,“父王从前太宠她了,到如今想管也管不了,拿她没办法。”
“大公主真好福气。”
“哎?”邯翊没明白她的意思。
颜珠嫣然一笑:“王爷和大公子都这般疼她,可不是好福气么?”
“父兄再疼她,终归没了亲娘,也算不上什么福气了。”
听他这样说,伶俐的颜珠,失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思忖着该说句什么来挽回,邯翊开口了:“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是正中伤心处的问题,沦落青楼的女子,家世自然好不了,但邯翊想不到这里。
“前年我娘过世之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颜珠的笑容一点不变,然而语气黯淡,终于令邯翊醒悟过来,继而觉得有一点歉意。但由此也想起另一个问题:“你……”
才说一个字,被泥人汤打断了:“得了!”
取过来一看,栩栩如生的几个小泥人儿,尤其是瑶英的那一个,形神俱似,邯翊很满意。六福趁势恭维:“这也是公子画得好!”
邯翊一笑:“画要回来了没有?”
六福扬起手里一卷纸:“在这里呢。”
于是接着往前走,又买了好些玩意儿,麦秸杆编的蝴蝶蝈蝈、竹篾镂的花鸟之类,都是“瑶英喜欢这些”,只有一个装了机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儿呛啷”地敲一套鼓点,邯翊吩咐:“这给玄翀。”
一条街走到头,也到了残阳斜照时分,邯翊心知该回去了,但犹豫半晌,一句告别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六福在一边,观颜察色,早已心知肚明,正打算劝他回去,然而话到嘴边,突然改了主意。
“颜大娘,你住哪里啊?”六福若无其事地问。
邯翊一怔,但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觉不妥,可心里却又十分愿意,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说话,只拿眼睛看着颜珠。
这么一来,颜珠不能不回答了:“民女住处,隔了两条街。”说着手遥遥一指。
“不远嘛。”六福显得很高兴似的,看着邯翊提议:“要不到颜大娘那里去坐坐吧?”说着凑近邯翊,小声添了句:“小的去跟这几个侍卫说好,王爷不会知道的。”
听了最后一句,邯翊决心下定了:“好,就到你那里坐一会吧。”
颜珠没有理由回绝,只好带路。她住得确实不远,走不多时便到。里外两进的小宅子,不大,但精致得很。外边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院中枝繁叶茂的一棵樟树,过一道垂花门,进里另是一个院子,迎面一座小楼,颜珠引他们到楼上,会客的正屋里坐,又吩咐小丫鬟阿红沏了茶来。
水气氤氲的一杯热茶接到手里,邯翊方觉得在外面逛了半天,手冻得冰凉,不由自主便握住了杯子来暖手。
“别!”颜珠赶紧拦着,“血脉会不通的。”
说着将茶盏从邯翊手里取过,放在旁边几上,然后捧过他的手,合在自己手中间,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搓了起来。
邯翊鼻端嗅到一股极淡的,不知是什么的香气,心便腾腾地跳了起来。此人两人离得不过半尺,颜珠的脸微微低垂着,长而密的睫毛时不时撩动一下,就仿佛撩在邯翊心头。
邯翊在宫中美貌女子见得多了,然则便是一个宫女,也讲究的是稳重、守规矩,何曾遇过这样的风情?旌摇神驰之际,忽然手一翻,握住她的手,哑着嗓子叫:“颜珠……”
“民女在。”颜珠平静得像是毫无察觉的一声回答,将邯翊滚烫的心陡然浇冷了。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红袖!怎么不端果盘来?”
红袖应声而至,两手各端一只錾银的大果盘,都隔了四格,放着八样干果。
“大公子,尝尝这枣泥糖糕,别的地方怕是吃不着的。”说着,很自然地,将手抽了出来,自果盘中取了一块出来,用个小瓷碟装了,捧到邯翊面前。
邯翊已静下心来,依旧气定神闲。吃了半块糕,打量四周。最惹人注目的是东面墙上一幅山水,画上远山淡淡,两行归雁,几点横写天边,一半散落在山际,底下澄江如练,一副清秋景象。
“好。”他赞了一声,“你画的?”
颜珠谦道:“游戏之作。大公子是行家,见笑了。”
邯翊笑而不答,眼波一转,被南窗边的一张琴,吸引住了。
“鸢尾木制的!”走过去,以指节轻扣琴身,邯翊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鸢尾木是上古神木,所制之琴,天下只有三张:惊涛、玉韵、云泉。惊涛在宫中,玉韵收于南府,这一张想必是云泉了?原来是在你手里!”
“是。”颜珠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这云泉是民女自幼随身之物。”
邯翊心中一动,又想起那个问题来:“上回你说你本不姓颜,那你到底姓什么?”
颜珠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神情,邯翊立刻说:“或许我不该问?”
“不要紧。”颜珠浅浅一笑,“上一回大公子没要我当着众人说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已经感恩不尽了。不敢相瞒,我原本姓及。”
“及?”这不是常见的姓,邯翊低头思忖片刻,慢慢吸了口气:“莫不是申州及家?”
“正是。”
“那么,你跟及文钧如何称呼?”
“是民女的祖父。”
邯翊轻轻“啊”了一声。申州及家是三百年基业的大族,祖上凭战功而立,但是后代渐渐不问俗事。家业既大,又不用做事,自然娱情于物,及家最精的就是音韵。不过,到了上一代,却又出了位名臣,是在二十多年前曾官至辅相的及文钧。
原来及文钧的后人已经沦落至此。邯翊心里这样想,但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及家的垮台,根源还在帝懋四十一年先储承桓倒的时候。当时及文钧站错了边,做了金王建嬴得力的帮手。等到白帝子晟掌朝,自然不能安于位了,于是告病,退出枢机。但白帝仍不肯放过他,到底捉到一个短处,下诏严查。及文钧上了年纪,忧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人死,家也还是抄了。
“抄家那年民女十三岁,我娘领着我,到鹿州来投靠娘家的亲戚。”
“投亲没有投着?”
颜珠点点头,叹了口气:“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败了,亲戚也就不是亲戚了。人情如此,也无话可说。我娘想不开,一气病倒了,我们身上原本没多少钱,几帖药就花完了,到了这个地步,真正是山穷水尽。”
下面的话就不必说了,邯翊心中也觉恻然,便想拣个轻松的话题说。
“对了,”他问,“怎么都叫你颜大娘?你年纪可一点不大。”
颜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扫了邯翊一眼:“我这把年纪,在我们这些人里头,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样了么?哪还能跟那些十几岁的一样叫‘姑娘’!”
“可我倒是觉得,你看着跟十几岁的也差不多。”
一句话,把颜珠逗得、用方丝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会说话!难道在宫中,也这么和王妃们说话么?”
“诶,”邯翊说,“我是见了你,才会说这些话的。”
在邯翊不过是实话实说,颜珠心里却泛起了一股无可言喻的异样感觉。她在风尘中滚打了十几年,交游既广,在达贵中也可说进退自如,然则邯翊这样的,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的身份固然是极高,但令他显得特别的,却是那种傲然的、甚至有些不通人情,然而又极率真的态度。他的高高在上,是因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于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他却仿佛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只这一点,便令颜珠风霜磨砺的心中,感动莫明。
邯翊看着她有些悲喜不定的神情,觉得奇怪:“你怎么了?”
一瞬间,颜珠恢复了常态:“没有什么。”正想着再说些什么来解释,听见红袖叫了一声:“呀!下雨了!”
回头望向窗边,果然。先还是一点一点的细雨,转眼,水声涟涟,已经下大了,而且绵绵密密,看来一时之间不会停。
颜珠怔了一会,缓缓地转回身来。
邯翊静静地看着她,他是已经有所决定的,也是不容反驳的,但他不会说。这句话,必得她来说。
半晌,颜珠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请住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