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闲”字了得————西安印象 |
送交者: 秦巴子 2004年09月14日14:09:02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追述西安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秦,辉煌延及汉唐,但近代以来渐趋衰败,就现代意义的城市而言,它又是一座年轻的城市。称西安为“废都”,其实不太确切,因为它已经废得太久,以至于没有了“都”的型制,也很难找到废都式生活的遗迹了。而西安的年轻,又使得她还没有铸出一个新型城市的特征来。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西安的特征其实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西安生活的闲:清闲,悠闲。 在我看来,西安市民多好读书,这算得上是西安之闲的第一个特点。有了这个读书的悠闲爱好,西安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全中国书店最密集的城市。在中国的其他大中城市里,没有一座城市能像西安这样使我时时感到书在追求着我。书店比肩、店而成市、市而成街的东六路的书街自不待说,随便在西安城里走走,目光所及尽是翰墨气象;能把书店开到寸土寸金、专卖店林立的东大街,更是西安这座文化古都所独具的襟怀与气质使然;全城大街小巷乃至超市、商场、宾馆里的各色书店,更是数不胜数,夸张一点儿说就是,有居民的地方,便有书店。后宰门一间名为博文的不起眼的小小书店里可以买到极雅极深印量极少的人文学术著作;西安宾馆一楼的恒河沙读书沙龙可买可读可抄可赏可谈可以二十四小时盘桓;小雁塔外的香雪海酒楼东厅有精致的函装书供人翻阅;汉唐书店庭院深深别有洞天;在居民小区的杂货店隔壁的小书店里能见到普鲁斯特甚至罗布格里耶的小说……也许,我应该把书店称做西安人的书房才更准确,因为它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即使你因为忙碌不去摸它,它却在时时地撩拨着你。然而,西安人哪有不摸书之理呢? 书店业的繁盛需要强大的购买力支持,而在西安略嫌低下的经济水平下,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与滋养着她呢?我不知道是否有社会学家研究过这个现象,但我相信,西安的满城书香必然是有来历的。中国人到了西方国家,生计最不济的时候可以开一家中国餐馆;而在西安,一个想做点儿事情的人或者离职退休不想再做什么事情的人,大概都动过念头要开一间书店。书店是既雅既俗大雅大俗的事业,而当它雅俗共赏到人人皆喜的地步时,便蔚蔚然成了一种文化风气。是西安这块土地易于滋生斯文,还是历代文人汇聚于此使西安有了灵性?这虽然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但确定无疑的现象是:在西安,无分男女老幼,得闲或不得闲,都要去书店逛逛。他们走走、看看、翻翻、摸摸、感受、掂量,最终夹一两本书回家去,绝少有开着车到书城里一次趸回半架子书的现象,那是暴发户的作派,视读书买书如买菜做饭的西安人是不屑为的。他们来此盘桓,是休闲,更是一种日常生活。而读书读到这种地步,在生活节奏日益加快的今天看来,就很有些闲的意味在里面了。有人说:文化是闲出来的。而不求闻达、述而不作的读书生活就更是一种深入人心的文化之闲了。 当然,西安的悠闲还不仅在书,好古又是另一种闲法。西安既为古城,好古自然蔚然成风。大的城墙、殿堂、寺庙、街巷已经让住在文物之城里的西安人看得麻木了,而西安人家藏的文物古董,或为嫡传,或为偶得,或辗转寻觅,或意外获赠,字画、器皿、古币、工艺品更是应有尽有,其中深浅,不可度量,民间究竟藏有多少宝贝,无人知晓。家境殷实的,舞文弄墨的,谁家不是满屋的旧货古董?而寻常百姓,虽然财力不济,但家中几案、书柜、博物架上,随处都点缀着几件像模像样的东西,真假虽不必问,就冲这种氛围,总不会辱没了古城声名的。朋友相聚,无论话题怎样地漫漶,其中总少不了聊到收藏,此时没准儿就有谁会从包里掏出一样宝贝来。有一次我在一家广告公司谈事,一位老者竟随便从包里掏出一幅珍奇古画来,着实吓人一跳,好古之风,由此可见一斑。西安人有事没事,总要到旧货集中的街市走走,要的就是一种气氛与味道,一种悠闲生活的情致,所以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看、端详琢磨、研读把玩,真到掏钱买的时候,怕是已经看过一百遍了。 好古之风虽使西安的旧货市场极为繁荣,但卖仿古的旅游纪念品的店面西安人却是很少去的。西安人去的是八仙庵,是朱雀旧货市场,在那些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没准就摆着真品,陶俑、三彩、古币、瓦当、玉器、字画,以及各种形制古怪的器皿,外行人看个热闹,看个稀罕,内行人蹲在摊边,嘴里吱吱咂咂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此时八成是已经咂磨出了味道,如饮者品酒,心里已经对旧物的品级有了把握,问个价是试探,不问价是赏玩,此人或是写书的贾平凹、画画儿的邢庆仁也未可知;而那很不起眼的店主摊主,也许正是此一行道专家级的人物,他眯着眼睛似看非看的,其实正在观察忙于赏物的你呢,你在掂量着文物,而他却在掂量着你,卞之琳的诗句“你在窗前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用于此时再合适不过了。如此两相欣赏,看得久了便会互相心生敬意,生意做成,皆大欢喜,即使或者日后被专家鉴定为赝品,仍无怨无悔。这是因为无论真假,总有一份淘金的乐趣。淘旧货弄古玩从来就是悠闲生活的一种表征,而西安人好古,却并不玩物丧志,这种闲法,就闲得很有些文化品味了。 西安当然也有不太文化的闲法,譬如吃(但按时髦的说法将其称为食文化也未尝不可)。牛羊肉泡馍堪称西安名吃,而且西安的市民人人好此一口。西安的食档,牛羊肉泡馍馆子是最多的一类,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男女老幼,个个爱吃。而牛羊肉泡馍的吃法,更是闲得独一无二。仅仅是掰馍的过程,就可以让外地人吃不消,而西安人却在其中找到了无限的乐趣,当然,就像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样,吃客之意并不在掰馍,而是掰馍过程中的闲散、闲适,以及漫无边际、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把食品的加工过程延伸到吃客手上,让时光在此中消磨,我以为这堪称一种悠闲的极品玩法。 不过,西安还有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特产的悠闲,那就是闲人。这些人出门满街闲晃着,没事掂着脸闲呆着,芝麻绿豆大的口角凑着脸闲看着,因为现在街面上汽车太多了,当街晃着显然已经不可行,所以,闲人现在大都钻进酒吧、茶馆、咖啡屋之类的地方去了。 其实,这样的地方西安过去是没有的,不像有泡茶馆传统的成都,到处都是茶馆。西安的所谓茶馆,在过去也就是火车站附近有那么几家,但是不叫茶馆叫茶社,那也不是什么喝茶休闲之处,只不过是行旅之人歇脚处而已。茶馆酒吧咖啡屋在西安也不过是近几年的功夫才繁荣起来的,但其增长速度之快,分布之广却能把人看傻看呆,仅仅来自台湾的上岛咖啡,一两年间竟在西安开到了十多家,很显然,茶馆酒吧咖啡屋正是因为顺应了西安生活的悠闲传统才大发利市的。从午后至深夜,过去在街面上闲晃着、闲呆着、闲看着、闲侃着的闲人,现在正在那里打牌聊天喝茶饮酒呢。甚至,到茶馆里去吵架也是西安之闲的趣味之一。 然而,如此悠闲的活法是因为西安人很有钱吗?或者西安人都继承了丰厚的祖产而不必忙碌打拼?其实不然。西安的经济并不十分发达,居民的收入也很有限,但却能够这么一如既往持之以恒地闲着,实在是因为西安之闲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是无须培养便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所以,西安的悠闲生活是真正的闲,确切地说是一种心闲,而不是刻意追求和营造的悠闲,更不是付出高额代价或者挥霍了全部的青年与壮年时积攒下来的钱换来的闲。如果细究起来,西安的悠闲生活其实大有来头。西安被称为文化古都,除了满城的古迹之外,更有一种传统文化的无形遗存浸淫渗透进了市民的骨髓,中国传统文化的平和、持守、不争、随遇而安,在西安人的生活里自然天成。读闲书,好古玩,吃泡馍,做闲人,以至闲出文化,闲出文人。西安能写书、写字、画画儿的满城都是,著名的如贾平凹、邢庆仁、吴三大,但是西安却几乎出不了学者与哲人,更多的都是那种述而不作的文化闲人,这恐怕也是西安悠闲生活的一个例证。在西安,杂志比报纸卖得更多更快,其原因是本质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阅读:杂志是一种慢,而报纸是一种快;阅读杂志是一种悠闲的散步,阅读报纸则是一种急速的奔跑,所以报纸与杂志在西安的不同境遇也是西安悠闲生活的又一种体现。 当然,西安大有来头的悠闲生活更有地理方面的因由。很多人误以为只有苏杭这样的灵山秀水才会养出悠闲来,却不知真正中国传统意味的悠闲只有在西安才找得到。西安地处富庶安定的关中平原腹地,据贾平凹考证,“天府之国”最早说的就是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它被水淹过吗?没有。被地震毁坏过吗?没有。它有台风、梅雨、雪暴这样的天灾吗?没有。它有被异族列强劫掠的经历吗?没有。所以,它叫长安。长安长安,长治久安。而它的居民也就有了安于家,安于事,安于生,安于闲,平和持守,不与人争,乐于满足,崇尚清闲,再加上血脉里传统文化的滋润涵养,清闲就变得悠悠然起来,即所谓悠然见南山之悠闲。所以这种悠闲生活实在又有一种乡村意味,有人据此说西安其实是一个硕大的镇子,确实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的。 但西安又确实不是一个镇子,而是西北最大的都市。就一个迅速发展中的都市而言,西安的悠闲生活实在是来得有些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不合时宜,正因为如此,就更显得难能可贵吧?而这也正是西安今天的生活特点。闲是一种慢,缓慢,散漫,以及浪漫,不拿经济时代的规矩当回事儿,更不拿时尚生活的尺度当回事儿。西安的悠闲与缓慢是自足的──自足得不怕人说它简陋,同时又是自在的──自在得可以拿所谓的时尚来佐餐。不过,时尚归时尚,忙碌归忙碌,真正的悠闲人总还是让人羡慕的,尤其让从早忙到晚终日不得闲的人们心生无限遐想:什么时候赚到了足够的钱,给自己放一个永远的长假,做做闲事,看看闲书,走走闲路,过过闲日子。即使是闲晃着,闲呆着,闲看着,闲侃着也好啊,就像罗兰·巴特所说的战前的巴黎人,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干。而西安的悠闲生活却是先于时尚与忙碌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的,这让我想起一则著名寓言里富翁与垂钓者的对话,富翁问躺在海边晒太阳的垂钓者:“你为什么不钓鱼呢?”“钓那么多鱼干什么?”“卖钱呀,那样你就可以买一条渔船。”“买渔船干什么呢?”“那你就可以捕到更多的鱼。”“捕更多的鱼干什么?”“挣更多的钱,组织一个船队。”“那又怎么样呢?”“那就变成和我一样的富翁了。”“然后呢?”“然后你就可以什么也不干,躺在海边晒太阳了。”“我现在不就已经这样了吗?”过着悠闲生活的西安人,就有点儿类似那个垂钓者。这样的悠闲,虽然简陋,虽然凝滞,虽然落伍,还带着一点点儿惰性,甚至令我时时产生一种疑问:西安人真的在过着并且安于这种悠闲生活吗?事实上,不管别人怎麽说,西安人的确在真实地、悠闲地生活着,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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