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江蘇吳江人，十分有錢，是個業餘攝影師。前一陣他自費去了一趟麗江，當然也隨身攜帶了那套昂貴的攝影行頭。他昨天剛回來，今天就興沖沖邀我下館子，我們一邊一邊吃喝，他一邊向我展示拍攝的照片，還滔滔不絕講述麗江的美景和民風。他講得很起勁，我卻有些心不在焉，這讓他頗為驚訝。於是我們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胡扯。　　

“老兄，怎麼啦？你不是喜歡人類學，對各民族的風俗文化感興趣嗎？麗江這樣美的地方簡直是世外桃源啊，你居然不感冒。據導遊說：真正的香格里拉就是指麗江呢。”　　

“倒！什麼跟什麼呀！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又不是遊記，乃貨真價實的虛構小說。咱們國內的幾個旅遊區爭着引經據典，有的還亮出考古發現，想證明自己就是小說里的香格里拉，你也不覺得肉麻！希爾頓最熟悉的是西藏，小說里香格里拉的居民也主要是藏人，西藏那幾個旅遊區稱自己是香格里拉我多少還能理解。雲南的中甸自稱是香格里拉的原型，那裡畢竟也是藏人聚居區。可麗江的納西人去湊什麼熱鬧呀？俗！其實我覺得當年在麗江呆了幾十年的美國人約瑟夫洛克比希爾頓偉大多啦，麗江人也不好好宣傳。當然話說回來，洛克是剛解放時被當作美國間諜驅逐出境的，他後來病逝於美國，臨終時依然對大雪山魂牽夢繞。麗江人要是大力宣傳洛克的事跡，某些人恐怕臉上掛不住。”　　

“洛克的事我倒我大清楚，不過麗江的景色和風俗確實可算世外桃源啊。”　　

“其實麗江我也去過，而且去過不止一回。不光是麗江，我還去過西南的許多原始村寨和小鎮，在某些地方還呆過一段時間呢。”　　

“是嗎？那你對麗江印象如何？”　　

“這，希望你不要失望，我對現在麗江的感覺就倆字：虛偽。”　　

“不會吧？我怎麼看不出來？你詳細講講吧。”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具體說說吧。那個讓你流連忘返的麗江古城，你就沒覺得不對勁嗎？你不覺得它太乾淨，太舒適，太不自然了嗎？”　　

“怎麼可能啊！我覺得那環境很親近自然呀。”　　

“親近個屁！”可能因為酒的關係，我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真正親近自然的的村寨小鎮你見識過嗎？我告訴你吧，那裡的路面不可能會有堅硬平整的水泥地，大多是爛泥地，最好的路面也不過鋪些石塊。在滇西的高海拔潮濕地區，基本上天天有雨，因此那裡的道路永遠是泥濘不堪的。走在真正的古城中，你會時不時跟居民們豢養的豬狗牛羊，還有雞鴨鵝等擦肩而過，這些畜禽排出的屎尿會布滿道路，當然永不會有清潔工來清掃。一個真正的古鎮是不會靠旅遊維持生計的，那裡的大部分人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是極為艱辛的。山裡的居民很窮，大多不穿鞋，家境好一點的也就穿簡陋的草鞋。草鞋你穿過嗎？又髒又臭的東西浸進去會濕濕地貼着腳面，永遠沒法清除。赤着腳或穿着草鞋和畜禽一起穿行於滿是糞尿泥濘凸凹不平的路面，這感覺你能想象嗎？”

　　 看到我的朋友不禁皺了一下眉頭，我頗為得意，喝了一口酒便繼續往下說。　　

“你漫步麗江古城的時候，你不覺得城中的小溪太清澈，太乾淨，太賞心悅目了嗎？那是因為麗江古城不過是一個披着古代外殼的現代小鎮。在麗江古城看似古樸的街道下面鋪滿了現代化的管線，那些看似古樸的民居內部設施與裝潢其實與現代酒店無異，一個真正的古鎮會這樣嗎？真正的古鎮我住過，那裡的地下絕對不會有無縫鋼管來排泄廢物。真正古鎮裡的小溪決不是用來觀賞，而是用來排污的。所有的生活污水都會排入小溪，小溪的顏色和氣味也絕對不會讓你有美的愉悅，有時裡面還會有成群的豬在打滾。我前年去麗江古城時，對那些現代化的衛生間感到說不出的彆扭。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曾在真正的滇南村鎮裡住過，那裡的廁所大多是瀕臨倒塌的土屋，裡面滿地的黃白之物和到處蠕動的蛆蟲常令我這穿布鞋的城裡人猶豫再三。置身其間，不時會有蛆蟲落在你身上，而廁所的氣味幾十米外都聞得到。所有屎尿都直接排進大缸里收集起來，這些東西對當地居民來說是可貴的肥料，他們會定期來取走拿去肥田。”　　

我的朋友本來抓起一隻油炸蝦要往嘴裡送，聽了我的話不禁猶豫起來，最終他把蝦子放回盤子，聽我繼續說下去。　　

“其實環境的虛假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當地居民早已不復過去的淳樸。上次去麗江，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金錢和商業對心靈的巨大侵蝕力。記得當年去大山裡的村寨古鎮時，我不敢隨便誇獎別人的東西。因為那些居民樸實又豪爽，你如果誇獎，他們會馬上把東西送你，你若不接受他們還不高興。今天的麗江還有這樣的人嗎？在麗江古城和各個景點討價還價，買假冒偽劣的經歷你一定不少吧。不過話說回來，我們自己都奸詐得可以，又有什麼權利要人家保持古樸的民風。”　　

我停了下來，我的朋友也沉默不語。我們倆乾杯喝了些酒，他又問我：“那麼，你對那些真正的古城印象很糟吧？”　　

“嘿嘿，這你可錯了，比古鎮更差的環境我都呆過，而且後來還很喜歡這些地方呢。人的適應力是很強的。當我第一次把赤腳踩進滿地黃湯的土廁時曾猶豫了很久，不過幾次之後對這些髒東西也就不太敏感了。我住在山寨里的頭一夜被嗡嗡嗡的蚊子吵得睡不着，第二天全身都是疙瘩。知道那裡的俗語吧，‘三個蚊子一盤菜，三隻耗子一麻袋’，你要見到那種大花蚊子准嚇死，被這種蚊子叮了不覺得癢只覺得痛。不過時間久了，筋骨和肌膚越來越強健，也越來越遲鈍，被叮之後也就沒有太大感覺啦。後來我看到自己身上伏着螞蟥都不會大驚小怪，那可不是這裡的水螞蟥，是那種會飛的山螞蟥，有小又黑。山里沒有電，晚上一般也不點燈，因為燈油對當地人來說也不便宜。不過在山上生活很累，一般天一黑倒頭便睡，也不覺得沒有燈有啥不方便。”　　

“等我的感官適應這種種‘虐待’後，我就會感到這種生活的愜意。拋開生活上的種種不便，那裡的環境確實是優美的。各種奇異的動植物隨處可見，大山裡的景觀也堪稱雄奇壯麗，那裡的天也永遠是乾淨的。山上經常大霧瀰漫，後來我才明白這些霧在山下看其實就是雲彩，我們生活在雲中，甚至雲之上呢。山裡的居民都很淳樸，毫無城府，這些山里人的吃苦耐勞超乎你們城裡人的想象。男人們打獵時能幾天不吃不喝，依然疾步如飛在綿延大山中穿行，我住在那裡吃過些熊掌和不少蛤蚧；那裡的婦女背着一兩個小孩照樣能玉米地里幹活。跟這些人呆久了自己都會變得單純，回城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適應城市裡的人際關係。不過在山裡終老一生雖然可以說幸福，可缺憾也是巨大的，外面的世界畢竟也很精彩啊。現在想來，沒有書籍和互聯網的生活不能算完整的生活。”　　

我喝了口酒，繼續口沫四濺地侃下去。　　

“當然我對這些山寨居民的理解是膚淺的，我那時還不會象約瑟夫洛克一樣對這些居民的文化感興趣。後來當我看過《楚辭》，又學了點神話學民俗學之後，才明白我當年忽略了多少有價值的東西。不是誇口，我現在對納西人文化歷史的了解超過大多數麗江人。亂扯幾句吧，他們的祖先，也就是巴人，公元前十三世紀還居住在你的老家江浙一帶，後來他們無力抵禦來自山地民族的入侵，只得沿着長江向西退卻，沿路留下巴族文化的遺蹟。莊王之前楚國除羋姓外最顯赫的斗姓貴族就是巴族戰神的後裔，春秋時期南方的流行歌曲“下里巴人”也與巴人有關。那些斷髮紋身的山地民族驅逐巴人後成為江浙的主要居民，他們被稱為山越人，也就是你的祖先。古代山越人以強悍和鑄劍技術聞名於世，哪像他們現在的後裔那樣柔弱。知道項羽麾下橫行天下的八千子弟兵吧，他們大多是你的老鄉吳江人，你今天還能從你的同鄉身上看到祖先的英雄氣概嗎？”　　

“咳，扯遠了，還是說巴人吧，巴人最後的輝煌是在公元前三世紀對入侵川黔一帶的的秦軍進行慘烈而絕望的抵抗。戰敗之後他們大多投降做了順民，少數不肯屈服者向西南退入更偏遠的深山。川東的巴人在四世紀創建了成漢王朝，但這些與雲南的東巴人已沒有太大關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深山裡的東巴人悄無聲息。十六世紀起由美洲傳入的多種高產耐惡劣環境的農作物終於使這裡的局面徹底改變。大規模的村寨和小鎮開始在雲霧繚繞的綿延大山中頑強成長，深山裡的自然面貌和人文景觀也由此永久改觀。了解納西人東巴文化也確實是很有意思的事，如果你拿納西人彝族人的神話跟《九歌》裡的楚人神系或是更遙遠的波斯印度神系相比，你會十分驚異。嘿！不說了，我知道你對這些沒啥興趣，眼下能吸引大多數人眼球的不過是些表面文章而已。”　　

“你以後還會去那裡旅遊嗎？”　　

“如果我賺足了錢，我會再到那些原始山區去住個一年半載的。當然我絕不會去麗江這類人造的古城，我會跟着馬幫到那些人跡罕至的真正古村落。如果有興趣，我也會去旅遊。但我不會跟着旅遊團，坐着豪華空調大巴去什麼風景區，當然我承認這種旅遊方式符合多數國人的情調，他們大概也以為這就是真正人與自然的融合。雲南是我的故鄉，我在西南的大山里長大，我對那裡的山川草木再熟悉不過。雲南的大山無處不美，沒有被大量遊人踐踏過的美景多的是，尚未喪失淳樸民風的地方也多的是。我會背着背包，帶上獵刀和指南針，徒步翻山越嶺，風餐露宿。記得有一次我跟蹤一隻漂亮的白山雀來到一片沒有人煙，被森林環繞的山中小湖，那時我又累又餓，渾身發臭，腳底象踩着兩塊爛泥，不過我的快樂你簡直難以想象。那時我最希望的就是身邊能有個美女分享我的快樂，嘿嘿（奸笑）。有了那次經歷，以後我在神話傳說中看到“湖畔仙女”之類的情節，心中就會感到溫暖。我懷疑屈原這傢伙是不是有過在這種地方和美女沐浴野合的經歷，後來才幻想出“被薛荔兮帶女蘿”的美麗山鬼。還有一次我在一座彝族山寨里發現一塊石碑，上面記載的內容居然是有關我先祖的事跡，我那時的感慨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　　

說到這裡，猛然發覺我朋友的臉色有些陰沉，我趕緊閉了嘴，我的朋友低着頭收拾起照片起身去結賬了。　　

倒！為了今天的失言，明天只好破費請他下館子了。唉......禍從口出啊！看來以後得戒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