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正好看到伊朗东南部巴姆市的地震惨况,我听到巨大的死亡人数,心情非常沉重。新年的喜悦慢慢退却,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惆怅。
日历上还只剩下几页纸,这一年就要过去了。本来还在想,能够平静的迎接新年的到来,却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天灾。每天我们都在平静的生活,而生活之外,其实是不平静的。
这一年,充满了疾病和战争。在各种恐怖与不安中,极其珍贵的生命突然变的脆弱。经意与不经意之中,曾经鲜活的人,甚至整个城市,在一瞬间分崩离析。伸出手,能够抓住的,只是内心深处彻骨的绝望。
多灾多难的一年,于世界,与人类,于自身。
电视上出现了几只机警的搜救犬,播音员介绍了它们名字,然后说,这几只聪明的狗,即将和国际救援队一起出发,去寻找生命的痕迹。
生命的痕迹。
我听到这句话,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转过头,不忍再看一双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落在身上,格外温暖,心里却很凉。
四月一日的晚上,坐在阳台上,看着星星,突然想到远在广州的好朋友莱,给她打电话,询问非典的情况,嘱咐她注意保护自己。她灿烂的笑着,和我说起四年前去神农架的往事,我们正在计划何时重游故地,去看看燕子垭的云山雾海,她的手机响了。然后,我听到她痛哭起来。
张国荣死了。
我握着听筒,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张国荣是莱的偶像,对我而言,他只是一颗星,和其他的星星一样。可他选择的死亡方式,搅乱我的情绪。那段时间,我始终不敢上网,不敢看电视。他从高楼挑下的身影,始终在眼前,像一张支零破碎的纸片,漫天飞舞。
我为他的生命感到惋惜,也为他选择这种结束觉得痛心。
另一对平凡的母女,选择了和张国荣同样的方式。
大学毕业之后,我考进一家省级电台做主持人,时间虽然不长,却有很多听众,他们散落在城市和乡村的角落里。有高官巨贾,也有苟延残喘的人。我心里最牵挂的,其实是那些无助的人,想过各种办法,去帮助他们,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是残疾朋友。
然后我认识了惠,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却是可悲的命运,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从幼儿园回家,坐在父亲的单车上,遭遇车祸,父亲走了,带走了所有的内疚,却把痛苦留给了惠。
丛三岁开始,她没有走过一天路。母亲是小学老师,每天背着她上下班,这种生活,一直过了十五年。
一次母亲节,惠给我的节目打电话,泣不成声地说了她和母亲的故事。我去看望了她们一次,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始终散发着一种气息,好像盛开的鲜花,被泥土掩埋了,一点点腐烂的味道。
我给惠送过几本书,书名已经忘了。她们家没有电话,只能通过邻居转,后来,我慢慢感觉到邻居的不耐,所以,也就没有打了。
离开电台的最后一晚,我做了一期告别节目,不敢接听众的电话,只是放了一些自己很喜欢的歌曲,简单的说说自己的心情。我记得最后一首歌,是潘越云唱的一首情歌,我仅仅想用歌名表达自己的心情。
谢谢你曾经爱过我。
快十一点钟了,我走出电台大门,突然之间觉得无法呼吸,戒备森严的铁门外,站满了等着我的听众,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我仍然坚强的笑着,脸上却挂满泪痕。然后,我看见惠,她坐在轮椅上,安静的看着我,递给我一条鲜红的毛线围巾。
那天晚上,是一九九九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四年前的今天。
这四年中,我到了喧闹的电视台,然后来到安静的悉尼。曾经的过往慢慢淡却,只有那些可爱的人,如同惠,她们无助的眼神,牵动我的心。
十月底,我回到曾经的城市,昔日的同事递给我厚厚一叠信,都是曾经的听众写来的。我心情有些惆怅,一封一封的拆着。同事犹豫了一会,然后告诉我,惠和她的母亲,在九月的一个晚上,紧紧拥抱在一起,从六楼窗口一跃而下……
我无法呼吸,秋天的云从头顶掠过,慢慢的飘远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始终没有打开惠的信,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悲伤之余,充满了绝望。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很多弱势群体,他们在无助与无奈之中,痛苦的活着,痛苦的死去。
张国荣残酷的告别,惠和母亲无奈的结束,他们在生前,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看着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可是在走向死亡的路上,所听到的最后一句绝唱,却是相同的。当他们滚烫的身体,落在冰凉的地板上,所有关于生命的痕迹,就是那一声剧烈的撞响了。
人死不能复生,走出了那一步,无论心里多么留恋红尘俗世,终究无法回头,可是,他们的生命痕迹,依然在活着的人心里继续。
在我心里,始终无法释怀的内疚,是外婆的去世。也许,她将成为我心口永远的痛。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外婆总是对我说,她最想要的,就是绸子衣服。外婆曾经织过布,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穿过好的衣裳,直到老了,父母和我们姐弟三个,逢年过节,总给她添置很多新衣衫,外婆不爱说话,脸上却是喜悦的。
去年春节,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给她买了一件蓝色的绸子棉袄,外婆很开心,象小孩一样高兴的笑着,穿在身上。我们家的人,都属于不是太会表达感情,心里是热情的,嘴巴上却说不出来。
对外婆,也是如此。那一次见到她,我也没有和她多说话,只是嘱咐她注意身体。临走的时候,外婆送我到门口,我回头告诉她,今年春节,回去看她。
外婆慈爱的笑着,一个劲的点头,眼圈却红了。
来到悉尼,打电话回去,才知道,外婆去乡下姨妈家了。每次打电话,我总要询问外婆的情况,母亲的回答总是很好,问姐姐,也是同样的话。我心里渐渐放了心,也就一心想着,今年过年,给外婆再买一件红色的绸子棉袄。
没想到,这件棉袄,我已经买了,外婆却永远无法穿上。
今年七月,外婆带着对我的思念,永远离开了。
那几天,我心里焦躁万分,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看见奶奶,笑着朝我走过来。第二天早上,打父母家里和姐姐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最后打弟弟的手机,听到姐姐的声音,我当时就知道,外婆走了。
从遥远的老家传来哀乐声,我抱着电话,心里明白,再怎样号啕大哭,也唤不回外婆了。
后来才知道,外婆始终嘱咐父母,让他们不要告诉我。她知道,我会特别伤心。可外婆心里最担心的也是我,因为她最爱的孙女,独在异乡,来不及看她一眼,就永远的分别了。
我知道,外婆带着对我的思念和担忧,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我,将带着对外婆的思念和内疚,去继续自己的生命痕迹。
我对外婆的强烈思念,只是放在心里,因为我觉得,这种情感,和爱情不一样,别人永远不会懂。可是昨天,在pauline家里,听了她的故事,我却落泪了,因为我懂得她的心情。
我知道,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不分国度,不分人种,更不分阶层。
pauline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曾经是新南威尔士州的州长夫人,我们年龄悬殊,却彼此喜爱。
她说,我的性格很好,喜欢什么,就是什么,不喜欢,也会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她说,和她的第一个儿子很象。
然后,我才知道,她的大儿子,在三十年前的平安夜,死在马来西亚。
如果他还活着,也应该五十岁了。
Pauline拿着她儿子的照片,伤心的落泪了,无法继续说下去。我走过去,紧紧抱着她,她亲亲我的手,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
后来,她的丈夫告诉我,每一年的圣诞节,都是pauline最伤心的时候。三十年,年年如此,每一个平安夜,他们全家大小都围在冰冷的墓碑边,陪着死去的亡魂,一起场圣诞歌。
我无法想象,在寂静的墓园里,三十个平安夜,当圣诞树上的灯光照亮了墓碑,在天堂的亡魂,看到母亲的思念,他会不会流泪?
我无法写下去了,电脑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可是我的心里越来越清楚。
生命的痕迹,原本就是虚弱的,甚至无法明确的画出来,但是,生命又是真实可触地存在。离去了,依然会在跳动的心里永存。
我希望,在伊朗,搜救犬能够找回更多的生命,我希望,新的一年,能够和平。
世界上的每一个生命痕迹,都能象永远不凋零的花。
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