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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说 微曦 第三部 狂飆 (86-88)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3年03月14日12:31:28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立志小说 微曦 第三部 狂飆 (86-88)馮馮 2013-03-14 15:28:39

勇气来自我们自己的心中!

86
船离开香港海面不久,船就开始摇晃得厉害了。我站在船头上,觉得脚底下的甲板忽高忽低,升降之间,差别很大,船身也向左右摇摆不定。在船头上的陆战队士兵纷纷都迁移到下面去了,我也觉得有些晕眩,站不住脚。我不得不爬下铁梯,回到下面去。我觉得非常惭愧,我比谁都先晕船,将来还要做海军呢!这一点点浪涌我就受不住了,真正有风浪来的时候,我要晕成什么样子呢?
站在前舱的入口旁边,我扶攀在那铁门的边上,我很不服气,我不相信我竟是这样孱弱不中用的人。我想我必定是心理作用,也许是由于昨夜一夜没睡好之故,我是不应该这么早就晕的。看!所有的人都还是若无其事地在行行走走,我怎么就晕了呢?我要挺起胸膛,抬起头来!
天空飘浮著一些零零落落的黑云,天边是一片土黄色,灰暗的大陆山峰已经看不见了。太阳显得黯然无光,海水呈现着略带灰色的碧绿,白浪翻卷,似乎并没有什么巨大的风浪,但是我觉得非常难受,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晕眩的经验。嗳!难受死了!我实在无法再支撑下去。我很不喜欢到舱底下去。那下面空气浑浊得要命,然而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能到船中央去,大白天就躺在路边,多难为情!我只有到舱底下去,找个地方躺下来,我非要躺下来不可,我晕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我踉踉跄跄地走下铁梯,到了舱内。我觉得整个地板都在向左右前后移动。我看见康上尉和几个军官们正在聚精汇神地打百分。他们丝毫没有晕船的动静,我真佩服他们。
我一声不响地走到那堆皮箱行李堆里,把身子倒在皮箱面上,头则靠在一个帆布袋上,这样躺下来以后,才觉得稍为好过一点。
康上尉看见我了,他笑笑地望着我,说:
“怎么,晕船啦?”
“没有!”我勉强地抬起头,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天晓得我这样抬起头来多难过呀!我勉强支持一下,赶快就枕回帆布袋上去,否则我就要呕吐了。
“到这边床上来躺躺吧!”康叔叔说。
“不要!”我说:“我在这里就行了!我不是晕船,只是有些困。”
康叔叔并没有再特别地注意我,他继续和他的同伴打百分,我也就闭上眼睛睡了。
船摇晃得很奇怪,它慢慢地向两边摇晃,我觉得好像有一种巨大的暗涌的力量在摇动著船,把它从航线上移开。有时候这种力量是很明显的,有时候却不怎么容易觉察得出来,但是敏感的我总觉得身子不时地在随著船身向一旁漂动,向上涌起又忽然地颓然降下。那向上涌升的感觉并不难受,最不好过的就是向下猛然降落,似乎有一泻千丈的那种感觉,叫我头又晕,心又跳。
幸而,我终于还是睡著了。疲劳战胜了晕眩,使我睡得昏昏沉沉,我连梦都没有,我睡的地方距离铁梯不远,说得準确一点,那就是在铁梯底下。我听见铁梯蹭蹭地响,常常有人跑上跑下。然而这些蹭蹭的声音丝毫没有打搅我的睡眠,而那嗡嗡响的通风机声音正好是最富于催眠力量的东西,我睡得很甜,渐渐忘记了晕眩和一切。
睡了许久许久,我在朦胧中听见有人在铁梯上蹭蹭地跑下,大声地叫喊:
“开饭啦!”
那嗓门特别大,把我的睡意一下全都喊醒了。我睁开眼睛,发觉除了我这一个角落是黑暗的之外,全舱都已经给舱顶的电灯照得全是淡黄色。每一个铺位现在都已经睡了人,有些是海军的军官和士兵,有些则是那些本来在甲板面上的陆军眷属和孩子。我看看康上尉那边,他已经在床铺上睡著了。
看看腕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我竟睡了差不多一天!我坐起来,发觉我身边放著一只大漱口杯,盛满了饭菜,上面插著一只铁皮汤匙,摸一摸,饭菜是冰冷的。我立刻就知道这准是康上尉在午餐的时候给我带来的,除了他再不会有别人。这船上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会这样地照顾我,我感激得很,多望他几眼,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也晕船了,要不就是睡著了。我走过去,证实了他是睡著的,于是我又走回来,坐回原位。
一些只穿方领白内衣和蓝长裤的水兵正蹲在一起吃饭。每人一碗小菜,各吃各的,那些菜一看就知道是冰冷的,倒是空地上的大木桶里的饭还是热气腾腾,一个闪著油光的铁桶里的汤也冒著热气,几片白菜叶子在水面上飘飘荡荡地随著汤水摇晃。我这才发觉船摇得很厉害,似乎比我睡之前摇得还凶,但是很奇怪地,我反倒不觉得晕眩了,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再站起来,也不觉得晕,只是很饿。我端起那一罐饭菜,坐着慢慢地吃。我很想得到一点那铁桶里的热汤来泡一泡饭,不过我立刻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我的莫明其妙的自尊心又在作祟了,过了一会儿,我心中又在想那些热汤,这样想一会不想一会,真叫人受不了。我记起了我因为壮了胆走进官厅才混得到饭吃,我觉得我似乎也不应该太胆怯。于是我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用很随便的声音态度对最靠近铁桶的一个水兵说:“我拿点儿热汤,可以吧?”那个水兵点点头说:“可以,没关系!”
我就这样地达到了我的目的了。我用勺子把热汤浇在饭上面,盛了满满的一碗。我没想到事情是这么容易,一点儿也不困难,我的信心增加了许多。我没想到我居然会这样地,用一种不露痕迹,又不伤害自尊太甚的方式,获得了我需要的热汤,我觉得这种方式可以继续运用下去,真的,我需要变通一点,否则就要饿死了,我觉得自己真好笑,昨天晚上还躲在厕所里喝自来水呢!多可笑多滑稽!
吃完那一大碗饭菜,我的精神就更好了。我看著水兵们吃完饭收碗,擦桌面,把饭菜桶提上铁梯。我看著船身在摇摇晃晃,我的身体也觉得在升降飘摇,但是我不晕了。我一点儿也不晕。而那几个打百分的人都分别躺在铺位上,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上面官舱是否已经开饭,不过我可以确定他们这几个人都是放弃晚餐的了。对于晕船这个问题,我真是想不透,为什么有些人这时候晕,有些人在那时候晕?有些人该晕的时候不晕?不该晕之时反倒晕了?为什么海军也会晕?
但是我无暇多想,因为我的饭罐子还没有洗,我想到上面的洗手间去把它洗洗干净,同时看一下官舱的官员们是否在开饭,如果是在开饭,我就得跑回来喊康叔叔去吃,他曾经好心地照料过我,我必须也要照顾他一下,不能让他睡过了没饭吃。于是我起来,爬上铁梯,我发觉铁梯每一级都在我脚下升降著,我的脚似乎很不容易準确地踏得著每一级楼梯,不过我总算是相当敏捷地跑上去了。
那道门是关紧的,我拉开它,立刻冲进来一阵强力的冷风,我几乎站不稳。
走到外面,我看见在驾驶台上的灯光和前桅的灯光照耀之下,整个舱面的士兵都盖卷在军毡中睡了。他们都尽量地向中央挤,让出了船边的通路。船轮流地向两边倾斜,阵阵白浪在舷边飞扑上来,落在舱边的甲板上,又从船旁边的方形出水口流泻出去,船外面的海水在船的灯光中显得特别碧绿,海水涌起了一座不小的山峰,峰顶在跳动著,高涨著,到了相当高的地方,忽然又降落,变成一个深深的湖。船身划过的层层的白浪,像雪花般地纷纷翻滚。在不远的外面,四周是一片黑沉沉,只有黑色的浪峰,黑色的天空,狂风在猛烈地吹著。
我向船中央走过去,现在可以不必担心碰踏著人了。但是我要践踏过一片海水弄湿的甲板。背后吹来的狂风吹得我不由自主地狂奔。我好像在一片竹筏上奔跑,可以感觉到浮沉。
    到了船中央,我回头看看,发觉船头忽然一升数十尺,高高地挥入黑暗的天空,忽然一下子又落下,降到黑色的天边水平线以下,好像要钻进黑色的海水当中去,我觉得很惊心骇目,       哪知道这些都不过是个序幕而已,比起后来的经历来,这真是不算一回事呢!
我首先跑到洗手间去,旋开水龙头,把我的饭罐子洗干净,然后到官舱去。
官舱里正在开饭,我想跑回去喊康上尉,忽然想起他正在睡著,我就中止了这个念头了,我刚刚吃了他替我盛的饭,我正该投桃报李呀!于是我也盛满一罐饭。
管饭的还是那个水兵,他认得我,向我笑笑,我向他点点头。我刚刚吃了的那些冷饭,似乎仍未很饱,于是我就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吃饭了。
在一起吃饭的军官已经不多了,有些大概是睡了,有些大概是晕船,他们似乎都已经看熟了我,没有注意我,我就那样地赖皮地吃下去了。我一面吃,一面注意到再没有眷属或小孩来打饭。他们都晕船晕得不能动了,我觉得很自傲,因为我显然是唯一能来吃饭的“眷属人员”--~我现在俨然以“眷属人员”之一自居了。
当我低头吃饭的时候,我听见军官们下面的谈话。
“季风这么强,还会有台风!真是奇怪!”有一个军官对他旁边的人说。
“是呀!看样子我们已经进入了台风的边缘了。”那一个回答说。
“应该可以躲得开的呀!”
“来不及了,正好碰上,它的半径是四百公里,速度每小时二十五公里,我们的船正好迎著它驶去,每小时九节。”另外一个军官说。
“假使现在立刻改变航向开往海南岛的话,还是会来得及的。”
“上面没有命令叫我们开往海南岛。”
“不对!舰长发电去请示过的,回电说是相机决定。”
“那么为什么不改航线呢?”
 “已经进入风圈的范围里面了,还能顺风航行吗?那多危险?弄不好就会倾覆沉没的!””
“只有顶著风走才是办法!””
“这样子要走几天才到得了台湾呢?””
“如果船不坏,等风一过去,我们顶多迟一两天就可以到达的。””
“这个风向是吹向香港的。真倒楣,怎么一出来就遇上了它!””
“经过香港的时候看见那三个风球,我们就不该继续向这边走的。””
“乱讲!我们又不是商船!还会怕台风不敢走吗?””
“风速每秒多少?””
“每秒最大风速五十公尺。””
“不过台风可能转向,通过巴士海峡以后就吹向广州湾或者海南岛去的。””
这些谈话我似懂非懂,不过我有一样是绝对懂的。那就是我们遇上台风了!我还未经历过台风的威胁,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厉害,在广州的时候,偶然也听说过台风来了,但也仅仅看见满天的乌云和一些濛濛飘忽的细雨而已。并未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灾害,可是听这些军官们的谈话语气,那台风似乎是相当可怕的大风,船可能还会遇到危险呢!”
我一面听著,吓得连血液都快凝结起来了。我的天,我的运气怎么老是这样不好?老是灾难重重的?
台风!在这黑暗的茫茫大海上!
台风!
87
那天晚上,风势越来越强,到了半夜,船摇晃得更加厉害了,我可以看得出船舱倾斜的程度,我想差不多有二三十度,桌上放的杂物轻一点的纷纷都滚掉到地面上去了。那些空的啤酒铁罐、沙丁鱼、红烧牛肉铁罐给滚得叮叮噹噹响,我身下的行李堆也滚落了好几次,逼得我要挣扎起来把它们堆放回原处,可是刚放上去,又滚下来了,后来我只好不管,我也管不了许多,因为我晕得厉害,晕得连移动一下都不能了。
我最感觉到难过的是脑后的部分,当船上下升降的时候,我晕得简直无法形容,我的脸是朝著船头前面的,因为我看见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睡法,我想这样必定会比较好过一点,我看见前面的板壁凌空升起,又重重地落下,室内所有的吊铺都在剧烈摇动,地板上的东西滚来滚去,那些悬挂著的衣服像一个个吊死的尸体给狂风吹著一般,摇摇摆摆,而他们的主人都已经躺在铺上,动弹不得,脸色都是惨白的,很多人勉强爬在铺位上探出头来呕吐,吐得到处都是黄黄绿绿的东西,其中有未消化的米饭、菠萝、番茄、青叶和肉糜,那些秽物的臭气和船上柴油的气味混成一片,使我觉得恶心极了。我的喉咙两旁也像泉水般地涌现了一些特别淡而无味的口水,胃里的东西跟著就要夺喉而出。我连忙把那些口水咽回去,可是咽下去以后更加恶心晕眩,更加想吐。我迫得把每一次涌现的口水都先吐掉,这样一来我觉得稍为好过一些,不致于立刻呕吐,可是我一侧脸抬头吐口水的时候,那感觉多么难受!我发觉我的头只能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只能习惯一种旋转摇摆和升降的方向,如果稍为移动一下,立刻就晕得天旋地转,难过得无法支持。我只好极力地维持在原来的位置上,静卧不动,可是那些特别淡的口水却又不停地涌冒出来了,真是要命!我这时候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是倒卧在跷跷板的一端上面,脸朝天,头在板的末端,有人在另一端使跷跷板不停升降。的确我是在一个跷跷板上,啊!没有比这更难受的感觉了!没有一种感觉与它相似。当上升的时候,我还可以支持,当下降的时候,那就晕得情愿死去了。下降所给予我的晕眩感,一直要到再上升才能稍为减轻一点点,但是并非消除。我咬著牙忍受著,屏息著迎接每一次的悬空的下降,等待每一次的上升,在那上升未到顶点下那一刹那换气,时间多么漫长啊!一秒钟好像有一千年!
我想要做海军的壮志雄心渐渐消失了。我很难过,我没想到只是一场风浪就把我数年来的万丈雄心打消了!我曾经羡慕海上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崇拜海军,羡慕他们的雪白制服,现在我才知道想换得那些荣誉和派头多么不容易。母亲的话总是对的,她不是讲过海上风浪是可怕的吗?真是可怕极了!看那圆形的窗子玻璃上溅打著的浪涛!看那些踉踉跄跄地行走的水兵,那些也和别人一样地呕吐的海军军官,他们这样强健的体格都受不了,像我这样弱小的人怎能吃得消呢?即使过几年我长大,我想我也不会是很强壮高大的。我母亲是又瘦小又矮的,父亲也不太高大,我现在又是出名的矮子。
完了!我的雄心壮志,全部完了!我难过得想哭。这种幻想希望的幻灭给予我的打击并不亚于任何其他事故。我再也不敢梦想将来做海军军官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快点脱离这种颠沛之苦。我将我全部一生的希望都集中在这一点小小的希望上面。是的,我什么也不敢希望了,只想快点到达风平浪静的地方。以后,我再也不要航海了。
我以为我已经落入地狱的深渊之中,可是,真正的灾难还没有开始呢!
到子夜两点钟左右,像炸弹落在船上般地,风浪打在船上发出巨响,全船都剧烈震动了。
轰隆!轰隆!哗啦!轰!沉沉的一击之后,跟著,又是沉沉的一击。
船身像被小孩抛弄著的玩具船,一下升上半云天,一下坠到海底,桌子在巨浪的袭击之下翻倒了,长板凳也倒下了。那末沉重的厚木桌凳竟像狂风中的风筝一般地,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有时候还凌空跳跃。所有的吊铺都像是纤绳般地在摆著,所有的人都是无力软弱的,垂死的生物,有些给从铺上抛下来落在地板上,以后就无力再爬上去,只有在地上躺著,随滚来滚去的脸盆、牙杯、行李包像海水带来的什物般地冲打,我睡的皮箱已经从高高的位置降到地板上了。因为所有的行李包,箱子都给甩到外面去,像皮球般地满地滚,染满了呕吐狼籍的污物。
轧轧轧轧轧……,船在后部悬空吊起,推进器打著空车,全船都像打摆子般地震动。
轰!又是一个巨浪打在甲板上,震得我连心也要震碎了。
轧轧轧……,船尾又打空车,摇撼著我全身的神经。
船不停地打空车,不停地跳动摇晃震抖……
广播器里响亮地讲了一句话。所有的水兵都起来了,无论是不是值班的,全都起来了。他们把两脚分开,努力地使自己的身体平衡,一面跳著狼狈的舞步,一面穿上黑色的橡胶雨衣和衣靴,然后纷纷地抢著跑上楼梯,不知道去干什么。可是从他们的紧张态度看来,我意识到情形一定是很不妙了,我所想到的事就是:船遇险了!
我挣扎著爬起来,我想跟著到外面看一看,我爬起来又倒下,一连爬了几次,都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地爬起来,我只好颓然地倒下。我看见有些人也像我一样,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动弹不了。
船遇险了!一定是的!我连爬都爬不起来,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看见很多人哭了,我自己也想哭,可是我知道这时候光哭是没有用的。我必须设法脱离这里。我知道,假如船真的沉没的话,躲在这舱内的人将没有一个可以逃得出去。我必须及早地离开这个地方,到甲板上面去,我记得船中央的两旁有救生艇,我必须向那个方向跑!也许船并没有我所恐惧的那末危险,也许超过,无论怎样,我认为还是跑到船中央去为上策。至少,船中央会比舱头要平稳一点,不会摇晃得这样厉害,而且那边接近厨房餐厅,我饿了可以就近取食,再者外面虽然冷一点,空气却是清新的。
我下了决心,咬紧牙,屏制著呼吸,挣扎著爬起来。我决定一口气冲上铁梯。
在我要举步的时候,我一眼看见地板上有一批散乱的军毯和军服,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需要这些东西来保暖和挡风。现在管不了这些东西是谁的了,我先拿去用再说。我再走一步就可以跑过去拾一条军毯,对了,还有那一条棉大衣。
我刚一转身,我立刻就晕得扑伏在寸步未离的皮箱上面。我跪在那里足足有几分钟,无法复原。
我又想到我吃饭用的那个漱口缸,可是它是康上尉的,我曾经将它交还给他。我过去拿,这一段距离太远了,差不多有二十英尺呢!我无法走那么远。只好放弃它了。我四面看看,发觉铁梯后面的角落里有一只铝碗,我高兴得很,扶著铁梯慢慢地走过去,拾起它,将它的铁环扣在自己的皮带上,有了碗,就不怕吃不到饭了。我晕得很,但绝不放弃吃饭,我很明白,不吃饭会晕得更惨,更没有力气来应变。现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我必须自己支持自己!
拿到铝碗以后,我又得伏在铁梯边上休息半天,才能把晕眩的感觉渡过去一部分,才能重新行动。我好像是在水中滚动的木头上行走,踉踉跄跄,跌跌碰碰,几乎是以爬行和乱扑的混合姿态,才能冲到那条在地板上窜逃的军毯和棉衣旁边。真的,它们像是有生命的活的东西,看见我来了就逃跑,好不容易才捉住它们。
我捉住它们了,又俯伏在地上好半天才能复原。我很费了一点儿力量,才能把大衣穿上,那大衣太大了,我穿著一直拖到脚跟,我抓著它,冲到铁梯口。
铁梯在左右上下地规避著我,我好像在码头上踏上飘摇不定的小船,好不容易才冲上去。偏偏迎面又冲下来了一个水兵,在那么狭窄得只容一人的铁梯中,我得要闪在旁边让他走过。这一停顿,我那口闭提著的呼吸鬆驰了,我晕得几乎倒栽下去,胃里翻搅得厉害,差点就呕吐出来,这几秒钟的耽误,比什么都难受!
总算是冲到梯顶了,一拉开门,迎面一阵暴风差些把我吹倒,我硬抢出去,费尽平生之力,也没法子把那扇门再关上。我只好不管它了,我向著船中央拔腿就跑。
外面是一片黑茫茫,风声凄厉无比,一阵阵几十丈的巨浪像泰山压顶般地从空而降,那几千个可怜的士兵们彼此互相拥抱著挤在一起,在甲板面上忍受著那迎头落下的巨浪。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望著船桅灯照出的巨浪,脸色都是那么惨白难看,我禁不住心酸落泪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悲惨的搏斗,他们除了少数挤到船中央之外,绝大多数都坚忍地停留在甲板上,大家手拉著手,互相拥抱,用绳索把自己绑在任何可以固定的东西上面,例如起重机的底座和通气筒。他们全身都湿透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一两千的人,服从命令,留在甲板上,不冲到舱里去—事实上许多舱里也已经塞满了别的部队,他们不敢动,以免船身因失去平衡而沉没。他们用肉体来抗拒那猛烈的巨浪。海水吞噬了他们几秒钟,他们又重新现出来,海水在他们的身上流去,泻满了整个甲板。一场刚下去,另一浪峰又在前面出现了。
我觉得身轻如燕,两腿离地一般地,飞跑过去,浪峰从我后面盖下来,淋了我一身。我踏著忽高忽低旋转摇动的甲板,一口气跑到了船舱下面,回头看著,船头又没入海水当中去了,一座比前桅还高上一二十尺的浪峰迎面来了,张大了它的无敌的魔臂,大大发作地猛扑下来。
哗啦!整个海洋都坍塌下来了,船板上也给冲洗了一个够。我立足的地方是一段船边的走廊,本来有几十个人在那里面蹲著站著,巨浪从天而降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本能地向里面躲避,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躲过,每人身上都给淋得像落汤鸡似的,我仗著有那床军毯盖在身上,还没有湿得那末厉害,可是脸上也给苦涩的海水泼洗著了。
海水向船的两旁像瀑布般地流泻,船身升了起来,我又看见那些可怜的人们,如果他们不动手抹擦脸上的海水,他们真像是几千块在溪流之中的石头。
前面有一个更高的墨色的山峰又升起了,越升越高,现在变成了碧绿的巨魔,它的身上每一片鳞甲都在闪光活动著,每一寸在变著形,都在变著,变著,突然地,轰隆!哗!比我们所预期的还要快,它整个身子都扑倒下来了,驾驶台前面的玻璃跟著清脆地响了一下,碎了,舰长和几个军官被震著踉踉跄跄地东跌西倒。我们这一堆人都倒在地板上,舱房里传出妇女和儿童的哭喊。船身又在打空车,轧轧轧轧......。
这一座巨大无比的浪峰落下来的那一刹那,我以为我们完了,我只有闭目等死,谁知道船身又从海水中钻了出来,重新升到水面,那黑色的海平面又急急地下降,下降著,船身给推上了一个浪峰的顶端,然后,突然地,像从一百二十层的高楼上猛然降下的升降机般地,降落降落......强风吹著船的右侧面,船身向左旁倾斜了。我看见舰长急忙地替下一个军官,亲自掌舵,我知道情形一定是很危险了。
舰长在驾驶室内亲自把舵,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来扳那个舵轮。船头渐渐地转了回来,重新顶著风,船身再度垂直,化险为夷,可是平安了不到几分钟,船身又歪了,这一次是向右边倾倒,左边的一个巨浪把船头推向最右的方向,并且斜刺地盖下来。一阵白色浪花冲洗过甲板之后,船身完全向右边倒下,前桅歪了,起重机吊杆歪了,好像要平倒到海面上。舰长的头发全湿了,海军制服也湿了,他的眼尾的一大把皱纹和额上的纹沟都挂满了不知道是海水还是汗,他的眼睛在灯光中闪著灿烂的光芒,他迅速地指挥著和把航轮扳向相反的方向,航轮似乎很紧,非常吃力地才能扳得动它。巨浪穿过驾驶台的窗子,淋泼在他身上,他仍然紧紧握著舵轮。
船头又转了过来,重新再顶著风,桅杆也慢慢地竖立了起来,我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又不觉得怎末晕了,可能是因为我站在船的中央,那是最稳的地方,同时空气新鲜。太新鲜了,都是湿的空气,而且带著咸味。再者,恐惧也使我忘了晕船的一部分感觉。
我这时候才发觉我自己的嘴唇不停地在颤动,念念有词地祈祷著。我念著观世音菩萨的佛号,而不是耶稣基督,在急难之中,人是会本能地向他最初接受的神祈祷的。我并未在这两种宗教中作任何意识上的选择,对于两者的道理精神我同样地服膺,但在危急之时,我自自然然地会向我幼时曾祈求过的神呼救。我完全是本能地祈求著,我记起了幼时,我曾经以这种祈祷使我获得力量,渡过不少的灾难。像在那几次敌机的追袭,轰炸,火灾和水灾当中,我都曾经把我的安危交给我信仰的神。我从未看见过神,也不知道神迹,但是只有这样祈祷的时候,我的心才会安宁下来,我的恐惧才能渐渐平复。我一直都认为观音菩萨是我生命中的守护神,是我的具有伟大的力量的天上的母亲。
看著那可怕的自然力量,经历著这样的惊险,除了向神祈求,渺小的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喃喃地祈祷著,有时候我觉得比较心安一点,可是我的恐惧并未能泯除。前面有无穷尽的浪峰,重重叠叠,黑沉沉,猛烈的骤雨不时地撞打下来,在船桅的灯光中看起来像一排一排的钢箭。这些雨水泼在口中是淡的,甘美的。舷外经常地泼洒下来的散花般的雨是咸的,那是浪涛在狂风中分离而成的咸雨。天空中呼呼地飞驰著滚滚不绝的黑云,整个宇宙都是一团纷乱的混沌黑暗,我们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能够在这沸腾的浪涛中支持多久。
舰长整夜在和风涛搏斗著,全船的命运都系于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似乎渐渐地疲乏了,不知道怎地,我对他没有太多的信心。我意识到还有更大的危险会发生,我觉得好像有些事情是超过人的能力所能控制的。我只能信赖我的神。可是,风浪越来越大,前程越来越危险,我的信仰也开始有些动摇了,我怀疑是否真正有神在聆听我们的祈祷哀告,我知道这船上正在和我一样的祷告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有人向天主祷求,有人向耶稣基督,也有人向神佛哀求。究竟真的有没有神在聆听呢?究竟真的有没有神来拯救我们呢?如果有?为什么不出现神迹呢?为什么前面还是无边的黑暗茫茫,无穷尽的浪峰涛谷?
可是我又记起了幼年的一切遭遇,我又重新记起祷告曾经使我在危险中获得镇静和信心的事。
我半信半疑地祈祷。不管怎样,祈求神的庇佑总是唯一的使自己安心的方法。不管有没有神,祈祷总帮助我给予我以希望,我忍耐著,在希望中忍耐著,我告诉我自己说:就快平安了,就快平安了。
舰长的舵轮忽然轻了,他只轻轻一扳,它就飞快地旋转了起来,快得像车轮。舰长和他旁边的两个军官脸色都变了。这位一船之主把舵轮煞住,再试一试,舵轮还是飞快地转,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舵给浪冲跑了!”舰长说,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听觉敏锐的人都听见了。我也听得见,我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舵给浪冲跑了!”
“舵给浪冲跑了!”
话立刻就从贴近驾驶室的人传了开来,像山谷里的回声一般,晕眩得半死的旅客又面临著新的威胁。
船没有舵,怎么能领导方向呢?完了!
一排比船身长几倍,高出一半的巨浪从左边掀起,声势汹涌地照头盖下。船已经毫无躲避的力量,只有任由它肆虐袭击。船身被压力逼得向右边倾倒,船桅又向右边平放下去了,舱内的东西跟著滚过去,乒乒乓乓,响得一团糟,孩子们嘶哑地哭叫,母亲们挣扎地给予安慰。
倾度表指出,船倾倒将近到四十五度。没有希望了!只再过去一点点就要倾覆沉没了!啊!这船上的几千人都要葬身海底么?我拼命地祷告,我顾不得被人讪笑为迷信,我跪下来合著掌,望著那黑黑的天空,急切地哀求著,我的眼泪奔流下来,流进了我的嘴角。
“右车进三!左车停!”舰长厉声地对著掌车钟的人喊。轧轧轧轧……船尾大大地打了一阵空车之后,船身渐渐地压正了,桅杆重新垂直地指向天空,船头破开前面的巨浪,向前直冲。
“双车进二!”舰长又发下命令。
船暂时平稳了几分钟,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可是船长的鹰般的眼睛密切地仍然注视著前方,旁边的两个青年军官面也同样地紧张肃穆,这一段平静的空隙并不长。船身忽然又被狂虐的风吹斜了,这一次是倒向左方,船头一直冲入左前面的一个黑色深谷里去,两面的海水看起来就要合围了,船身就要全部钻入水中了。
“左车进三!”舰长又厉声地对掌车的人叫喊。
船身又像死去还魂般地,从左边倾回右过,船头刚调过来,就撞上一座高过主桅二十尺左右的浪峰。哗啦!轰!哗啦!一片带著绿色的黑暗迎头盖下,化作几千几万道白色的流水,奔越过一切生命和无生物,流回黑暗的海洋。
“报告舰长!”有一位年轻的军官冲进了驾驶室。
哗啦!轰隆!一个巨浪又轰炸著这条疲弱的船,浪花泼打著驾驶台里的几个人。年轻的军官踉跄地跌了几步,中年的舰长却兀立不动。他关切地注视著前方,连头也不回。
“报告舰长!”年轻的军官继续说:“有一位太太肚子痛,要生孩子!”
我看不见舰长的正面,不知道他的全部反应如何,可是从那侧面看来,他是毫无特殊表情的。他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位来报告的军官。
“右车进四!”他急剧地喊。
轧轧轧轧……船又打空车。
“舰长!有一位……”
“找医官!”舰长冷冷地说:跟著又喊:“左车进三!”
“医官晕得不能动了,像死人一般!”
“拖他起来!”
“他一步都不能动。”
“那你们自己想办法,双车进二!”
年轻的军官踌躇了一下,行一个举手礼,退出去。舰长根本就没有回过头。
我的注意办从驾驶台移到了那位报告的青年军官身上了,他大约只有二十二三岁左右,我想他是个少尉,他匆匆忙忙地跑进一个舱里,一回儿又探头出来。
“有没有我们海军的人?”他的眼睛四处地望:“来两个人帮帮忙!把产妇抬出来。”
他只能找海军了,因为其他的人都已经晕得倒在地板上,一动也不能动,只有海军人员还能够跑上跑下。
两个海军来了,一个是官,一个是兵,他们是听见驾驶台里的一位年轻军官的广播而来的。那些广播词我听不清楚,我就是听不惯这些船上的广播。不过我听出它的意思,那是叫海军本军的人分出两个人来帮忙的。
三个海军合力把一位肚子隆起的产妇从舱里抬了出来。船在颠簸著,三个海军很显然地也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一个抬腿,两个抬著上身,却没有一个人抱持著中部。他们脚步踉跄地,笨拙地抬著那个可怜的女人,在这狭窄的甬道上,寸步难移。
“走开走开!”他们吆喝著,因为甬道上塞满了人。
这些晕得半死的人好像连让开的气力都没有了,他们移动得并不多。
“走开嘛!”那位水兵大发脾气,他是抬前面的两个人之一,他使劲地用手去推那些人。
我距离他们较远,我是贴近驾驶台的门口的,我只能看见那位产妇的面色很黄,憔悴得像枯萎的菜叶。他们七手八脚,跌跌撞撞地把她抬进了官员厕所,然后把门关上。
我无法想像这三位海军怎样地帮助那位产妇。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许多眼睛都注视著那扇门。
门开了,年轻的军官跑出来,不知去什么地方,过了一回儿扶著一位太太来了,可是那位太太在厕所前面呕吐得连黄胆汁都吐了出来,扶在壁上不能动弹。里面的另一位军官开门看见这情形就说:
“不行!还是找医官来吧!我去找!你送她走!”
女人被送走了,医官被接来了。戴著眼镜的医官的狼狈样子也并不比那个女人为少,他的军服钮扣都没有扣上,看样子还是人家替他披上的。他提著一只救急包,由那位海军扶著走进了厕所。
船在剧烈地摇动著,狂风在怒吼,波涛在轰炸著。
厕所的门一开了,所有的眼睛就注视著。
水兵跑出来,医官的头跟著探出来,他支撑著在门边上向水兵喊:“多拿一点药棉!拿两磅来好了!还有,卫生纸!”
我看见医官自己晕得根本就动不了,他的脸色并不比产妇好看,我真担心他会倒下来。
水兵一下子就回来了,幸亏有他这样并不晕船的强壮的人!他抱著两大卷药棉,一大卷卫生纸,还有许多零零星星的杂物,才进去不久,他又跑了出来,这一次带回来了五磅的热水瓶两个,那两位军官则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个床垫和几个枕头。
我的心情是紧张的,一方面惧想著面临的危险,一方面又惦念著那厕所里面,我默默地祝祷著:
“菩萨啊!求您庇佑我们平安!庇佑那个产妇顺利生产!庇佑我们一船人都平安!”
厕所里毫无动静,听不见声音,所有的人都惊疑地望著那扇门。我有一种疑心,我以为她死了。
渐渐地,产妇的痛苦的呻吟叫喊穿过了风涛之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哎哟!哎哟!妈哟……哎哟……哎哟……”
那是多凄惨的声音啊!生命在挣扎著!多凄惨的生死之间的挣扎啊!这两个生命在挣扎,全船将近三千个生命也在挣扎著!人生!就是一段痛苦的挣扎奋斗过程!所有的生命都无时无地不在挣扎不在奋斗!啊!生!老!病!死!啊!生命!
“哎哟……哎哦喂……”产妇在凄厉地叫喊。
哗啦!轰!浪涛在轰炸著,呼——狂风在吹。
“左车进三!右车进二!”舰长厉声在喊。那个水兵在他的命令下扳动调速的车钟。
“报告舰长。”又一个军官冲进了驾驶台。
“双车进三!”
“报告舰长!船尾有人落海!”
什么?有人落入海中?我全身的毛管都竖起来了。
“多少人?”舰长头也不回,冷冷地问。
“三个一起!”
“风浪太大,无法施救!”舰长沉默了几秒钟,终于这样地说。可是他的眼中现出了极端的不安。
“是!”军官举手敬礼,退出去。
不到一下子,又一个人跑来向舰长报告!
“报告舰长!有一个陆军中尉得了急性盲肠炎!”
“找医官!”
“是!”那个人敬礼,出去了。
舰长好像在想什么,我看见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立刻又急促地叫:“右车进四!”
哗啦!轰隆!一个比以前的都巨大得多的浪峰在前甲板上爆炸了,水花组成一片雪白的晶体般的幕,驾驶台里成了泽国,我也淋了一头一脸的咸水。前甲板有几个人给冲走了。
就像几张风中的旧报纸一般,轻轻地就给卷去了,他们没入水中,一个痕迹也没留下,没有听见一点呼叫,没有看见一点挣扎。
通话管里付出了声音:“报告舰长!后舱有裂口,后舱进水!”
“抢修!”舰长简短地答复。
“报告舰长!”另一根通话管也传出了声音:“主机损坏!”
“轮机长!立刻修复!”舰长稳健地下命令,但是他的脸上似乎出现更多的皱纹了,他的眉已经凑在一起,他的牙咬得更紧。他的表情是沉痛的。
过了几分钟,他向另一根通话管讲话:“通信官叫上士发出SOS!”又向另一报管说:“把不必要物品通通投海!”
SOS我知道,那是求救的信号!我知道,我们的处境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危殆地步了,否则舰长不会下令叫发出求救的信号,也不会下令把物品投海的。
所有的海军人员,不论是本舰的,非本舰的,纷纷乱乱地跑来跑去,一部分都跑到后舱去塞堵漏口去了。一部分忙著搬东西投海。水兵在后甲板忙著,一些可以行动的陆战队和陆军也在帮著忙,很多东西都给投进海里了,人们浑身都是水,在飞溅的浪花中工作著。
正在这时候,全船的灯光忽然全都熄灭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到处都是一团墨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天上狂奔著的风云隐约可以看见一点点。
厕所里的产妇仍然在哭叫著,过了一回儿,她的声音低下去了,代之而起的是“哇!”的一声婴儿啼哭的声音,那是那么地微弱,可是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啊!一个生命千辛万苦地挣扎出来了,它取得了生存的权利了!可是,它可知道数千个生命和它一起,正在同时地趋向可能的毁灭?啊!多么艰辛悲惨的人生路程啊!
电源断了,无法呼救了!其实,即使呼救也没有用,在这茫茫的海洋里,在这黑夜之中,惊风骇浪,谁能来拯救呢?
从那婴儿“哇!”有一声啼哭开始,我就更加无法忍得住眼泪了。我重新跪伏在地面上,饮泣著向我信仰的神祷告祈求。
“观世音菩萨啊!难道您没有听见,没有看见这一切?救救我们吧!拯救这几千个可怜的生灵!假如有命运!我情愿以我将来的一切幸福,甚至于我自己的生命,来换取这一船人的平安!大慈大悲的菩萨啊!请拯救这一船的生灵!菩萨啊!请拯救我们……”
我的祷词渐渐不能成句了,我只是涕泪交流地喊著我的神的圣号。
我听见旁边的一个人在喊著天后娘娘。我也跟著呼唤这位海神。
“观世音菩萨!天后娘娘!救救我们!保佑我们!保佑我母亲……”
我想我快要沉到海底去了,我对于获救已经不敢存著奢望,我只有多为我那可怜的母亲祷告吧。
“是的!保佑我的可怜的妈妈!观世音菩萨,不必保佑我了!请保佑我的妈妈吧!还有,请保佑这一船可怜的生灵!天后娘娘!请您也保佑吧!这一船人,还有我妈妈……”
88
泰山号运轮舰在十二级风浪中挣扎,没有电,电源毁坏,主机故障,电罗经失灵。
泰山号建造于一九一九年,本来是一艘货船,排水量三千吨,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赔偿给日本的一艘船,抗战胜利后,又由日本交给中国,作为赔偿的一部分,后来招商局公司把它赔给海军,因为招商局的一艘海字型大小自由轮在厦门港外的海面撞沉了海军的一艘九百吨级的“伏波”号军舰,那一次的海上惨剧发生在深夜,前后只有几分钟,被拦腰撞断的“伏波”号就迅速沉没了,全舰的人员都在梦中葬身海底,只逃出了一个轮机长。海字号船长未能立即施救,经过将近一小时以后,才被船上激愤的海员要胁著回航来救生,可是那时候海面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油蹟都消失殆尽了,搜寻了许久,只救得那位幸运的轮机长。
这些事是我听见人家讲的,从前也在报上看过,讲的人还说,伏波号是在英国接收的,举行移赠典礼的那一天,舰上的官兵都在一起拍照留念,后来发现放大洗出来的照片上多出一个愁容满面的白衣女孩,她手持蜡烛,身披白衣,站在各官兵之中。所有的人都没看见拍照的时候有这样的女孩。以后,伏波号就沉没了,凡是照片内合照的人也大都再沉海底,这张照片的故事就不胫而走,成为最著名的海上聊斋。不过,大家都并不真正相信。
而“泰山”号却是赔偿那艘倒霉的“伏波”号的船,泰山号有这么不祥的来历,似乎是一艘破破烂烂的老爷船,专门用作赔偿用的。海军似乎也并不重用它,平常也许是用它来运输点东西,不久以前才在船头和船尾装上二十釐米的机关炮,没想到竟用它来撤退最后一批离开广州的军民。
这艘超龄的老爷船,超载,遇上了台风,出毛病是意料中的事。可是我最先并不知道这是一艘老爷船,从外表看来,它是宏伟巨大的,而且给保养得那么新,我还以为它真的是一艘运输舰呢。在我问过的一些人当中,有几个并不太晕船的,七嘴八舌地在讲这些掌故,使我渐渐地知道了一些大概。可是这么一来,我更加担忧了。
我明知道我的祷告,一如任何其他人的祷告一样,也许只是一种自我催眠和自我安慰而已,可是我并没有放弃祷念,我祷念得更频密了。现在我的祷词越发语无伦次,不过我心中下虔诚已经到达了顶点,如果还有任何方式可以表达出我的真诚,我必然会做,我做的会超过跪拜和流泪。这是迷信,是不是?可是,我发觉我假如没有这一份迷信,我会完全缺乏勇气和希望。
这不是一个神权时代,我无意要表现出神有多大多大的超人力量,我也不愿意传教般地讲述不可思议的神迹。我从来没遇到也没看见过神迹,也没有看见过神佛,但是我的确从我向祂的祷告中获得被保护的感觉,使我怀满希望。我纵然时或怀疑神的存在,甚至偶然怀疑祂的力量,但是我始终是在祷告中追求平安和希望的。祷念使我相信我终于会平安无事,相信全船都会平安渡过这些险恶的风涛。
真的,祷告最少有一种好处。它使我渐渐地进入了睡眠的状态之中,在朦胧中,我仍然听见那匐然地落在甲板上和驾驶台上的浪涛,也听见那凄厉地呼啸的风声,还有那船尾打空车之声,我感觉到海水洒在我身上,风吹翻我盖在头上的军毯,我仍然闻得到满船的呕吐污物和柴油的气味,但是我像在摇摆中的婴儿一般地含泪睡著了。
我并没睡得很熟,但是我的心中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我觉得很安宁。听见的,嗅著的和感觉到的没有一样能够打扰我。我感觉到好像仍然是在婴儿时代,母亲就在我身边,我很快地就想起母亲并不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分明可以感觉到有一种慈爱的力量在抚慰著我,使我不再害怕,使我安然地停留在梦中。我不知道这种力量来自何处,我恍恍惚惚地睡著,不知道过了多久。
船渐渐地减少了摇动的幅度了,海面上的波涛也渐渐平伏下去了,船桅顶上黑暗的天空忽然现出了一圈微弱的光芒,照著整个甲板。我惊骇了,我知道这时候船上早已因电源断绝而没有一点儿亮光了。这桅顶的一点点光芒是什么呢?我再仔细看看,它并不很接近桅顶,它距离桅顶最多只有二三十尺,我完全失去了镇静了。
   “啊!那是什么光?是什么光?”我叫喊了起来。
   “什么光?”有人问我:“在哪里?”
   “在桅顶上面的天空!”我指著桅顶叫。
   “哪里有什么光?”
   “你看!那不是?”
   “你睡糊涂了!”那个人说。
我揉揉眼睛,再看看,可不真的是睡糊涂了。桅顶上哪有什么光呢?还是一片黑暗,四周还是一片黑暗。不过天上急驰的黑云比较能多看得见一点了。
船身还在剧烈地摇晃著,浪涛一样地兇猛,我发现我刚才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梦和真实已经连成一片了。我多糊涂!糊涂极了!
那完全是梦!只有一样是真实的:我没有先前那么晕,这大概是睡足了精神的缘故。
旁边的另外一个人问我:“小孩,你真的看见什么光啦?”
“我想我是做了梦!”我回答说。
“那怎么会叫喊起来呢?”
“我真的叫喊了么?”我迷惘地反问:“那我一定是说了梦话了。”
“是梦话!”第一个和我讲话的人说:“小孩子睡糊涂了!乱讲话!”
“我要问你,”那一个人说:“你看见的光是什么样子的?”
“我只是做梦看见!”
“好吧!就是做梦看见,”他说:“那是什么样子的光?”
“淡淡的一片,像一个……一个照明弹的光那末大……”
“那是妈祖!那是妈祖!”那个人惊喜地叫了起来:“那是妈祖她老人家显圣!啊!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在黑暗,我看不见这是个什么人,他的全身也包著毯子。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他的激动的声音说明了他的惊喜。
“你怎么知道不是耶稣基督呢?”黑暗中又有一个人发表意见。
我没有想到我的一句梦话会引起小型的宗教战争。我真后悔我回答第一个人的问题。如果我拒绝不讲就好了。幸而大家都在晕船,而且风浪的声音压倒了一切。这场宗教战争的战火刚刚点燃就被浪花扑灭了。
那个信奉妈祖的人以这一句话来结束了这一场可能小事化大的争论:
“是什么神都好,反正我们的船是不会有危险了。”
讲完这句话,他又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当妈祖显圣保佑难船的时候,祂就在桅顶现出光芒的,几百年来航海的人都是这样地相信。”
我对于这件事没有意见,因为那只是我的几分钟当中的梦境。我也许是记得去年广州六榕寺的花塔的故事,有一晚塔顶上现出了金光,报章纷纷刊载这件怪事。我想也许是这件事变成了我的梦。不过,我不愿意否定它。我愿意相信那是真的,我愿意相信这个梦是一个神迹。我觉得这时候的我太科学是不必要的。我需要安慰和鼓励!
我不住回味著刚才在梦境中的平安和舒适的感觉,但愿我的整段旅程都是在那种感觉之中渡过!可是好景不再,我无法再入眠了。看看表,那微弱的夜光指针指在五点十多分上面,天快亮了。
经过一段时间,船上所有的灯光忽然都亮了。看见那刺目的强烈灯光,每一个人都高兴得很。我又看见了象征著光明和平安的灯光,我的心也安定得多了。灯光使我可以看见扑来的狰狞可怕的碧绿色巨大的魔怪——那可怖的浪峰,但是我总觉得比完全陷在黑暗中好过得多。
发电机修好了!我真庆倖!我开始乐观了起来,电机可以修得好,那么那部故障的主机也一定可以修好的。有两部主机,同时以不同的力量推进,我们就可以顶著风浪前进啦!
低空中的灰黑的云层越来越清晰可辨了,海面上的黑暗也渐渐消逝,黑暗的海水慢慢地转变为灰绿色的高低不一的高峰和深谷,顶上刮过一片急骤的白茫茫白色烟雨。
再过一回儿,那灰绿色更加显著了。在海面不高的上空,有成亿成兆的灰色云团向著西北奔驰,满天都是灰色和黑色的云。风声呼呼,骤雨阵阵,然而袭击泰山号的浪峰似乎渐渐不及昨夜的急,也没有那末密,规模也像是渐渐地小一点了。
驾驶台里传出了好消息,船长和通信官在通话管里的对话给我们听到了。
“连络上了没有?”舰长问。
“连络上了!”声音不大,但是躺在门口外面的我们可以听得见。
“怎么样?”
“我们已经……”这一句不很清楚。
“脱离了风圈?”舰长几乎叫了起来:“台风通过巴士海峡吹向正西?好极了!”
我旁边的人说:“幸亏转了向,绕到西边去了,如果仍然扑向香港,我们就要进入台风中心啦!”
“什么?我们还没有进行台风中心?”另一个人问他:“风这么强!”
“这只是挨上一点边哪!老兄!”
“那现在起就没有危险啦!”
“很难说!台湾海峡无风三尺浪,何况现在正是季风最强烈的季节呢!”
“航海官!”舰长在那边叫:“经纬度多少?”
“东经一一八度十五分,北纬在北回归线上。”
“好!快到东山岛去了!”舰长苦笑著说:“越来越倒回去了。海流每小时十二哩,十级风,船的时速是三节!这样走法!真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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