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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三部 瑶英(三)A
送交者: 无忌童言 2003年10月11日22:40:26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天不曾亮,邯翊便惊醒过来。
  如果在帝都,至多睡到卯正,即须起身,否则赶不及辰时的朝会。所以除非生病,从来躺不到天亮,就有内侍一遍遍来唤,久而久之,已成习惯。此刻睁开眼来,只觉得安静得异样,听不见有人喊那一声:“大公子醒了,来人!”——其实是不让已经睁开的眼睛再合上,内侍一拥而上地伺候,自然再也睡不成。
  怔了片刻,看见枕边一片浓黑的头发,颜珠嫩藕似的一条胳膊软软地搭在自己身上,方有了身在何处的醒悟。蓦地里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又合起眼来,这一睡直到日上三竿。
  醒来时颜珠已不在身边,邯翊自己坐起来,撩开帐子看。见她坐在窗边的妆台边,头发直散到腰际,手里拿着一柄牙梳,却也不在梳头,呆呆地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在想什么?”
  颜珠冷不丁地给吓了一跳,身子微微颤了颤。转过脸来,却笑了:“大公子什么时候醒的?”一面说,一面过来帮他穿戴。
  她来不及挽起发髻,乌云似的青丝从邯翊眼前扫过,邯翊一时淘气,伸手捞了一把拿着把玩。这么一来,颜珠可就动不了了。
  “哎,你——”她嗔笑着,作势要拍开他的手。然而抬起手来,忽然想起邯翊的身份,连忙又放下了。然而举动之间,尴尬已生,两人都觉得有些讪讪。
  僵了一会,邯翊放开她的头发,却又握住她的手:“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是。”颜珠挨着床边坐下了。
  “你……”邯翊只说了一个字,停下来,仿佛是不知该如何出口似的,在那里踌躇着。颜珠等了一会,见他仍不往下说,便含笑问:“大公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不是的。我是想问你——”邯翊又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你的契纸在谁手里?我想替你赎身。”
  这一说,颜珠久久不答,眼睛看着邯翊,显得很意外似的。
  邯翊本以为颜珠听他这样说,必定喜出望外,此时倒有些摸不透了。“到底怎么呢?”他问,“莫非你竟不愿意脱籍?”
  “那当然不是。”颜珠用手指把头发往脑后拢了拢,她的惊讶在于料不到邯翊还能想到这一层!但这话自然不能说。“只是,”她顿了顿,“两年前我娘过世之后,我就自赎自身,已经脱籍了。”
  “啊!”这是邯翊真正没想到的,他脸上显出困惑的神色:“那你……”
  颜珠知道他要说什么,嫣然一笑道:“大公子不是寻常人。”
  邯翊“嗯”了一声,半天没有言语。他的心里,很罕见地泛起一丝内疚,觉得自己虽是在无意之中,但毕竟是做了强人所难的事情,因此很想要补偿一下。转念于此,想到有一件事情,是自己做得到,同时又一定能让颜珠满意的。
  “莫氏的案子,”他这样说,“你放心好了。”
  话题何以一下子转到这件事上,颜珠心知肚明,也感到了为难。她很想辩白一下,说绝非为了这,才有一夜相从,但她又怕这么一说,邯翊会心存不快,反倒误事。然而想来想去,终于拗不过自己心里的一点傲气,她说:“大公子,民女原无此意。不过,莫家妹子确是冤枉的,这,还望大公子明鉴!”
  “嗯、嗯。”邯翊徐徐点头,显得很欣慰,“我明白。”
  说到后面半句,身子挨了过去,凑在她温香软玉的颈边,吻了起来。
  正在温存,有人在外面敲门,声音很轻,怯怯地响了几声,隔了一会,又响了几声。邯翊原本不想理会,但那敲门的人甚有耐性,敲了又敲,到了第七八遍,邯翊终于叹口气,松开了手。颜珠趁势坐正了身子,冲外面问:“谁啊?”
  “是我。”六福隔着门答话。
  邯翊皱了皱眉:“什么事?”
  六福大约是听出他语气不善,静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说:“公子,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知道了!”邯翊很不痛快地回答。
  说话的当儿,颜珠已经理好方才穿了一半,又被甩在一边的袍服,替他穿戴整齐。在她拿起盆出去取洗脸水的时候,六福在门口叫了一声:“公子!”
  邯翊一听这语气,知道是有话要说,便应道:“进来吧。”
  “公子。”六福进来,磕个头站起来,却又不说话,愁眉苦脸地,拿个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邯翊再熟悉也没有,每当有了什么不大不小的过错,或者吩咐下去的事情有了窒碍,六福就会摆出这种恃宠的作势模样,往往拼着邯翊不耐烦地训斥几句,先把火气消掉,底下的话便好说了。
  “什么样子!”邯翊好气又好笑地,“到底是怎么了?”
  六福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声说:“公子快回去吧,一大早小侯就来催问过了……”
  邯翊大惊,正要细问,颜珠端着水盆进来了,只好先搁到一边。洗漱完,颜珠吩咐丫鬟给预备点心,邯翊也没了心思,匆匆吃两口就起身要走。颜珠看出他神情有异,但不便追问,领着两个丫鬟送他上了车。
  “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没有?”临到要走,邯翊忽然掀起车帘来问。
  “不敢烦劳大公子过问,”颜珠感激地笑着,“没有了。”
  “那好。”邯翊又说,“旁的事情,我自会差人办妥。”
  这“旁的事情”指的是莫氏一案,还是别的什么事?颜珠有点摸不透他的意思,但不容她细想,只得深深福了福:“多谢大公子。”
  邯翊点点头,放下车帘。车夫一抖缰绳,尘土轻扬,马车既快且稳地去了。
  等转过一个街角,邯翊盯着六福问:“怎么回事?兰王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不是都瞒好了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说到恨处,抬脚就踹。车里地方实在太小,六福躲闪不开,这一脚非常实在地踹在大腿上。“这事情真不能怪小的。”六福揉着腿,异常委屈地说,“小的跟几个侍卫都说好了的,本以为严严实实的,谁知道那个徐郡守也悄悄派人跟着,这一来才走漏给了兰王爷。”
  邯翊心里暗骂徐若山多事,但眼下别无他法,只有先想好该怎么应付。
  “要不,”六福给出主意,“公子就说去坐了一会,后来下雨了住了一夜,别的什么事也没有?”
  “行了行了,这话别说去蒙小叔公,说给你听你信不信?本来没事,这么一说倒有事了。”说到这里,下了决心,瞒是绝瞒不过去的,熬过兰王一顿训,过后再求得他答应不告诉给白帝,那便万事大吉。
  主意是这样拿定,心里毕竟发虚,兰王口舌一向厉害,连白帝都能给顶得下不了台,因为他说的话总占着理,叫人驳不倒,辩不得,除掉老实听着,竟无第二个办法。所以,回到行馆,一进正屋,看见坐在堂上,悠闲喝茶的兰王,不由自主就心慌。躬身行了礼,便垂首站到一边。
  然而等了半天,兰王始终一语不发。邯翊觉得诧异,抬头看时,见兰王想什么事正出神,早把他忘记了。这一来,弄得邯翊进退不得,僵立好一会,兰王才看见他:“诶?你站在这里作甚么?”
  邯翊倒给问愣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结果还是兰王自己想明白了。“罢了罢!”他挥着手说,“不用摆这副模样给我看,我没那么多工夫,管你这点风流事!”
  停停,又说:“要是怕你老子知道,就管好你身边那几张嘴。不过照我看,他也不至于有闲心过问。得好好瞒着的,只有一个人——”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冲邯翊轻轻晃了几下,见他兀自一脸茫然,兰王微带责备地摇摇头:“你媳妇!”
  邯翊神情一动,没有说话。
  “那孩子可怜!”兰王轻喟着,“你老子倒真是一片好心,他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就给你挑了什么样的,可惜啊!”
  可惜邯翊不是白帝。这话比直截了当训他一顿还要重,说得邯翊无言以对。他智识开得早,刚满十六岁,白帝便为他娶妻。白帝爱子之心拳拳,慎重万分,折腾了足有半年,直至把帝都内外身份相合、年纪相仿的女子兜底挑了个遍,才选中一位。
  姓杨,出身世家,貌不甚美,但气度高华。最难得的是性情,温柔婉顺,且特有一种宁和的气质,很像如今已经过世、生前独为白帝所爱的虞妃。过门之后,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然而,邯翊总觉得和她隔着一层,两人相处得真正是“相敬如宾”,见面说的都是套话,淡得一点也不像是年轻夫妻。扪心自问,她半点过错也没有,然则邯翊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想到最后,也只能得出一句,这就是缺了点缘分。
  “秀菱……”邯翊轻念妻子的名字,不是完全没有内疚,但更多是无奈,“我不让她知道就是。”
  兰王摆摆手,表示不愿再说。
  邯翊还有事要与兰王商议。“小叔公,”他在兰王旁边椅子上坐下,说,“我在想,父王让我们来查实凡奴一案,如今虽有帐册,毕竟还不能算铁证如山,底下该做什么?”
  “铁证如山?”兰王“嗤”地一笑,“你还想要什么铁证如山?八千凡奴又不是几根草,说拔了就能拔了,几千个大活人算不上铁证?”
  “所以我就不明白。”邯翊看了看旁边,没有外人,隔着茶几探过身子,轻声说道:“八千凡奴足够坐实这个案子,父王还要我们来这一趟,到底是做什么呢?”
  “找‘铁证’喽!”
  语带讥诮的回答,让邯翊更困惑不解。
  “平常看你挺机灵的,怎么就绕不过这个弯来?”兰王笑着,“我早跟你说了,你老子想要的,就是那几个帐本这么一样‘铁证’!不用这么瞪着我看,索性跟你说明白了吧,这件事情上,是‘铁证’不是‘铁证’,单看是不是你老子想要的。能不能坐实不要紧,他要的,是一个可以进退的余地。”
  “噢!”邯翊终于明白了。但,“父王为什么这么顾忌?不过是几个世家,难道治不了他们?”
  兰王不答,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难得地露出一抹凝重的神色。良久,轻叹一声:“你说这话,是因为没经过四十一年。”
  帝懋四十一年,先储承桓倒,这是邯翊知道的。“可是那前后到底是怎么一个经过呢?”邯翊很想借此机会问个明白。
  “那件事的前因后果,最清楚的有三个人。”兰王掰着手指,“先储已经过世,老爷子——”
  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邯翊不由失悔,因为这是个提不得的话题。八年前,白帝子晟逼宫,“老爷子”——天帝从此幽居寿康宫,未出三年,便传出中风的消息。白帝倒是不禁探望,但看了也没用,天帝口不能言,瘫在床上,只是还有一口气在,简直活受罪。
  所以,邯翊生怕兰王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很难答话。好在兰王只是一顿,又往下说:“老爷子现在这样,也不用提了。第三个,就是你老子。你不去问他,怎么倒来问我?”
  邯翊苦笑。他不是没问过,旁敲侧击地也不知问了多少回,可是白帝口风极紧,一个字也没问出来过。
  “到底中间有什么顾虑,连提也不能提呢?”
  “也不见得是不能提,只怕,是不想提。”
  邯翊觉得这句话很耐人寻味,但兰王不想再说:“反正,他要是愿意告诉你,你早晚能知道。”就此闭口不谈。
  邯翊不响。过了一会,抬手让旁边侍立的下人都出去,然后看着兰王,用极低的声音说:“小叔公,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问。当初,四叔公他们一家,到底是怎么死的?”
  连兰王,也有一瞬间的怔忡,要算一算,才知道他问的是谁。而一经明白过来,从来无大事的兰王,吓了一大跳。“邯翊!”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重,“你问这个干什么?”
  邯翊不做声,低着头,仿佛也有些胆怯。
  兰王定住了神,这时候才想到,邯翊问这件事,未必是真有什么想法,而是一个孤儿特有的心思,养父母再怎么待他视如己出,也还是会时时好奇自己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更何况,他的亲生祖父和父亲,青王成启和世子阖垣,与白帝之间,确有说不清的恩怨瓜葛。
  “邯翊,”兰王说,“你不该问。这么多年我冷眼旁观,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他一点也不曾亏欠过的,那就是你了。”
  “是。”邯翊很快地回答,“我不会再问了。”
  兰王暗叹了一声,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说句老实说,有的时候我看着你们父子俩,跟我说不是亲生的,我都不会信!”
  邯翊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每每都觉得困惑,到底是像在哪里呢?然而心知此刻不宜再细究,所以想了想,把话题岔开了:“小叔公,还有莫氏的那桩命案……”
  话没说完,兰王先笑了:“这回好,你管了,我就省心了。”
  邯翊也笑了:“小叔公,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一点主意还没有呢。”
  “别看我,我也没有。别的事情上或许我比你懂得多一点,刑名我跟你一样,一翻两瞪眼。这件事,还得着落在徐若山身上。或者——”兰王轻轻一拍桌案,“你可以找萧仲宣商量。”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邯翊亦觉得萧仲宣的气宇不俗,似乎可以与之一谈。于是用过午膳,在后园水池边,一个题为“清鉴”的八角亭里,召他来见。
  “上一回你语焉不详,似乎很有些为难之处。”邯翊开门见山地问:“到底是哪里作难?”
  亭内一个旁人也无,只留下六福伺候茶水,也远远地站在几丈外,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亭中一张石桌,邯翊与萧仲宣相向而坐,确是一副预备促膝谈心的模样,萧仲宣原有的顾虑,无形中去了大半。
  “徐若山任仓平郡守,其实资历不足。”
  第一句话,就有点出乎意料。“徐若山做过两任地方郡守了吧?”邯翊回忆着说,“怎么说他资历不够呢?”
  “大公子有没有听说过‘仓淮熟、天下足’这句话?”
  仓是说仓平郡,淮指的是凡界淮阳郡,意思是这两个地方所出米粮,在天下赋税当中,所占的份量极重。邯翊当然听说过这句话,却不明白他何以要提这句话,于是简单地回答:“听说过。”
  “仓平是第一等要紧的地方,向来有第一等的人才来辖理。徐若山能得到这个位置,固然是因为以往官声不坏,所以能够检在帝心,不过,毕竟离那第一等,还差着一些。王爷青眼有加,可能是别有深意的。”
  这样一点一点地提示,邯翊终于明白了,但脸上不动声色:“嗯,你接着说。”
  这一来是萧仲宣为难了。话说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很清楚,白帝命徐若山任仓平郡守,看中的就是他的耿直,让他来扰局。现在局面在了,接下来如何办?完全在白帝。所以,萧仲宣极想探一探邯翊的口风,但他不肯接话,那也只好先往下说。
  “单以徐若山一个人,纵有铁证在手,要办这案子,也如同蚍蜉撼树。而且,不光是办不办得了的事情,弄不好,只怕引火上身,自身难保。大公子天纵聪明,这里面的缘故,想必不用我细说?”
  邯翊先不作声,半晌,忽然一笑:“这话我是不明白。”他把“是”字咬得特别重,显得有种故意的味道在里面,“倘若有铁证,自然办得成,倘若没有,那又何用多说?”
  萧仲宣听他装糊涂,索性也不再兜,直截了当地说:“若要铁证变得不是铁证,多的是办法。世家势大,可达天听,徐若山小小一郡守,未必拗得过他们。大公子,眼看耿正之臣含冤,又于心何忍?”
  “好!果然你是有胆识的人!不过——”说到这里,话风一转,“听你话里的意思,倘若我们这趟不管这件事,徐若山就必然会蒙冤似的,那是为什么?”
  萧仲宣没想到他如此精明,一愣之间,邯翊自己问了出来:“莫非是听到什么风声?”
  话已至此,无需隐瞒。“是。”萧仲宣回答。
  “嵇远清?”
  这话却不好答。踌躇一会,萧仲宣这么说:“只是风闻,臣不敢妄议。”
  邯翊笑了笑,也不再追问。“还有莫氏的命案,”他接着又说,“倘使真是冤枉的,要怎么为她洗清?”问完这一声,特意又撇清似的补上一句:“兰王很在意这案子。”
  兰王是不是真的在意,萧仲宣不知道,邯翊的一夜风流,却是心知肚明。心里暗暗好笑,但自然不必说破,于是这样回答:“臣以为,这两桩案子是连在一处的。”
  “哦?说说看。”
  经过一番交谈,萧仲宣已经知道邯翊极聪明,兜着圈子说话反而不妙,所以当即就说:“因为这两件事情都着落在齐家。齐家的当家人,其实是齐夫人。”
  说到这里足够,邯翊一点就透。“你是说这里面牵扯着姜王妃,所以不好办?”邯翊一面说,一面微微摇头:“不会。这件事如果生出枝节,也不会出在她那里。”
  萧仲宣微感意外,因为据他所知,虞妃过世之后,后宫便独以姜妃最幸,如今听邯翊的话风,只怕传言未必真。
  “即便真是如此,也不要紧。”邯翊语气忽然又一转,“只要父王那里……”说了半句,立刻住口不言了。
  “是!”萧仲宣接口,“正是如此。”
  邯翊笑笑:“看来,只好等明天见了嵇远清,再做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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