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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第一部) 15-16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5月07日05:37:49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15-16 (第一部) 2012-05-07 08:34:27

15


不久,警报解除了。人们纷纷从山岗上涌向城市。那道大桥上又挤满了人,有拖儿带女的女人,有缠足的老妇人,有青年,学生,有穿中山装的公务员,有小贩……形形色色什麽人都有,人人都带着一个小包袱或者小手提包。这些人每日就是这样地在警报和轰炸的夹缝中生存着,跑到山上去,以庆幸的心情回来。但是也有一些抢天呼地地哭喊着向起火的地方奔。
母亲和我杂在人群中走过那道宏伟的大桥,回到旅舘,继续再吃那一顿稀饭。这样地吃饭似乎很可怜也很可笑,可是我们渐渐就习惯。这不过是一个开端,后来这一类事情多着呢。人家理发理了一半,在厕所里解手的中途,洗澡洗了一半,狼狈而逃警报的事,多得不可胜数。
吃过饭以后,母亲叫我留在房里,她说她自己出去向帐房打听消息。她出去了许久,一直不见回来。我急得要哭。
下午的时候,母亲回来了,还带了一个穿军服的女人回来。那个女人长得很好看,可是穿着一身拥肿的棉军服,脸上也没有涂脂粉。母亲叫我喊她做陈阿姨。我喊了,还向她鞠一个躬。她笑了,笑得非常好看。她问了我几句话,然后又和母亲很严肃地交谈,似乎她们在路上已经谈了不少,现在只是继续她们未完的谈话。
﹃我看还是照我的意思办吧!﹄那个女兵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无依无靠总不是办法。不如暂时到我们队上去住一住。我回去跟队长讲一讲,他答应的话,我们所有的队员都不成问题的。大家都是同胞嘛!住在我们队上,吃的住的都不会有困难,如果你不怕捱糙米饭,就到我们队上来住些时日。你可以慢慢地找你先生。找到以后你再搬,如果万一找不到,你就索性参加我们剧宣队的工作好了!﹄
母亲似乎已经很疲乏了,她的脸色有些灰暗,她不住地打哈欠。她很耐心地听那个女兵讲话。女兵讲的还不只那一点,她讲了很多别的事情,可是很多是我所不懂的,有一些我已经忘了。母亲一面听,眼睛瞧着她面上像是在沉思。没有作声。
﹃怎麽样?﹄女兵问她:﹃做一个决定好了,我马上就回去向我们队长讲。队长人还不错,我想他会答应的!﹄
﹃谢谢你!﹄母亲说:﹃不过,我觉得那样打搅你们不太好。会增加你们很多不便。﹄
﹃没有什麽不便!﹄女兵说:﹃我们好几十个人呢,多一个人还不是多一双筷子就是了,不会增加什麽负担的,糙米饭有的是。﹄
﹃你太好了!陈小姐!﹄母亲的脸上现出感激的笑容:﹃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
那个女兵非常高兴,像小姑娘一样地,惊喜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说:﹃那麽你是答应了?﹄
﹃是的!﹄母亲说:﹃不过,我还想再试一试。如果这一次还找不到,我就只好来倚靠你们了!﹄
﹃快不要这样说。﹄女兵说:﹃我们大家都是姊妹兄弟,是应该互相扶助的。不过,你要再试一试,这也是对的,能够叫孩子见到他的父亲,那是最好的,我很赞成。我可以陪你到其他机关再查一查。﹄
﹃怎麽好意思再麻烦你呢?﹄
﹃没关系,这几天我们还没开始排戏,我反正闲着没事,可以陪你跑一跑。这些机关部队我多多少少总还有几个熟人,他们常来看我们的话剧,要票要借道具什麽的,我正好找他们索还给我这些人情债!﹄
这句话把母亲逗笑了,母亲一笑,好像阴云重重的天空忽然现出阳光。我也觉得很高与。可惜那阳光只是一现而已。
﹃还有些什麽机关呢?﹄母亲问那个女兵。
﹃那太麻烦你了!真是,幸亏遇着你!﹄
﹃多着呢!﹄女兵说:﹃今天我们只跑了五个地方,最少还有六七个地方要跑呢!﹄
﹃这一次我们不那样盲目地找了!﹄女兵说:﹃那样找法其实是最笨的。如果你不是找到我们,别人那会有空陪你去找呢?我刚才想了一下,根据我的分析,你们范先生旣是个中校,是个砲兵,他应该是在高砲部队的,可是高砲部队今天我们已经去过。他卽不在砲兵部队,大概也不可能在那些小单位,因为他的阶级高。依我看,他倒是很可能是在什么高级司令部里,我们这样好了,到长官部去查一查。那边我们还没有去过呢!﹄
﹃长官部?﹄母亲似乎有些不懂。
﹃那是第七战区长官部呀!﹄女兵说:﹃那边我可能会找得到人事处的熟人,託他查一查不就行了。他们那儿有全部的名册。﹄
﹃长官部在什麽地方?﹄
﹃在帽子峰下面!﹄
﹃帽子峰?﹄
女兵指着窗外,我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有几个不太高的山峰,形状的确很像几顶圆锥形的帽子。这个名称对于我倒很有吸引力,我反反覆覆地唸着﹃帽子峰,帽子峰,﹄。我的高兴不单是因为那山峰的形状好玩,而且是因为知道我们可能就在那山下找到父亲。只要找到父亲,我们的流浪生涯就可以结束了。从此我就可以不必挨饿,也不必害怕什麽日本飞机了。我心目中的父亲是万能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从我有感觉知识开始,我就不时地渴望能够获得父亲的拥抱,像我所见到过的别人的父亲一样,他会将我抱在怀里,将我高高地举起,逗我玩。我常常羡慕别人有父亲,看见每一个高大神气的军官,我都以为可能是我的父亲。今天,我的梦想就能实现了,我高兴得不得了。我怀着极大的愉快,注视着那个帽子形状的山峰。心中不住在想像有关父亲的一切。母亲和女兵的谈话,我已经听而不闻了。
我想像着父亲的形状和容貌。以他那张戎装的照片作为起点,我的想像长了翅膀,到处乱飞。父亲必定是穿着毕挺的军官制服的,腰上围着发亮的皮带,从肩到腰,横在胸前还有一根比较细的皮带,连在腰带上。他穿着马裤和一双长长的马靴,靴的后跟有踢马用的刺矩,他的身边还挂着一柄指挥刀,一拔出来就寒光闪闪的,他还有枪。他会抱我在怀里,让我拿他的指挥刀和枪,他会将他的军帽放在我的头上,帽缘一直盖到了我的鼻子,遮住了我的眼睛,叫我看不见。于是,他笑了,大家都笑了。这快乐的一剎那立刻就到了,我简直无法再等待,啊!多麽快乐呀!不必说真正地和父亲见到面,光是这麽想想,也就够快乐的了。
我的想像使我无法再等待,我焦急地望着母亲和那个女兵,希望她们立刻带我去找父亲。母亲和女兵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母亲虽然很疲倦,但是还是决定立刻到长官部去。
女兵问她:﹃你不会太累吗?﹄
﹃不!﹄母亲摇摇头,又指着我说:﹃你看这孩子想他爸爸可想疯了!能够早一点让他们父子见见面,我就是累一点有什麽关系呢!﹄
﹃要跑很远的路呢!﹄
﹃不要紧!﹄母亲说:﹃倒是要你辛苦,真不好意思,﹄
﹃我才不在乎呢!﹄女兵说:﹃当军人那一个不跑路的?这一点路算什麽!﹄
﹃可是你也是个女人呀!﹄
﹃现在做了军人,已经锻练得和男人一样了!如果是几年前做学生的时代,那倒真是有些弱不禁风的。 ﹄
她们一边说笑,一边就向外面走。我用不着母亲告诉我,就知道是要去找父亲,我蹦蹦跳跳地走在她们的前头,像这样蹦蹦跳跳地走路,那些日子当中,这还是头一次呢。
走出旅舘,女兵带着我们越过的几条大马路,又经过一座很巍峩的宫殿式的大楼,那座楼很特别,横跨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上空,下面是空的。我们从它的底下经过。女兵告诉我们那是什麽风釆楼。不久又经过一座这样的建筑,叫做什麽风度楼的,没有前面的一座漂亮。然后我们走完了一条很长的马路,终于来到长官部的面前。
那座长官部的大楼很大,好像有三层,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它是一排灰色的房子,大门上有两个荷枪的卫兵在站岗,大楼的后面有一个广场,广场的尽头处就是那座帽子峰。
女兵带着母亲和我一直往里面走,卫兵没有盘问我们,还向女兵敬礼呢。后来我才知道女兵是个上尉。
到了里面,女兵和我们在许多办公室的门口走近,最后来到了一个很大的办公厅,里面有很多办公桌,很多军官,那些军官似乎都认识女兵,大家纷纷地和她打招呼,把她围在中间,说呀笑呀的,好不热闹。我们母子给冷落在一旁有好半天。
女兵和那些军官说笑了大半天,才提出我们的事情来,于是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我们身上。看得我非常难为情,一直躲在母亲身后,不敢出来。
有一个军官过来和母亲讲话。
﹃没问题!﹄我听见他说:﹃我们查一查好了,只要是在我们这个战区的,一查就查得到,你先生叫什麽名字!﹄
﹃范子彦。﹄母亲说:﹃他是中校。﹄
﹃范子彦!﹄那个军官沉吟地说:﹃没有听过这名字!﹄
﹃我好像见过的!﹄旁边的一个军官说:﹃不过好像不是本部的人,很可能是派在外面部队的。﹄
﹃查一查名册吧!﹄女兵说。
于是他们搬出来厚厚一本一本的名册,开始阅翻。
﹃本都的名册里没有,﹄那个军官看完了一本,﹃看看直属单位有没有……也没有!﹄
他又搬出另一些名册来,一面翻一面自言自语地唸下去:﹃……中校……李,王……范明,范子仁,范……唔,没有!有江西籍的范子仁,没有广东籍的范子彦。﹄
看完了十多本名册,他都说没有。我们焦急地在等待着,那些纸页一页页地在我们面前翻过去,我的心渐渐地向下沉。可是我仍然屏息地等待着,将希望寄在下一本册子。
一本看完了,另外一本又开始,一本接着一本。都没有我父亲的名字。母亲焦急不安地注视着那些本子,所有的人,包括女兵和那些热心的军官,大家都焦急了。
﹃奇怪!奇怪极了!﹄女兵说:﹃怎麽会没有呢?﹄
﹃他是不是在曲江啊?﹄一个军官问母亲:﹃别弄错了!﹄
﹃他的同学说他是到曲江来的嘛!﹄母亲说:﹃我们是从潮汕逃出来找他的呀!﹄
﹃他没有写信告诉你们他在什麽地方麽?﹄
﹃没有,﹄母亲摇摇头:﹃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到潮汕去,他也许以为我们还在广州呢,我们本来是住在广州的。﹄
﹃他是在广州和你们分手的?﹄
﹃是的。﹄
﹃他告诉你是到什麽地方去呢?﹄
﹃呃!﹄母亲似乎很为难,她的眼睛中现出了一点泪光,可是那点光芒立刻就消失了!
﹃他没有告诉你?﹄
﹃没有!﹄母亲用很镇定的声音回答,可是听得出来那份镇定是勉强的。
﹃那你们怎麽会到潮汕去呢?又怎麽会找到曲江来呢?﹄
﹃他的要好同学在潮汕当司令,我想他也许在那里,结果没有,他的同学告诉我说他到曲江来了。﹄
﹃你这位先生也真是一个怪人!﹄女兵插嘴说:﹃怎麽连一点信息都不给你们的?怎麽就是这样粗心大意呢?﹄
﹃他也许为着任务的关系。﹄母亲说:﹃也许他有许多不便!﹄
可是这个解释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卽使是我,那末小的年纪,也看得出来母亲是在根据想像来替父亲分辩的。父亲究竟是为了什麽没有告诉母亲就走了,而且一去数年无音信,这件事真是个谜,我知道母亲自己也一定弄不清楚。不过,我想母亲的想像也许不无理由,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如此猜测,我认为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地抛弃我们,他必然有他的理由。
二十多本名册都翻完了,我的希望并未能实现,翻到了最后一页,仍然没有我父亲的名字,我失望极了,我从希望的云端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的幻想破灭了,我再也忍耐不住,抱着母亲哭了起来。
那些军官们看见我这样子,嘆息地摇摇头。那个好心的女兵将我抱起,不住地哄我,什麽话都哄尽了,我仍然在哭泣。
母亲木然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眼睛仍然看着那些名册。
﹃大概不是我们这个战区的!﹄那个军官说:﹃否则不会没有他的名子。如果是兵,我们这里倒找不出来,他是中校,这里应该有他的名字的,除非他不属于这个战区。﹄
﹃还有什麽地方可以找一找呢?﹄母亲问他,她的态度很焦急。
﹃用不着到别的地方找了!﹄军官说:﹃这个战区里各单位的名册刚刚都查过了,你去找也是白找!﹄
﹃他恐怕是四战区的吧?﹄旁边的一个军官说:﹃四战区那边也有不少广东人。﹄
﹃四战区在哪里?﹄母亲的眼睛亮了起来,急急地问。
﹃在广西柳州。﹄
母亲低下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桌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向军官们道谢。并且说:
﹃我要到柳州去找!﹄
女兵说:﹃你怎麽知道他一定就是在那边呢?﹄
﹃那不管了!﹄母亲说:﹃去碰碰运气看好了!﹄
﹃可是——﹄ 女兵望着母亲:﹃你——﹄
﹃我没有钱,没有旅费,但是我还是要到柳州去,就是讨饭,一步一步走,我也要去!我无论如何也要叫孩子见到他父亲才行!﹄
﹃你不到我们队上住些时侯?﹄
﹃不了!﹄母亲说:﹃谢谢你!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忙了!﹄
﹃你决定了要走?﹄
﹃决定了!﹄母亲的神情非常坚定,眼中射出坚毅不屈的光芒!﹃我一定要到柳州去!柳州没有,就到重庆去,我想总有一天会找得到他的!﹄

 

16

 

千里迢迢,历尽艰辛,我们母子好不容易才来到了曲江。我以为从此就可以在父亲的怀抱中安然酣睡,再也没有危险,再也没有饥饿寒冷了,谁知我的希望仍然是渺茫不可及的。我们身无分文,又没有寒衣,举目无亲,母亲虽然一再表现出坚强的态度,可是我却无法忍得住我的眼泪了。我的幼稚的心灵,已经过早地苍老,我已经太懂得悲哀。那天当我们从长官部出来的时候,我已经一面走,一面哭泣。母亲尽管外表坚强,似乎内心也已经方寸已乱,一路上默默无言,没有安慰我,事实上,卽使她安慰我,我的眼泪也是控制不住的了。
我一路饮泣着,跟在母亲的后面走,那位女兵很不错,她陪伴着我们,她不时地哄我,说:
﹃明天就会找到爸爸的,不要哭!﹄或者:﹃等一下你爸爸就会来了!﹄
她以为这一类的话可以哄得住我,却不知道我事实上已经比较我的年龄成熟了几倍,我已经不再是这样简单的方式可以哄骗的小孩了。我明白要找到父亲是很不容易的事,也许根本就不可能,我知道我们将要渡过更加艰辛的岁月。我的悲伤是无法抑制的,是深沉的,和一般小孩的一时的啼哭不同,决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安慰的。
看见她的努力无效,那位女兵也只好不管了,她转而安慰我的母亲,她讲了很多话,劝母亲不如留在她们的部队里暂时居住,可是母亲一直不答应,口口声声只是要到柳州去。
﹃万一又找不到怎麽办呢?﹄女兵说。
﹃再找!﹄母亲凄然地说:﹃一直找到为止。﹄
﹃我不懂你为什麽不肯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女兵说:﹃我们的话剧队是常常到处流动演出的,你很可以跟着走,生活不成问题,一面可以访查你先生的下落,你为什麽不答应我呢?﹄
母亲没有立卽回答。
﹃你说一说你的理由吧!﹄
﹃我不愿意太打扰你们,﹄母亲摇摇头:﹃不应该的!﹄
﹃这一点是不成问题的。﹄女兵说:﹃我已经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大家都是患难,分什麽彼此呢?今天我们有能力帮助你,说不定将来就要靠你帮助。大家互相帮助嘛!﹄
母亲还是摇头。
﹃你一定还有别的理由。﹄女兵说:﹃我们也算得是一见如故,你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
﹃没有别的理由!﹄
﹃那末就跟我到队上去!﹄
﹃不!﹄
﹃究竟为了什麽?﹄女兵说:﹃我一定要知道。﹄
母亲给逼得没法子,有些难为情地说出来了:﹃我觉得演话剧的环境对于虎儿很不适宜。﹄
这句话的含义,当时我是不懂的,可是我仍依稀记得。母亲和我在一起回忆这些往事的事候,她一提出来我就记起来了。
母亲这句话似乎使女兵很不开心。她们两个人有好半天不讲话,我看见女兵的沉重的脸色,觉得很奇怪,也许她当时是有些生气的。
过了好半天,女兵再问母亲:﹃你决定了?一定要到柳州去?﹄
母亲点点头。
﹃什麽时候走?﹄
﹃越快越好!﹄
﹃也好!﹄女兵说:﹃这儿天天空袭,现在时局又紧张了,早一点走也好,免得到紧急的时候买不到火车票。﹄
﹃现在还买得到吧?﹄
﹃也许可以?我替你找人想想办法好了。﹄女兵说:﹃火车站里有成千成万的难民在等车疏散,要买票可真不容易呢?﹄
﹃那麽只好请您帮忙了。﹄母亲说着,一面将她仅剩下的几张钞票交给她!﹃如果买得票,我想立刻就走!这是我全部的钱了,不知道够不够买车票?﹄
女兵将钱接过去,随便数一数,交还母亲,说道:﹃你这些钱留着在路上买饭吃吧!要买车票是不够的,最多只能买到乐昌站,车票由我替你买好了!现在我先送你们回旅馆去休息。我身边也没有钱,让我回队上去想办法,总之,车票和旅费,我都替你筹就是了!﹄
﹃那怎麽好意思呢?﹄母亲不安地说:﹃你们也很苦,薪饷不多,怎麽能让你们为我破费呢?﹄
﹃我们固然是苦,但是,我不管这件事,难道眼看着你带着孩子讨饭麽?﹄女兵说:﹃不必再说那些客气话了,你们还是先回去休息等候我的消息吧!﹄
﹃那麽我只好接受了。﹄母亲说:﹃只有等将来才报答你吧!﹄
﹃快再别说这些话了!﹄
我们在旅馆等了大半天,一直等到天黑。我心想女兵不会再回来了,我以为她也许是说说而已,可是到天黑以后,她终于气吁吁地赶来了。一进房门就喊:
﹃冼姑娘,快点收拾上车吧!车票已经买到了,八点的快车!﹄
母亲似乎很惊喜,兴奋地说:﹃真的买到了?﹄
﹃真的!﹄女兵脱下军帽,当作扇子搧凉,她的额上都是汗水,﹃快点收拾走吧!﹄
﹃我没有什麽可收拾的,﹄母亲说:﹃都穿在身上了,立刻就可以走!﹄
﹃晚饭吃过了吧?﹄
﹃还没有呢!﹄母亲说:﹃到车上去买些小吃吃算了。﹄
﹃那麽就走吧!﹄
到了火车站,我看见站内到处都是人和行李,许多人将包袱箱子作为枕头,睡在地上,有一些则半坐半躺,有些女人将孩子缚在背上,孩子歪垂着头睡着了。有些孩子正在吃奶。男人,女人,老的,小的,满地都是破破烂烂的衣服,每一张面庞都有疲劳和风霜之色,都在等候着。车站里面满满地都是难民,月台里面也挤满了,唯一的空隙就是轨道上面。
售票口早就关上了。入口处有很多个人在守候着,大家都坐在地上,身体靠在自己的行李上。看来到处都是一片凌乱,人,各色各样的人,行李,从破包袱到手提包大皮箱,满地的垃圾,果皮,破报纸,香烟屁股,甘蔗渣和小孩的便溺。灯光是黯淡的,把什麽东西都照得惨白,站外有各种熟食小摊,小小火油灯像渔火般地环列着,食物在冒着热气,熟的肥鸡,猪肉挂在鈎上,盐水花生,炒花生,栗子,辣椒豆腐干,牛肉汤,牛肉面,粽子,糯米饭,腊味饭,削好串在竹签上的白荸荠,沙梨,炒米粉,……什麽都有,也有不少人围在摊子旁边吃喝,也有人默默地守着行李,一面啃着干馒头或者干面包。
﹃要是有警报就糟了!﹄母亲看着这一片情景,对女兵说:﹃人这末多,又是晚上,逃都没法子逃呢!晚上不会有警报吧?﹄
﹃不一定!﹄女兵说:﹃有时侯晚上也会有敌机来骚扰的,一晚几次警报并不希奇。不过,一般来说,晚上总是比较安全的。﹄
我们也像别的有了票的难民一样,进了月台,找一个接近轨道的地方歇下。女兵替我们买了一大包热气腾腾的包子和馒头来,和我们一同吃。
﹃我也还没有吃晚饭呢!﹄她笑着说:﹃为了筹钱和车票,根本就将这件事忘了。﹄
我们大家都吃得很快,因为都很饿了。吃饱以后,我觉得口渴,女兵又去买些橘子回来,很用心地剥给我吃。我注视着她的面孔,发觉她非常和蔼甜美,她所留给我的美好印象,直到现在还是很清晰的。
母亲似乎一直在担忧些什麽事情,也许是警报的问题。我看见她不时焦急地看看车站内的大钟,又看看轨道的黑暗的尽头。我跟着她的眼光转移,从大钟的红色分针的转动,到闪着湿润光芒的铁轨,石砾和枕木上的露珠,我都感觉到有特殊的意义,在我那种年龄,当然是不会探讨这些景象的含义的,我只是具有一种直觉性的感受而已,而这种感受竟一直存留到今天。这些景象,像其他许多景象一样,常常使我触机而惘然。
也许母亲不应该太担忧警报的事,因为往往越是最担忧的事情就越会发生,像例行的的事情般地,警报汽笛响了。声音非常高吭响亮,划破了沉寂的夜空,震撼了整个火车站,也震撼了每一个人的心房,它来得那末突然,使人吓得连魂都吓掉了。但是,这种突然之感只有几秒钟就散失了。它只是一种必然,而不是偶然。所有人也讦都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必然性了,我的心中很害怕,但是已经不致于太慌乱,我早已知道我经常要在这种声音之下过日子,要在这种声音之下争取生存。的确,没有什麽比战争使幼稚的心灵能够更快地认识人生的了。我学习得很快,我一次比一次沉着,老练,除了刚刚听见汽笛之时吓了一跳和心情仍然有些慌张之外,我并没有太失常的惊恐表现。车站上一片混乱,难民们有些驻足而倾听,有些骛慌地狼奔豕窜,孩子们哭哭啼啼,母亲们呼儿唤女,那情景就像是一窝给水冲翻了的蚂蚁。可是我居然能够不哭,我第一次成功地控制自己。
母亲和女兵笔直地站着,睁大了眼睛,神情非常紧张,看着那四面乱奔的难民。
﹃逃吧!﹄我们的热心的朋友说。
﹃这麽多人怎麽挤得出去?﹄
﹃出了后车站就有几个山洞,火车头都在那边躲警报的,我们可以到那边去躲避一下。﹄
﹃在那里?﹄母亲急急地问:﹃从什麽地方走?﹄
﹃越过铁路向对面跑就是了。﹄
那时候已经有很多人跳下铁道向后面奔跑了。我们也跟着混杂在人群中跑。当我们跨越火车轨道之时,有两辆火车机车正在向后滑行,不住喷出蒸汽,发出轧轧隆隆的声音,车头上的探射灯照灯着铁道。逃难的人闯进了它的光芒中,给照得惨白,而且显得非常渺小,就像是一群破巢搬家的蚂蚁。人类的生命原来是这麽微贱,也这末可怜!回忆起那片景象,我的心中不禁恻然。
后车站外面是一条宽阔的泥路,一直通到一个漆黑的大山洞,我们一出了车站就看见了,看起来似乎不远,但跑了半天也还没跑到。而紧急警报又响了,路上的人无不拼命地跑,孩子们不住地哭哭啼啼。
我们也用尽了生平之力向前冲,我跑得肚子都痛了,大概是因为刚吃饱的绿故。我渐渐地就跑不动了,母亲和女兵两人轮流地抱我,好不容易才跑到了洞口。
我们进洞的时候,洞里的电灯突然全部熄灭了。人们只好摸索着进去,那个山洞的确是很大的,有好几十尺高,也有几十尺宽,但是人太多了,又是在黑的之中,大家互相践踏,推呀,挤呀,弄得哭声震天,咒骂不绝,洞里的回声更将这一片凄惨的喧闹张扬起来。
在一团漆黑中,我们身不由已,给后面挤上来的人推向深处,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母亲一面抱着我,一面紧拉着女兵,以免互相散失。我们跌倒好几次,给人践踏,无数的腿,无数的身体碰着了我,越过我们。母亲紧紧地抱着我,一点儿也不放鬆,而且用她的身体屏障我,我想她一定挨了不少的踢打和践踏。她跌倒了又爬起来,在纷乱的人潮中向前挤,向着心目中以为安全的地方奔逃。这样的逃命经验,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怀,这样的经验,多年来一直是我的梦魇之一,使我在梦中狂喊号哭而醒。尽管当时我并没有哭,尽管我当时巳经懂得控制自己。
这片人潮移动了许久,终于渐渐地停止下来了。我发觉我们像是蜜蜂巢里的蜂,一层层地挤在一起,挤得连一些空隙也没有,挤得连呼吸的自由都没有,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肉贴在我身上,四方八面都是肉做的墙,一片浑浊的汗臭薰得我晕眩。到处都是幢幢黑影,我们好像到了地狱下面。四周的人虽都是活人,但却更像阴司里的鬼物。到了这个地方,自己是人,是鬼,是活的,是死的,真难分辨。
忽然地,洞里起了一连串的震动,我的心头随着砰然跳动,我随卽听见不太响的轰炸声音。这些震动和声音使洞里的嗡嗡人声暂时静下了几秒钟,但在这短短的抑制静默之后,却是更大的喧哗和骚动。
﹃投弹了!投弹了!﹄
﹃炸了什麽地方?﹄
﹃火车站?﹄
﹃炸了火车怎麽办呢?﹄
到处都在讲着这一类的话。悲愤、恐慌、绝望、忧疑统冶着这可怜的一群。
﹃为了我们母子,把你也连累受苦了。﹄我听见母亲对女兵说。
﹃就不为了你们,这种罪也是有得受的!﹄女兵的声音:﹃这都是日本鬼子的罪行!﹄
﹃你为我们出钱,又为我们辛苦,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你呢!﹄
﹃我们大家都是同胞,都是姊妹,分什麽彼此呢………﹄
轰!响亮的一声和一阵剧烈的震动把沸沸的人声压下去了,剎那间所有的谈话都停止了。小孩们的哭声又迸发了起来。人潮再度起了骚动,我们又被迫向后退。
﹃不得了!炸了洞口了!﹄有人这麽地喊嚷。
﹃炸了洞口了!﹄回声不单来自壁上,也来自人丛。
恐怖的波浪侵袭着人群,大家拼命地向里面挤,在黑暗中,恐怖就是主宰,所有的人都只是一些可怜的盲目的蛆。哭声、喊声、咒骂,都比刚才更加喧闹混乱。就像是世界末日一般,没有一个人能够倖免,没有一个人不心碎胆落。大家互相践踏,践踏,愚蠢得比受惊的野马象群还更甚。我从未见过第二次这样疯狂凄惨的景象。
我们三个人完全失去了行动的力量,只能任人潮推挤,我们能够维持不倒下去不给人践踏成为澜泥肉酱,真是万幸极了。
的确是幸运极了,人潮将我们推到一个火车机车的旁边,这一个机会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就如在海上漂流,力乏将沉的人无意中遇到了一根孤木一般,母亲的惊喜的声音可以证明这一点。
﹃陈姑娘!﹄她喊道:﹃快过来呀!这里有一个火车头。﹄
女兵似乎和我们分隔了有一点距离,她的声音使我觉得她不在我们身边。但不久她总算挤过来了。
﹃冼姑娘!﹄我听见她喘息的声音:﹃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母亲说:﹃快点,我们爬上机车上面去,实在支持不住了,再挤下去就要给人踩死了!﹄
事实上,母亲并非第一个发现这个避难所的人。机车上早已经攀满了人,连一些空隙也没有了。机车上面的司机在咒骂,要撵这些力乏的难民,但是并未收効。骂尽管骂,人们不断地涌到,向上面爬。
在这种情形之下向上面攀登,无疑地是非常困难的,其困难的程度绝不亚于在海水中攀登一条救生艇。母亲费尽了力量,总算爬上去了,女兵将我高举,交给母亲,很费了一番工夫,我们总算攀登了机车上面。暂时擭得喘息的机会。
我因为看不见,不知道这一片漆黑中的混乱是怎样渐渐地静止下来的。在感觉上,我认为它好像永远也不会静下来似的,我在黑暗中怀着无比的恐惧倾听那片悽惨的哭喊喧闹,那些声音直到现在还依稀在在耳旁。
过了许久,人潮似乎安静下来了,外面也再没有什麽声音,忽然地,岩洞墙壁上的电灯复明了。灯光虽然黯淡,却引起了一阵欢呼。黑暗终于成为过去,恐怖也终止了。
﹃解除了!解除了!﹄人们都在高与地说,一面庆幸自己的安全无恙。从那片喜悦的声调,这一种情绪是可以听得出来的。
人潮又向洞口移动了,这一次已经没有先前那种混乱。机车的司机拿起铲煤用的铲子赶我们,许多人赖着不动,大部份还是给他成功地撵下去了。
女兵却不是司机所可以撵得动的人。她的一身军服和她的官阶使司机不敢动手推她。在她的保护之下,母亲和我也竟然赖着不动。直到所有的人给撵光以后,我们仍然屹然地留在车上。这一来我们佔了很大的便宜,我们无需再在人潮中拥挤。机车将我们一直送到了车站。如果说我们母子在这一路的流浪中有什麽好运气,我想这一段火车输送无疑是我最愉快的回忆了。
可惜的是这一座机车并非是要将我们带往柳州的。它将我们送到一个月台边上以后,司机就叫我们下车。
我们在月台上等了许久,列车远没有来,否则我们上车一定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列车没有来,人们却渐渐回来过来了。月台上又氾滥着人潮。
因为等候得太久,母亲请女兵回去,她却无论如何不肯,一定要看见我们上车她才肯离开。她们争持了一阵,母亲终于让步了。
列车在十一点正的时候,终于开出来了,我们并不抱怨它的姗姗来迟。在这种刚刚受到轰炸重创的情形之下,车站居然还能够开出列车,真是了不起的事。
列车慢慢地开过来了,机车的探射灯放射着眩目的强光,照着又湿又滑的铁轨,照着不远处一座刚被炸燬的仓库式样的建筑,我这才知道刚刚炸弹的确是落在火车站,但是我们已经无暇去留意这些事了。我们在人群中挤(挤-齐+勇)着!争取上车的位置。
带着一丝尖锐的嗡嗡声音,机车从我们身边越过去了,白濛濛的水蒸汽向旁边喷出来,在强烈的灯光下翻腾滚动。机车不停地在喘息,似乎还没开始它的征途就已经疲乏了。
我们并未能争取到一个优越的位置。列车的门一个个地越过,我们两边奔跑都落了空,最后还是停在窗子前面。不过,能够很準确地停在一扇窗子前面也算是运气了。最少我们可以从窗子爬进去。
那时候,有票没票,对号不对号都已经没有什麽分别。所有能进得了月台的人都拼命地抢,从车门抢上去,从窗子抢进去,谁能先抢上去谁就佔有位置,抢不上的就只好留在车站了。
母亲毕竟是个矫捷的人,她像男人一般地活跃,她很快地就先攀进了一扇窗子,到了车厢里去了。进去佔据了一个位置以后,她又探身出来接我。女兵将我举起来,让她抱进去。我们坐下来不到一回儿,所有的位置都坐满人了。门上窗上,人们仍然在抢在挤,这样的混乱情形,我永远也忘记不了。
因为时间太晚,虽然列车尚未开车,女兵还是和我们分手了。临走又和母亲说了许多话。
﹃到了柳州,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一定写信来告诉我啊!﹄她再三地对我母亲说:﹃如果有困难,我一定尽我的力量……﹄
说到这里,她竟然淌下眼泪来了。彷彿我们是她的什麽亲人似的。那一片热情,永远地铭留在我的心上,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但是再也忘不了她那时候的神情。
她终于走了,她的拥肿的棉布军服里着的身影没入了人潮之中。
我望着她的影子有好半天,竟然哭出来了。回头看看母亲,母亲的眼角可不也正挂着泪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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