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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飞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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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纪行(下)
送交者: Optics 2004年05月15日16:34:18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西藏纪行(下)

               ——灵魂中的灯

                ·霜 子·

〖续上期〗

  我们早早地上了床。刚才和宾馆预定了一辆吉普车,明天准备去纳木湖。本来旅游局的马处长安排我们过几天搭车去日喀则,老局长给扎什伦布寺主持的介绍信都写好了。可是一来丝儿假期已到,二来我们已看够了寺庙,想看看自然景观。包这辆吉普,一天的车费就是一千元。像我们这样的自费旅行者,时间又有限,在西藏腹地继续走是很困难的,如多有几个人搭伴儿就好了。

  第二天凌晨五时,我们就起身了。司机是一位叫多吉的藏族师傅,他当过兵,在青藏公路上跑过多年的长途。他开着一辆崭新的三菱陆地巡洋舰。西藏的公路上,跑的都是好车。这是因为路况不好,对车的要求高,尤其是越野,坏在野外麻烦就大了。马处长和夫人准备搭我们的车一起去纳木错,他们在拉萨工作多年,也没去过那里。

  我们很快驶过凌晨拉萨空旷的街道,经过新城区一排排毫无特色的标准建筑,从另一头出了城,驶上通往藏北的公路。看到野外豁然开朗的辽阔的空间,我立刻感到心旷神怡。大概是在拉萨看了太多的寺庙,让人不免心情压抑。西藏的田野似乎比任何地方都更开阔,拉萨是块盆地,周围地区有大片农田,到处绿葱葱的。我们在向更高的地方驶去,白云就在和我们平行的田间飘浮着。我们很快就超过了四千米的高度,我又开始感到不舒服了,眼睛里似乎罩上了一层什么东西,有点模糊,就像带着深度近视镜似的。这次我带上了氧气罐,听说纳木湖一带的空气特别稀薄。

  车子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飞驶,路旁的念青唐古拉山蓦然闯进眼帘,我们已驶入真正的藏北高原了。这伟大的山脉绵延数百里,气势磅礴,始终伴随在我们身边。这是真正的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最高峰有七千多米高,雪白的峰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梦似幻。广阔无垠的荒原之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牛群、羊群,但都在离公路很远的地方,偶尔可以看到裹着红头巾的牧人们,追随着他们的牲畜,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我们要多吉师傅停下车,拍了几张照片。车外已很冷,风刮在脸上隐隐作痛。这里的风如此严砺,任何生命都在经受它的考验。我发现地上的草一堆一堆的,矮矮地紧紧抓着地皮,才能扛住风的肆虐。不时可以看到一个个大小各异的水潭,波平如镜,清晰无比地映出蓝天白云。水很少见,但如此美丽洁净,仿佛从没人碰过一下。藏族人认为水是神圣之物,从来不会为了洗乾净自己而把水搞脏,而我们为了使自己乾净,弄脏了水,弄脏了我们生存的世界。我不由想起哪种生活方式更好的讨论。我想,只要他们自己不觉得自己的方式不好,那就是他们的方式更好,能生存的更长久。这是整个世界都该思考的问题。

  我们驶过一座村庄。所谓村庄,就是几排泥土垒成的房子,墙上堆着晒乾的牛粪,这是牧人们过冬的燃料。从路上走过来两个穿黑袍子,裹红头巾的女人,走进一看原来是母女俩,因为她们的脸非常相象。她们裹的紧紧的头巾下只露出两只眼睛。在这儿见到游人,使她们感到惊喜。多吉师傅向她们问路,她们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我们把身上带着的巧克力送给母女俩,和她们合了一张影。一直到我们离开很远,她们还站在路边向我们挥手。

  前面出现一片浅滩,车子驶过泥泞的路面和铺满碎石的水边,我们正犹豫是不是要下来或想法绕过它,多吉师傅猛地加大油门,闯进了浅滩,激起的水花如瀑布般飞溅,轰然落在车顶上,窗前白花花一片,我们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剧烈的颠簸使我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车轮已没过大半,仿佛马上面临灭顶之灾,多吉师傅毫不迟疑地继续全速前进,终于冲出了浅滩!我们大声欢呼起来,胜利地回头望着那条潺潺流淌、矗立着大大小小石块的小河。这吉普的优秀性能令我们兴奋不己,它似乎可以穿越一切障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们前进。

  道路变得越来越艰难了,车子始终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进。我们后面一辆面包车费劲地攀登了一阵儿后,终于抛锚了。车上的人们都下来了,站在路边,不知所措。车子坏在这儿怎么办?这是人们最担心的事,也许后面过来的车可以帮助他们吧。翻过一座山梁时,竟然看到两位外国小伙子背着几乎有一人高的背囊,正扛着自行车在翻山,当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异常艰难。多吉师傅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这儿已绝然看不到一个汉人旅行者,实际上是人迹罕至,连鸟儿都飞不到的地方了,对于任何生命都是一种考验。

  离开拉萨4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纳木错。两块风雨剥蚀得奇形怪状的巨石出现眼前的山坡上,象是守卫圣湖的门户。这是大自然的杰作,还是外星人遗留在此的坐标?旁边有一座巨大的玛尼堆,是转湖朝圣的人们一块块堆积而成的。我们下了车,顺手拣起一块石头,也想放在上面,没想到凛冽的山风几乎把我们吹倒。这里正是风口,吹得绳子上系的经幡呼啦呼啦直响。“风象刀子一样。”马处长说了一句,但仍站在山坡上给他夫人照相。我们急忙钻回车里,车子翻过山坡,向下驶去。

  山下靠湖畔是一大片沼泽草滩,远处可以望见浩瀚如海的纳木湖,象一条碧蓝的银带一样伸展开来,波光粼粼,看不到边际。它和我们概念中的湖完全不一样,而更象是一片海。

  我们颠簸不己地向前行驶了一会儿,车轮开始打滑,陷进泥里,在一片沼泽中停下了。多吉师傅心疼他的车,不肯再往前走了。据说有另外一条路,可以通到湖中心的一座小岛,岛上相传有神秘的岩画,我对那儿充满了向往。可多吉师傅不认识这条路,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打听。他从车上下来,说只能到这儿了。我们看了看湖边,也就还有两百多米的样子,于是同意在此停车,自己走过去看看。沼泽地里积水很深,每隔一米多的样子就有一堆草棵,上面长着低矮的暗红色灌木。我们象兔子似的从一簇草棵跳到另一簇草棵上,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水里,陷进泥塘。蹦了几步,我的运动鞋里灌满了水,咕唧咕唧直响。丝儿坚持着又跳了几步,也停下了。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跳如擂鼓。纳木错海拔4800米,只这几下就耗尽了我在拉萨养精畜锐攒下的力气。这时离湖边真的不远了,但我们只能放弃了。望着已近在眼前,却仍似远在天边的纳木错,我们不胜遗憾地转过头,顺原路返回了。

  多吉师傅努力把车从泥沼中开了出来,找到一块平地。马处长把从西藏宾馆买来的盒饭摆在地上,准备在这儿吃午餐了。我们也带了些罐头和水果,请大家一起吃。这时正在草滩上放牧的几个小伙子慢慢向我们聚拢过来,他们把牵着的马放在旁边吃草,席地而坐,看着我们。我们递给他们盒饭和饮料,他们有些羞涩地接过来吃了。高原上的牧民是最质朴憨厚的人,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见到人,一见到同类就会情不自禁地去接近。路上的牧民只要一看到有车经过,就会向你招手。他们的肤色比拉萨人更深,脸上刻着风餐野宿的游牧生活的粗糙印迹。由于少有人际间的交流,他们的表情很少,显得木讷。只有在他们笑时,你能感到他们心底最原始、最真挚的感情。

  我们骑上他们的马,在草地上转了一圈。藏北高原有一种独特的美,原始的、荒凉的、粗犷的美。这里远离文明世界,保持着自然的本初面貌。念青唐古拉山和纳木湖在西藏神话中是一对夫妻,山是男性的,湖是女性的,但她也是象男人一样深沉有力,浩瀚博大的女性,而不是我们文明中温柔、纤巧、小鸟依人的女性。我很遗憾我们从这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却仍只能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可望而不可及。宽广美丽的纳木湖在天光照耀下变幻着自己的色彩。不知为什么,我们并没有看到一个转湖磕头的人。湖畔的草滩上,只有正在低头吃草的羊群和牦牛群。牦牛是一种非常漂亮的动物,虽然早已被驯化,它的造型与张力,它从远古时期残留下的野性仍令人心悸。

  草原上天气变化非常大,太阳时隐时现,温度骤然间就会发生很大变化。我一会儿穿上毛衣,一会儿又脱下,忙个不停。而牧人们只穿着一件皮袍,寒暑皆宜。

  下午两点多时,多吉师傅说该往回走了,要在天黑前赶回去。我们只好上车,听从他的安排。回去的路上,遇到一群受惊的牦牛群,从我们车前狂奔过去,我们只得停下车来等它们过去。从始至终没有见到主人在哪儿,只见到一只深棕色的氆氇背包从牛背上散落下来:一只木碗,一个水壶,和一把大手电从里面滚了出来。这是一个牧民的全部家当。生活在如此严酷的环境里,他们所需的物品竟是这般简单。

  车子在一处帐篷群前停下了,多吉师傅让我们在这儿等他,他和那些牧民们用藏语商量着什么,后来看到他抱着大块的酥油放进车里,原来他是到这儿来买又新鲜又便宜的酥油。我们也趁机钻进一家牧民的帐篷,里面只有两个小姑娘。姐姐长着典型的藏族人轮廓分明的脸,深棕色的皮肤;妹妹却是个皮肤白嫩,嘴唇鲜艳,美目流盼的姑娘,令我们惊异不已:这漆黑的帐篷里怎么会长出这么一位美人来?乍一进帐篷,简直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才依稀看到屋里的陈设,地上铺着一层乌黑的毯子,姐妹俩就睡在这儿。她们很热情地招待我们,打开木桶,要沏酥油茶给我们,我们赶快谢绝了。丝儿从口袋里掏出一管口红送给妹妹,她高兴极了,说她用过这个。她居然会说几句汉语,还说和她阿爸去过拉萨。对于上天把她们安排在这儿生活,她们似乎没有任何怨言。我却觉得太不公平,也许有一天,什么文工团的人会在这儿发现了她,从此改变她的命运吧。但是在这荒凉的世界边缘,有多少美人就这样被埋没掉,有多少青春在寂寞中消耗掉,大自然慷慨地赋予了她们美,又毫不留情地毁掉了她们,过不了几年,她就会像花一样枯萎掉。

  我们的车继续前进,经过一座高高的铺满鲜花的山冈。马处长和夫人大叫停车,两人兴高采烈地唱着歌,采了一大把野花,又翻过山坡,到那边采蘑菇去了。

  我和丝儿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我突然头疼欲裂,再也支撑不住了,只能躺倒在石头上。平躺的姿势使我的痛苦有所缓解,呼吸也均匀多了。但我再也不能动一下,也说不出一句话。多吉师傅讲,这里已有五千多米高,是我们经过的最高点。这是我生命中一个值得骄傲的记录,是我用痛苦换来的。但我再也体会不出平日支配我们的那些情绪。在这儿,在这前所未有的高度上,我对生命的许多观念都被改变了。我通过肉体的痛苦一点点接近了真理,这可能是我们认识真理的唯一途径。我开始明白了,在这世界之巅,人们为什么如此执著于信念。因为如果没有信念,人就无法活下去。我终于看到了鸟,它正在我身边的草地上扑腾着,艰难地抖动着翅膀,飞起不过两尺高。但是在这五千多米高的地方,仍然有鸟、有花,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所有的生命都在顽强地生存着,贡献给这个世界令人感动的生命的赞歌。

  阳光照得眼前一片白花花,我闭上眼睛,感觉到温暖的橘红色在眼皮上跳动。我多想就这样一直躺下去。多吉师傅招呼我们上路,马处长他们也捧着一堆蘑菇回来了,说回家做汤去。人们仍忘不了享受生活,蘑菇在拉萨是很罕见的。

  空旷的荒原上,偶尔窜过几只小鼠,一看见车后就匆匆地惊恐地闪开,一直躲回自己洞窟的门口,却忍不住要竖起身子来好奇地向我们张望一番。很多动物因为好奇而失掉性命,幸好我们不是猎人。我问多吉师傅:藏族人如果不杀生,那他们又如何看待打猎呢?他说为生存而杀生是可以原谅的,如牧人们宰杀他们的牛羊。而为取乐而杀生则是不可原谅的,因为那不是出于必需。这就是说如果我们只是向自然索取生存所必需的东西,就不至于把这个世界给毁掉。但人类是如此贪得无厌,永无止境地掠夺自然,直到有一天破坏掉自己生存的家园。而藏族人的哲学是与自然和谐相处,所以我们才能在这儿见到完全未被破坏的自然——地球上最后的伊甸园。

  车子沿着来时的道路在广阔的高原上疾驰,速度令人如醉如痴,念青唐古拉山又象守护神一样出现在我们身旁。这时天空中飘来大片乌云,倾刻间天地之间被黑暗所笼罩,令人恐惧。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又沉又大的雨滴从天而降,溅落在车窗上。这雨来得太快了,太猛了。而就在这同时,另一片天空上?我们的视野无比宽广,广亘的天与地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另一片天空上却阳光四射,甚至出现了一道横贯天际的彩虹!在这儿时空仿佛发生了错乱,我们的感官也被这奇异的景象所震撼:这难道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域发生的现象吗?雨滴和彩虹,乌云和太阳全都争奇斗妍般地在同一时空中展现,令人眼花缭乱。我兴奋地左右环顾,忘记了头疼,忘记了一切。在历尽沧桑的藏北高原上,这不过是最平常的一瞥,对我却是气象万千的极致。我为我活着,能看到这样的美景而陶醉。平时整天坐在水泥牢房般的办公室里,我如何能知道世界是这般广阔,生命是这般自由和欢乐啊。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在这样的天地间驰骋而来的。除了那些辉煌的庙宇,我们心中渴望的不就是这伟大壮观的自然吗?在短短的几天里,它们构成了我对西藏这块神奇的土地最深切的认识。虽然我连自己走过的地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但却让我永生难忘。

  我终于抵挡不住困倦的袭击,昏昏沉沉地睡去,在暮色中回到拉萨。进了房间,我才醒了过来。吃完饭,我们盘腿坐在床上,互相看着,这时才想起白天忘了涂防晒油,于是找出来在已经晒得生痛的两颊上抹了起来。一天之内,我们俩个就被高原的太阳晒得如同藏族人一样了,颧骨上浮着两块红晕,这是西藏的太阳给我们的礼物。

  这是我们在拉萨的最后一天了,丝儿的假期已到,她必须赶回去。其实我还有几天假,而且再过两天就是雪顿节了。可是我一想独自一人在这个房间里整夜听着狗吠,就要发疯。我决定和她一起走,也许以后我会觉得自己很蠢,但现在我真的想走了。

  我们打算去布达拉宫拍照,然后去试一家藏菜馆,也算没白来一趟。每到一个地方,我总是喜欢寻找本地最地道的最有特色的小吃。惟有藏菜,始终没敢一试。我们进了一家装潢得很华丽的藏菜馆,里面没有几个客人。我们研究了许久菜谱,最后只点了糌粑、干牛肉和青稞酒,这是藏族人最普通的食物。牛肉根本嚼不动,可见我们的牙齿早已退化了。糌粑则放在手里怎么也攥不起来,后来坐在我们对面一位藏族小伙子看不下去了,主动过来帮我们。他捏起一小撮乾粉,加上一点水和酥油,用油污的手指头很快捏成一根长条递给我们,我们略微迟疑了一下,接过来送进嘴里,向他点点头,不住地说:谢谢,谢谢。

  只有青稞酒是我真心喜爱的,酒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是透明的,而是一种乳白色、象江米酒似的液体,微微有点酸味,但很清香,喝进去口感很舒服。看样子这养育了藏民族的青稞真是个好东西。

  我们又去八角街的集市上买了些礼物准备带回去给亲戚朋友们。临来时晓珊特地嘱咐我给正在医院等待脑血管搭桥手术的朋友路路买一样吉祥物。我找了好久,终于买了一块印有六字真言的银牌,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我们怀着同样虔诚的心愿嘱托、寻找、期盼,也许它真的能在冥冥之中施展神力,保佑路路的手术平安吧。

  前两天我还买了一只嵌着金色太阳神的鼻烟壶,刚拿回去上面的箔片就掉了。今天我带着它找到上回卖给我的那个女人,告诉她我不想要了。那女人大怒,用藏语骂了我不知什么,另外几个女人也围拢过来,怒目而视。这陌生的敌意令人恐惧,不过是几块钱的东西,但第一次让我感到这美好的土地上也有着不和谐之音。这儿也不是像我自己那样一厢情愿想象中的一块理想净土,我该离开了。

  晚上我们有一个约会,丝儿的朋友介绍我们认识了拉萨著名的青年作家扎西达娃,他邀请我们今晚去做客。这是我们晚上第一次外出。扎西达娃完全是一位现代青年,穿着草绿色茄克和红色帆布马甲,脚上是一对美式大皮靴。他开了一辆红色吉普车来接我们,带我们到了城中心的一家酒吧。车上还有一位汉族司机,从小就和他的父母进藏工作,他带着怨恨的表情对我们说汉族人将永远也不可能适应这个鬼地方。酒吧里似乎聚集着拉萨所有的文化人。经过几天深居简出的生活,我们对这样热闹、嘈杂的环境完全不能适应,喝了一杯鸡尾酒后,就昏头昏脑了。我们对扎西达娃说想走了,他很吃惊,但立刻同意带我们到他家去。我们在人们惊奇的目光中离开了酒吧,上车驶向扎西达娃家。

  黑暗中我们也不知他家坐落在拉萨的哪一个方向。这是一座两层小楼,有一座带围墙的院子,院子里长着高高的草。后来我才知道,在西藏,植物能长这么高很不容易,是经过精心培育的。扎西达娃的太太是位舞蹈演员,她迎了出来,我们随他们走进屋门时,看见一只棕黑色的大狗站在台阶上,几乎有一人高。丝儿弯下腰去抚弄它,此时我才看清了这是一只藏獒!这一发现让我几乎魂飞魄散,这不是狗,而是一只真正的野兽。它的巨大的棕熊般的身躯和两只闪闪发光的小眼睛透着一股难以驯服的野性,虽然夫妇俩一再说它是一头被驯服的藏獒,可以带出去散步,但我早听说过关于藏獒的种种恐怖的传说,深知如果它不高兴,顷刻间就能把我撕成碎片,我还是不要和它打交道的好。丝儿仍站在那儿想要摸一摸它,我远远地绕开,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直到换了拖鞋,坐在沙发里,仍然惊魂未定。这头野兽似乎代表了西藏未对我展示的另一面,神秘而恐怖。我知道这种恐惧是由于不了解而产生的。当我们的目光对视的那一刹那,我懂得了自己:我不想再深入了,那是另一个世界,我情愿远离它而敬仰它,象每一个匆忙而兴奋的旅行者,保留着肤浅表面然而刻骨铭心的印象,又匆匆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但这就足够人们享受一生的了。

  大家坐了下来,扎西达娃太太为我们沏了印度红茶,端上各种水果,这在拉萨也是罕见的。他们的房间布置的很有趣味,摆满了艺术品,其中有些是真正的西藏文物,我们细细观赏了一番,可惜我们对西藏的历史一无所知。

  我从未看过扎西达娃的书,只知道他是一位现代派作家。我终于有机会问了他一句想了很久的问题:如今的年轻人是如何看待宗教呢?你们相信你们的祖先千百年来信奉的一切吗?关于你们的历史(你们从哪里来,到那里去?)你们的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有你们自己?

  他说所谓宗教,并不一定指某种明确的教义,而是千百年来笼罩在西藏土地上的一种浓厚的气氛。年轻人虽然也渴望现代化,但像他们的祖先一样,从小在这氛围中生活、成长,这溶入了他们的血液,铸成了他们的灵魂,像我在大昭寺看到的那个三尺小童,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事情了。难道你不相信,在西藏,有这样一个大灵魂的存在吗?

  几年前,当瑞典朋友冯辽和我们同住在北京一条深巷里的小四合院时,我曾和他探讨过这个问题。我相信“big soul”的存在,并相信不管我们在哪里,以何种形式存在,不管我们是一只猫,一只虫子,还是一片云,一棵树,或者变成了宇宙中的一粒尘埃,都是它的一部份。扎西达娃说藏族人相信宇宙和时间是无始无终的,他们有信心,等待未来佛在多少世、多少劫后的到来。使人们胜过这世界的,就是他们的信心。每个人的生命不过是延续这信仰的明灯的一束火焰。

  那个晚上,扎西达娃通过他在拉萨外办的朋友帮我们换到了另一家宾馆。在假日酒店落成前它是拉萨最好的饭店——西藏宾馆。其实这对我们已没有什么意义,我们的航班明天上午八点钟起飞,我们必须今天下午两点就搭班车到离拉萨有两个多小时车程的贡嘎机场去,在那儿过一夜。

  这天上午没做任何事,收拾好东西,在宾馆的院子里散散步,最后望了一眼布达拉宫,我们登上去贡嘎机场的班车。四点半到达机场,我们被安排住在机场宾馆里。这是一座几乎荒废的大楼,渺无人迹,好像除了我们,就没有人在这儿住,大概别人都有专车送。我们拖着行李走过空荡荡的楼道,地上铺着发霉的地毯,到处是陈年的污迹,痰盂倒在地上都没有人扶起。我们终于在楼层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服务员,她正在打毛线,她的小屋倒是弄得暖哄哄的,而我们的房间则象是冰窖一般。她打开锁后就不见了,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我们把行李放下,这房间的荒凉和空寂令人不寒而栗。我建议出去走走,一会儿也该吃饭了。

  机场外有一条街道,两边有几家店铺,一群年轻人正聚在一起打台球,他们的叫声划破冷寂的空气,使人感到了一丝人气。几个当兵的牵着一只小白狗在散步,我们逗它玩儿了半天,又和一对开杂货铺的夫妇聊了一阵儿天。他们是从四川来的,家乡人口太多,很难赚到钱,在这儿虽然闷点儿,还是有生意可做的。他们的孩子正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独自玩儿着。

  我们一直混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往回走。周围一片漆黑,静的可怕,这仿佛是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们在餐厅昏黄的灯光下吃完晚餐,又通过空无一人的楼道回到房间。屋里有一台电视,但什么图象都没有,好在还有灯,我们看了一会儿白天在书店买的杂志,十点半时关上灯,但谁也睡不着。我的被子和床单都是湿漉漉的,床板有一边塌了下去,一翻身好像就要从床上掉下来,所以我几乎一动也不敢动。

  黑暗中我忍不住问丝儿:要是有人强迫你在这儿呆着,你能受得了吗?丝儿说要是有人强迫我,那没办法。要是没人逼着我,当然我不会在这儿呆着。我们想起各自的父母,已经年老体衰时赶上文革这样的灾难。他们是怎么熬过那些难以想象的苦难日子的?看样子人活着是需要某些必要的东西的,除了空气、水、食物,还有人和人相依为命的那种气息——人气。但是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果别无选择,你什么都受得了。生命本身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你要执著于某种东西,你就有了活下去的动力,有了信心,就有了希望。如果你不相信点儿什么,不点燃你灵魂中的那盏灯,人如何能度过这茫茫黑夜呢?

  飞机起飞了,我离开这块今后会时时让我魂牵梦绕的土地,虽然我比以往更强烈地想往它,但我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再来了。我的心灵属于那儿,但我的肉体却不属于那儿。我要回到那虚幻的人世生活中去,度过这虚幻的肉身命运注定要过完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的灵魂脱离了它,象疲倦的旅人渴望自己的故乡一样,那时我不再有任何的痛苦,象风一样自由地回到这块千百年来汇聚了无数灵魂的土地,溶入那象海浪般回响在宇宙间的六字真言的合声……。

〖全文完〗

□ 寄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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