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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說 微曦 第三部 狂飆 (86-88)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3年03月14日12:31:28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立志小說 微曦 第三部 狂飆 (86-88)馮馮 2013-03-14 15:28:39

勇氣來自我們自己的心中!

86
船離開香港海面不久,船就開始搖晃得厲害了。我站在船頭上,覺得腳底下的甲板忽高忽低,升降之間,差別很大,船身也向左右搖擺不定。在船頭上的陸戰隊士兵紛紛都遷移到下面去了,我也覺得有些暈眩,站不住腳。我不得不爬下鐵梯,回到下面去。我覺得非常慚愧,我比誰都先暈船,將來還要做海軍呢!這一點點浪涌我就受不住了,真正有風浪來的時候,我要暈成什麼樣子呢?
站在前艙的入口旁邊,我扶攀在那鐵門的邊上,我很不服氣,我不相信我竟是這樣孱弱不中用的人。我想我必定是心理作用,也許是由於昨夜一夜沒睡好之故,我是不應該這麼早就暈的。看!所有的人都還是若無其事地在行行走走,我怎麼就暈了呢?我要挺起胸膛,抬起頭來!
天空飄浮著一些零零落落的黑雲,天邊是一片土黃色,灰暗的大陸山峰已經看不見了。太陽顯得黯然無光,海水呈現着略帶灰色的碧綠,白浪翻卷,似乎並沒有什麼巨大的風浪,但是我覺得非常難受,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暈眩的經驗。噯!難受死了!我實在無法再支撐下去。我很不喜歡到艙底下去。那下面空氣渾濁得要命,然而我沒有別的選擇,我不能到船中央去,大白天就躺在路邊,多難為情!我只有到艙底下去,找個地方躺下來,我非要躺下來不可,我暈得連站都站不住了。
我踉踉蹌蹌地走下鐵梯,到了艙內。我覺得整個地板都在向左右前後移動。我看見康上尉和幾個軍官們正在聚精匯神地打百分。他們絲毫沒有暈船的動靜,我真佩服他們。
我一聲不響地走到那堆皮箱行李堆里,把身子倒在皮箱面上,頭則靠在一個帆布袋上,這樣躺下來以後,才覺得稍為好過一點。
康上尉看見我了,他笑笑地望着我,說:
“怎麼,暈船啦?”
“沒有!”我勉強地抬起頭,裝作若無其事,可是天曉得我這樣抬起頭來多難過呀!我勉強支持一下,趕快就枕回帆布袋上去,否則我就要嘔吐了。
“到這邊床上來躺躺吧!”康叔叔說。
“不要!”我說:“我在這裡就行了!我不是暈船,只是有些困。”
康叔叔並沒有再特別地注意我,他繼續和他的同伴打百分,我也就閉上眼睛睡了。
船搖晃得很奇怪,它慢慢地向兩邊搖晃,我覺得好像有一種巨大的暗涌的力量在搖動著船,把它從航線上移開。有時候這種力量是很明顯的,有時候卻不怎麼容易覺察得出來,但是敏感的我總覺得身子不時地在隨著船身向一旁漂動,向上湧起又忽然地頹然降下。那向上涌升的感覺並不難受,最不好過的就是向下猛然降落,似乎有一瀉千丈的那種感覺,叫我頭又暈,心又跳。
幸而,我終於還是睡著了。疲勞戰勝了暈眩,使我睡得昏昏沉沉,我連夢都沒有,我睡的地方距離鐵梯不遠,說得準確一點,那就是在鐵梯底下。我聽見鐵梯蹭蹭地響,常常有人跑上跑下。然而這些蹭蹭的聲音絲毫沒有打攪我的睡眠,而那嗡嗡響的通風機聲音正好是最富於催眠力量的東西,我睡得很甜,漸漸忘記了暈眩和一切。
睡了許久許久,我在朦朧中聽見有人在鐵梯上蹭蹭地跑下,大聲地叫喊:
“開飯啦!”
那嗓門特別大,把我的睡意一下全都喊醒了。我睜開眼睛,發覺除了我這一個角落是黑暗的之外,全艙都已經給艙頂的電燈照得全是淡黃色。每一個鋪位現在都已經睡了人,有些是海軍的軍官和士兵,有些則是那些本來在甲板面上的陸軍眷屬和孩子。我看看康上尉那邊,他已經在床鋪上睡著了。
看看腕錶,已經是下午五點多,我竟睡了差不多一天!我坐起來,發覺我身邊放著一隻大漱口杯,盛滿了飯菜,上面插著一隻鐵皮湯匙,摸一摸,飯菜是冰冷的。我立刻就知道這準是康上尉在午餐的時候給我帶來的,除了他再不會有別人。這船上誰也不認識我,誰也不會這樣地照顧我,我感激得很,多望他幾眼,他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似乎也暈船了,要不就是睡著了。我走過去,證實了他是睡著的,於是我又走回來,坐回原位。
一些只穿方領白內衣和藍長褲的水兵正蹲在一起吃飯。每人一碗小菜,各吃各的,那些菜一看就知道是冰冷的,倒是空地上的大木桶里的飯還是熱氣騰騰,一個閃著油光的鐵桶里的湯也冒著熱氣,幾片白菜葉子在水面上飄飄蕩蕩地隨著湯水搖晃。我這才發覺船搖得很厲害,似乎比我睡之前搖得還凶,但是很奇怪地,我反倒不覺得暈眩了,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我再站起來,也不覺得暈,只是很餓。我端起那一罐飯菜,坐着慢慢地吃。我很想得到一點那鐵桶里的熱湯來泡一泡飯,不過我立刻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我的莫明其妙的自尊心又在作祟了,過了一會兒,我心中又在想那些熱湯,這樣想一會不想一會,真叫人受不了。我記起了我因為壯了膽走進官廳才混得到飯吃,我覺得我似乎也不應該太膽怯。於是我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用很隨便的聲音態度對最靠近鐵桶的一個水兵說:“我拿點兒熱湯,可以吧?”那個水兵點點頭說:“可以,沒關係!”
我就這樣地達到了我的目的了。我用勺子把熱湯澆在飯上面,盛了滿滿的一碗。我沒想到事情是這麼容易,一點兒也不困難,我的信心增加了許多。我沒想到我居然會這樣地,用一種不露痕跡,又不傷害自尊太甚的方式,獲得了我需要的熱湯,我覺得這種方式可以繼續運用下去,真的,我需要變通一點,否則就要餓死了,我覺得自己真好笑,昨天晚上還躲在廁所里喝自來水呢!多可笑多滑稽!
吃完那一大碗飯菜,我的精神就更好了。我看著水兵們吃完飯收碗,擦桌面,把飯菜桶提上鐵梯。我看著船身在搖搖晃晃,我的身體也覺得在升降飄搖,但是我不暈了。我一點兒也不暈。而那幾個打百分的人都分別躺在鋪位上,動也不動。我不知道上面官艙是否已經開飯,不過我可以確定他們這幾個人都是放棄晚餐的了。對於暈船這個問題,我真是想不透,為什麼有些人這時候暈,有些人在那時候暈?有些人該暈的時候不暈?不該暈之時反倒暈了?為什麼海軍也會暈?
但是我無暇多想,因為我的飯罐子還沒有洗,我想到上面的洗手間去把它洗洗乾淨,同時看一下官艙的官員們是否在開飯,如果是在開飯,我就得跑回來喊康叔叔去吃,他曾經好心地照料過我,我必須也要照顧他一下,不能讓他睡過了沒飯吃。於是我起來,爬上鐵梯,我發覺鐵梯每一級都在我腳下升降著,我的腳似乎很不容易準確地踏得著每一級樓梯,不過我總算是相當敏捷地跑上去了。
那道門是關緊的,我拉開它,立刻衝進來一陣強力的冷風,我幾乎站不穩。
走到外面,我看見在駕駛台上的燈光和前桅的燈光照耀之下,整個艙面的士兵都蓋卷在軍氈中睡了。他們都儘量地向中央擠,讓出了船邊的通路。船輪流地向兩邊傾斜,陣陣白浪在舷邊飛撲上來,落在艙邊的甲板上,又從船旁邊的方形出水口流瀉出去,船外面的海水在船的燈光中顯得特別碧綠,海水湧起了一座不小的山峰,峰頂在跳動著,高漲著,到了相當高的地方,忽然又降落,變成一個深深的湖。船身划過的層層的白浪,像雪花般地紛紛翻滾。在不遠的外面,四周是一片黑沉沉,只有黑色的浪峰,黑色的天空,狂風在猛烈地吹著。
我向船中央走過去,現在可以不必擔心碰踏著人了。但是我要踐踏過一片海水弄濕的甲板。背後吹來的狂風吹得我不由自主地狂奔。我好像在一片竹筏上奔跑,可以感覺到浮沉。
    到了船中央,我回頭看看,發覺船頭忽然一升數十尺,高高地揮入黑暗的天空,忽然一下子又落下,降到黑色的天邊水平線以下,好像要鑽進黑色的海水當中去,我覺得很驚心駭目,       哪知道這些都不過是個序幕而已,比起後來的經歷來,這真是不算一回事呢!
我首先跑到洗手間去,旋開水龍頭,把我的飯罐子洗乾淨,然後到官艙去。
官艙里正在開飯,我想跑回去喊康上尉,忽然想起他正在睡著,我就中止了這個念頭了,我剛剛吃了他替我盛的飯,我正該投桃報李呀!於是我也盛滿一罐飯。
管飯的還是那個水兵,他認得我,向我笑笑,我向他點點頭。我剛剛吃了的那些冷飯,似乎仍未很飽,於是我就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吃飯了。
在一起吃飯的軍官已經不多了,有些大概是睡了,有些大概是暈船,他們似乎都已經看熟了我,沒有注意我,我就那樣地賴皮地吃下去了。我一面吃,一面注意到再沒有眷屬或小孩來打飯。他們都暈船暈得不能動了,我覺得很自傲,因為我顯然是唯一能來吃飯的“眷屬人員”--~我現在儼然以“眷屬人員”之一自居了。
當我低頭吃飯的時候,我聽見軍官們下面的談話。
“季風這麼強,還會有颱風!真是奇怪!”有一個軍官對他旁邊的人說。
“是呀!看樣子我們已經進入了颱風的邊緣了。”那一個回答說。
“應該可以躲得開的呀!”
“來不及了,正好碰上,它的半徑是四百公里,速度每小時二十五公里,我們的船正好迎著它駛去,每小時九節。”另外一個軍官說。
“假使現在立刻改變航向開往海南島的話,還是會來得及的。”
“上面沒有命令叫我們開往海南島。”
“不對!艦長發電去請示過的,回電說是相機決定。”
“那麼為什麼不改航線呢?”
 “已經進入風圈的範圍裡面了,還能順風航行嗎?那多危險?弄不好就會傾覆沉沒的!””
“只有頂著風走才是辦法!””
“這樣子要走幾天才到得了台灣呢?””
“如果船不壞,等風一過去,我們頂多遲一兩天就可以到達的。””
“這個風向是吹向香港的。真倒楣,怎麼一出來就遇上了它!””
“經過香港的時候看見那三個風球,我們就不該繼續向這邊走的。””
“亂講!我們又不是商船!還會怕颱風不敢走嗎?””
“風速每秒多少?””
“每秒最大風速五十公尺。””
“不過颱風可能轉向,通過巴士海峽以後就吹向廣州灣或者海南島去的。””
這些談話我似懂非懂,不過我有一樣是絕對懂的。那就是我們遇上颱風了!我還未經歷過颱風的威脅,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厲害,在廣州的時候,偶然也聽說過颱風來了,但也僅僅看見滿天的烏雲和一些濛濛飄忽的細雨而已。並未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災害,可是聽這些軍官們的談話語氣,那颱風似乎是相當可怕的大風,船可能還會遇到危險呢!”
我一面聽著,嚇得連血液都快凝結起來了。我的天,我的運氣怎麼老是這樣不好?老是災難重重的?
颱風!在這黑暗的茫茫大海上!
颱風!
87
那天晚上,風勢越來越強,到了半夜,船搖晃得更加厲害了,我可以看得出船艙傾斜的程度,我想差不多有二三十度,桌上放的雜物輕一點的紛紛都滾掉到地面上去了。那些空的啤酒鐵罐、沙丁魚、紅燒牛肉鐵罐給滾得叮叮噹噹響,我身下的行李堆也滾落了好幾次,逼得我要掙紮起來把它們堆放回原處,可是剛放上去,又滾下來了,後來我只好不管,我也管不了許多,因為我暈得厲害,暈得連移動一下都不能了。
我最感覺到難過的是腦後的部分,當船上下升降的時候,我暈得簡直無法形容,我的臉是朝著船頭前面的,因為我看見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睡法,我想這樣必定會比較好過一點,我看見前面的板壁凌空升起,又重重地落下,室內所有的吊鋪都在劇烈搖動,地板上的東西滾來滾去,那些懸掛著的衣服像一個個吊死的屍體給狂風吹著一般,搖搖擺擺,而他們的主人都已經躺在鋪上,動彈不得,臉色都是慘白的,很多人勉強爬在鋪位上探出頭來嘔吐,吐得到處都是黃黃綠綠的東西,其中有未消化的米飯、菠蘿、番茄、青葉和肉糜,那些穢物的臭氣和船上柴油的氣味混成一片,使我覺得噁心極了。我的喉嚨兩旁也像泉水般地湧現了一些特別淡而無味的口水,胃裡的東西跟著就要奪喉而出。我連忙把那些口水咽回去,可是咽下去以後更加噁心暈眩,更加想吐。我迫得把每一次湧現的口水都先吐掉,這樣一來我覺得稍為好過一些,不致於立刻嘔吐,可是我一側臉抬頭吐口水的時候,那感覺多麼難受!我發覺我的頭只能固定在一個位置上,只能習慣一種旋轉搖擺和升降的方向,如果稍為移動一下,立刻就暈得天旋地轉,難過得無法支持。我只好極力地維持在原來的位置上,靜臥不動,可是那些特別淡的口水卻又不停地涌冒出來了,真是要命!我這時候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好像是倒臥在蹺蹺板的一端上面,臉朝天,頭在板的末端,有人在另一端使蹺蹺板不停升降。的確我是在一個蹺蹺板上,啊!沒有比這更難受的感覺了!沒有一種感覺與它相似。當上升的時候,我還可以支持,當下降的時候,那就暈得情願死去了。下降所給予我的暈眩感,一直要到再上升才能稍為減輕一點點,但是並非消除。我咬著牙忍受著,屏息著迎接每一次的懸空的下降,等待每一次的上升,在那上升未到頂點下那一剎那換氣,時間多麼漫長啊!一秒鐘好像有一千年!
我想要做海軍的壯志雄心漸漸消失了。我很難過,我沒想到只是一場風浪就把我數年來的萬丈雄心打消了!我曾經羨慕海上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崇拜海軍,羨慕他們的雪白制服,現在我才知道想換得那些榮譽和派頭多麼不容易。母親的話總是對的,她不是講過海上風浪是可怕的嗎?真是可怕極了!看那圓形的窗子玻璃上濺打著的浪濤!看那些踉踉蹌蹌地行走的水兵,那些也和別人一樣地嘔吐的海軍軍官,他們這樣強健的體格都受不了,像我這樣弱小的人怎能吃得消呢?即使過幾年我長大,我想我也不會是很強壯高大的。我母親是又瘦小又矮的,父親也不太高大,我現在又是出名的矮子。
完了!我的雄心壯志,全部完了!我難過得想哭。這種幻想希望的幻滅給予我的打擊並不亞於任何其他事故。我再也不敢夢想將來做海軍軍官了。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快點脫離這種顛沛之苦。我將我全部一生的希望都集中在這一點小小的希望上面。是的,我什麼也不敢希望了,只想快點到達風平浪靜的地方。以後,我再也不要航海了。
我以為我已經落入地獄的深淵之中,可是,真正的災難還沒有開始呢!
到子夜兩點鐘左右,像炸彈落在船上般地,風浪打在船上發出巨響,全船都劇烈震動了。
轟隆!轟隆!嘩啦!轟!沉沉的一擊之後,跟著,又是沉沉的一擊。
船身像被小孩拋弄著的玩具船,一下升上半雲天,一下墜到海底,桌子在巨浪的襲擊之下翻倒了,長板凳也倒下了。那末沉重的厚木桌凳竟像狂風中的風箏一般地,在地上滾過來滾過去,有時候還凌空跳躍。所有的吊鋪都像是縴繩般地在擺著,所有的人都是無力軟弱的,垂死的生物,有些給從鋪上拋下來落在地板上,以後就無力再爬上去,只有在地上躺著,隨滾來滾去的臉盆、牙杯、行李包像海水帶來的什物般地沖打,我睡的皮箱已經從高高的位置降到地板上了。因為所有的行李包,箱子都給甩到外面去,像皮球般地滿地滾,染滿了嘔吐狼籍的污物。
軋軋軋軋軋……,船在後部懸空吊起,推進器打著空車,全船都像打擺子般地震動。
轟!又是一個巨浪打在甲板上,震得我連心也要震碎了。
軋軋軋……,船尾又打空車,搖撼著我全身的神經。
船不停地打空車,不停地跳動搖晃震抖……
廣播器里響亮地講了一句話。所有的水兵都起來了,無論是不是值班的,全都起來了。他們把兩腳分開,努力地使自己的身體平衡,一面跳著狼狽的舞步,一面穿上黑色的橡膠雨衣和衣靴,然後紛紛地搶著跑上樓梯,不知道去幹什麼。可是從他們的緊張態度看來,我意識到情形一定是很不妙了,我所想到的事就是:船遇險了!
我掙扎著爬起來,我想跟著到外面看一看,我爬起來又倒下,一連爬了幾次,都沒有一次能夠成功地爬起來,我只好頹然地倒下。我看見有些人也像我一樣,掙扎了一下,終於還是動彈不了。
船遇險了!一定是的!我連爬都爬不起來,我還能做什麼呢?我看見很多人哭了,我自己也想哭,可是我知道這時候光哭是沒有用的。我必須設法脫離這裡。我知道,假如船真的沉沒的話,躲在這艙內的人將沒有一個可以逃得出去。我必須及早地離開這個地方,到甲板上面去,我記得船中央的兩旁有救生艇,我必須向那個方向跑!也許船並沒有我所恐懼的那末危險,也許超過,無論怎樣,我認為還是跑到船中央去為上策。至少,船中央會比艙頭要平穩一點,不會搖晃得這樣厲害,而且那邊接近廚房餐廳,我餓了可以就近取食,再者外面雖然冷一點,空氣卻是清新的。
我下了決心,咬緊牙,屏制著呼吸,掙扎著爬起來。我決定一口氣衝上鐵梯。
在我要舉步的時候,我一眼看見地板上有一批散亂的軍毯和軍服,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需要這些東西來保暖和擋風。現在管不了這些東西是誰的了,我先拿去用再說。我再走一步就可以跑過去拾一條軍毯,對了,還有那一條棉大衣。
我剛一轉身,我立刻就暈得撲伏在寸步未離的皮箱上面。我跪在那裡足足有幾分鐘,無法復原。
我又想到我吃飯用的那個漱口缸,可是它是康上尉的,我曾經將它交還給他。我過去拿,這一段距離太遠了,差不多有二十英尺呢!我無法走那麼遠。只好放棄它了。我四面看看,發覺鐵梯後面的角落裡有一隻鋁碗,我高興得很,扶著鐵梯慢慢地走過去,拾起它,將它的鐵環扣在自己的皮帶上,有了碗,就不怕吃不到飯了。我暈得很,但絕不放棄吃飯,我很明白,不吃飯會暈得更慘,更沒有力氣來應變。現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我必須自己支持自己!
拿到鋁碗以後,我又得伏在鐵梯邊上休息半天,才能把暈眩的感覺渡過去一部分,才能重新行動。我好像是在水中滾動的木頭上行走,踉踉蹌蹌,跌跌碰碰,幾乎是以爬行和亂撲的混合姿態,才能衝到那條在地板上竄逃的軍毯和棉衣旁邊。真的,它們像是有生命的活的東西,看見我來了就逃跑,好不容易才捉住它們。
我捉住它們了,又俯伏在地上好半天才能復原。我很費了一點兒力量,才能把大衣穿上,那大衣太大了,我穿著一直拖到腳跟,我抓著它,衝到鐵梯口。
鐵梯在左右上下地規避著我,我好像在碼頭上踏上飄搖不定的小船,好不容易才衝上去。偏偏迎面又衝下來了一個水兵,在那麼狹窄得只容一人的鐵梯中,我得要閃在旁邊讓他走過。這一停頓,我那口閉提著的呼吸鬆馳了,我暈得幾乎倒栽下去,胃裡翻攪得厲害,差點就嘔吐出來,這幾秒鐘的耽誤,比什麼都難受!
總算是衝到梯頂了,一拉開門,迎面一陣暴風差些把我吹倒,我硬搶出去,費盡平生之力,也沒法子把那扇門再關上。我只好不管它了,我向著船中央拔腿就跑。
外面是一片黑茫茫,風聲悽厲無比,一陣陣幾十丈的巨浪像泰山壓頂般地從空而降,那幾千個可憐的士兵們彼此互相擁抱著擠在一起,在甲板面上忍受著那迎頭落下的巨浪。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是望著船桅燈照出的巨浪,臉色都是那麼慘白難看,我禁不住心酸落淚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悲慘的搏鬥,他們除了少數擠到船中央之外,絕大多數都堅忍地停留在甲板上,大家手拉著手,互相擁抱,用繩索把自己綁在任何可以固定的東西上面,例如起重機的底座和通氣筒。他們全身都濕透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們一兩千的人,服從命令,留在甲板上,不衝到艙里去—事實上許多艙里也已經塞滿了別的部隊,他們不敢動,以免船身因失去平衡而沉沒。他們用肉體來抗拒那猛烈的巨浪。海水吞噬了他們幾秒鐘,他們又重新現出來,海水在他們的身上流去,瀉滿了整個甲板。一場剛下去,另一浪峰又在前面出現了。
我覺得身輕如燕,兩腿離地一般地,飛跑過去,浪峰從我後面蓋下來,淋了我一身。我踏著忽高忽低旋轉搖動的甲板,一口氣跑到了船艙下面,回頭看著,船頭又沒入海水當中去了,一座比前桅還高上一二十尺的浪峰迎面來了,張大了它的無敵的魔臂,大大發作地猛撲下來。
嘩啦!整個海洋都坍塌下來了,船板上也給沖洗了一個夠。我立足的地方是一段船邊的走廊,本來有幾十個人在那裡面蹲著站著,巨浪從天而降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本能地向裡面躲避,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躲過,每人身上都給淋得像落湯雞似的,我仗著有那床軍毯蓋在身上,還沒有濕得那末厲害,可是臉上也給苦澀的海水潑洗著了。
海水向船的兩旁像瀑布般地流瀉,船身升了起來,我又看見那些可憐的人們,如果他們不動手抹擦臉上的海水,他們真像是幾千塊在溪流之中的石頭。
前面有一個更高的墨色的山峰又升起了,越升越高,現在變成了碧綠的巨魔,它的身上每一片鱗甲都在閃光活動著,每一寸在變著形,都在變著,變著,突然地,轟隆!嘩!比我們所預期的還要快,它整個身子都撲倒下來了,駕駛台前面的玻璃跟著清脆地響了一下,碎了,艦長和幾個軍官被震著踉踉蹌蹌地東跌西倒。我們這一堆人都倒在地板上,艙房裡傳出婦女和兒童的哭喊。船身又在打空車,軋軋軋軋......。
這一座巨大無比的浪峰落下來的那一剎那,我以為我們完了,我只有閉目等死,誰知道船身又從海水中鑽了出來,重新升到水面,那黑色的海平面又急急地下降,下降著,船身給推上了一個浪峰的頂端,然後,突然地,像從一百二十層的高樓上猛然降下的升降機般地,降落降落......強風吹著船的右側面,船身向左旁傾斜了。我看見艦長急忙地替下一個軍官,親自掌舵,我知道情形一定是很危險了。
艦長在駕駛室內親自把舵,似乎用了很大力氣來扳那個舵輪。船頭漸漸地轉了回來,重新頂著風,船身再度垂直,化險為夷,可是平安了不到幾分鐘,船身又歪了,這一次是向右邊傾倒,左邊的一個巨浪把船頭推向最右的方向,並且斜刺地蓋下來。一陣白色浪花沖洗過甲板之後,船身完全向右邊倒下,前桅歪了,起重機吊杆歪了,好像要平倒到海面上。艦長的頭髮全濕了,海軍制服也濕了,他的眼尾的一大把皺紋和額上的紋溝都掛滿了不知道是海水還是汗,他的眼睛在燈光中閃著燦爛的光芒,他迅速地指揮著和把航輪扳向相反的方向,航輪似乎很緊,非常吃力地才能扳得動它。巨浪穿過駕駛台的窗子,淋潑在他身上,他仍然緊緊握著舵輪。
船頭又轉了過來,重新再頂著風,桅杆也慢慢地豎立了起來,我鬆了一口氣。
現在我又不覺得怎末暈了,可能是因為我站在船的中央,那是最穩的地方,同時空氣新鮮。太新鮮了,都是濕的空氣,而且帶著鹹味。再者,恐懼也使我忘了暈船的一部分感覺。
我這時候才發覺我自己的嘴唇不停地在顫動,念念有詞地祈禱著。我念著觀世音菩薩的佛號,而不是耶穌基督,在急難之中,人是會本能地向他最初接受的神祈禱的。我並未在這兩種宗教中作任何意識上的選擇,對於兩者的道理精神我同樣地服膺,但在危急之時,我自自然然地會向我幼時曾祈求過的神呼救。我完全是本能地祈求著,我記起了幼時,我曾經以這種祈禱使我獲得力量,渡過不少的災難。像在那幾次敵機的追襲,轟炸,火災和水災當中,我都曾經把我的安危交給我信仰的神。我從未看見過神,也不知道神跡,但是只有這樣祈禱的時候,我的心才會安寧下來,我的恐懼才能漸漸平復。我一直都認為觀音菩薩是我生命中的守護神,是我的具有偉大的力量的天上的母親。
看著那可怕的自然力量,經歷著這樣的驚險,除了向神祈求,渺小的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我喃喃地祈禱著,有時候我覺得比較心安一點,可是我的恐懼並未能泯除。前面有無窮盡的浪峰,重重疊疊,黑沉沉,猛烈的驟雨不時地撞打下來,在船桅的燈光中看起來像一排一排的鋼箭。這些雨水潑在口中是淡的,甘美的。舷外經常地潑灑下來的散花般的雨是鹹的,那是浪濤在狂風中分離而成的咸雨。天空中呼呼地飛馳著滾滾不絕的黑雲,整個宇宙都是一團紛亂的混沌黑暗,我們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能夠在這沸騰的浪濤中支持多久。
艦長整夜在和風濤搏鬥著,全船的命運都繫於他一個人身上了。他似乎漸漸地疲乏了,不知道怎地,我對他沒有太多的信心。我意識到還有更大的危險會發生,我覺得好像有些事情是超過人的能力所能控制的。我只能信賴我的神。可是,風浪越來越大,前程越來越危險,我的信仰也開始有些動搖了,我懷疑是否真正有神在聆聽我們的祈禱哀告,我知道這船上正在和我一樣的禱告的人一定不在少數,有人向天主禱求,有人向耶穌基督,也有人向神佛哀求。究竟真的有沒有神在聆聽呢?究竟真的有沒有神來拯救我們呢?如果有?為什麼不出現神跡呢?為什麼前面還是無邊的黑暗茫茫,無窮盡的浪峰濤谷?
可是我又記起了幼年的一切遭遇,我又重新記起禱告曾經使我在危險中獲得鎮靜和信心的事。
我半信半疑地祈禱。不管怎樣,祈求神的庇佑總是唯一的使自己安心的方法。不管有沒有神,祈禱總幫助我給予我以希望,我忍耐著,在希望中忍耐著,我告訴我自己說:就快平安了,就快平安了。
艦長的舵輪忽然輕了,他只輕輕一扳,它就飛快地旋轉了起來,快得像車輪。艦長和他旁邊的兩個軍官臉色都變了。這位一船之主把舵輪煞住,再試一試,舵輪還是飛快地轉,從我站的位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舵給浪沖跑了!”艦長說,他的聲音不大,可是聽覺敏銳的人都聽見了。我也聽得見,我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舵給浪沖跑了!”
“舵給浪沖跑了!”
話立刻就從貼近駕駛室的人傳了開來,像山谷里的回聲一般,暈眩得半死的旅客又面臨著新的威脅。
船沒有舵,怎麼能領導方向呢?完了!
一排比船身長几倍,高出一半的巨浪從左邊掀起,聲勢洶湧地照頭蓋下。船已經毫無躲避的力量,只有任由它肆虐襲擊。船身被壓力逼得向右邊傾倒,船桅又向右邊平放下去了,艙內的東西跟著滾過去,乒乒乓乓,響得一團糟,孩子們嘶啞地哭叫,母親們掙扎地給予安慰。
傾度表指出,船傾倒將近到四十五度。沒有希望了!只再過去一點點就要傾覆沉沒了!啊!這船上的幾千人都要葬身海底麼?我拼命地禱告,我顧不得被人訕笑為迷信,我跪下來合著掌,望著那黑黑的天空,急切地哀求著,我的眼淚奔流下來,流進了我的嘴角。
“右車進三!左車停!”艦長厲聲地對著掌車鐘的人喊。軋軋軋軋……船尾大大地打了一陣空車之後,船身漸漸地壓正了,桅杆重新垂直地指向天空,船頭破開前面的巨浪,向前直衝。
“雙車進二!”艦長又發下命令。
船暫時平穩了幾分鐘,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可是船長的鷹般的眼睛密切地仍然注視著前方,旁邊的兩個青年軍官面也同樣地緊張肅穆,這一段平靜的空隙並不長。船身忽然又被狂虐的風吹斜了,這一次是倒向左方,船頭一直衝入左前面的一個黑色深谷里去,兩面的海水看起來就要合圍了,船身就要全部鑽入水中了。
“左車進三!”艦長又厲聲地對掌車的人叫喊。
船身又像死去還魂般地,從左邊傾回右過,船頭剛調過來,就撞上一座高過主桅二十尺左右的浪峰。嘩啦!轟!嘩啦!一片帶著綠色的黑暗迎頭蓋下,化作幾千幾萬道白色的流水,奔越過一切生命和無生物,流回黑暗的海洋。
“報告艦長!”有一位年輕的軍官衝進了駕駛室。
嘩啦!轟隆!一個巨浪又轟炸著這條疲弱的船,浪花潑打著駕駛台里的幾個人。年輕的軍官踉蹌地跌了幾步,中年的艦長卻兀立不動。他關切地注視著前方,連頭也不回。
“報告艦長!”年輕的軍官繼續說:“有一位太太肚子痛,要生孩子!”
我看不見艦長的正面,不知道他的全部反應如何,可是從那側面看來,他是毫無特殊表情的。他連看都不看一眼那位來報告的軍官。
“右車進四!”他急劇地喊。
軋軋軋軋……船又打空車。
“艦長!有一位……”
“找醫官!”艦長冷冷地說:跟著又喊:“左車進三!”
“醫官暈得不能動了,像死人一般!”
“拖他起來!”
“他一步都不能動。”
“那你們自己想辦法,雙車進二!”
年輕的軍官躊躇了一下,行一個舉手禮,退出去。艦長根本就沒有回過頭。
我的注意辦從駕駛台移到了那位報告的青年軍官身上了,他大約只有二十二三歲左右,我想他是個少尉,他匆匆忙忙地跑進一個艙里,一回兒又探頭出來。
“有沒有我們海軍的人?”他的眼睛四處地望:“來兩個人幫幫忙!把產婦抬出來。”
他只能找海軍了,因為其他的人都已經暈得倒在地板上,一動也不能動,只有海軍人員還能夠跑上跑下。
兩個海軍來了,一個是官,一個是兵,他們是聽見駕駛台里的一位年輕軍官的廣播而來的。那些廣播詞我聽不清楚,我就是聽不慣這些船上的廣播。不過我聽出它的意思,那是叫海軍本軍的人分出兩個人來幫忙的。
三個海軍合力把一位肚子隆起的產婦從艙里抬了出來。船在顛簸著,三個海軍很顯然地也從未有過這種經驗。一個抬腿,兩個抬著上身,卻沒有一個人抱持著中部。他們腳步踉蹌地,笨拙地抬著那個可憐的女人,在這狹窄的甬道上,寸步難移。
“走開走開!”他們吆喝著,因為甬道上塞滿了人。
這些暈得半死的人好像連讓開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們移動得並不多。
“走開嘛!”那位水兵大發脾氣,他是抬前面的兩個人之一,他使勁地用手去推那些人。
我距離他們較遠,我是貼近駕駛台的門口的,我只能看見那位產婦的面色很黃,憔悴得像枯萎的菜葉。他們七手八腳,跌跌撞撞地把她抬進了官員廁所,然後把門關上。
我無法想像這三位海軍怎樣地幫助那位產婦。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許多眼睛都注視著那扇門。
門開了,年輕的軍官跑出來,不知去什麼地方,過了一回兒扶著一位太太來了,可是那位太太在廁所前面嘔吐得連黃膽汁都吐了出來,扶在壁上不能動彈。裡面的另一位軍官開門看見這情形就說:
“不行!還是找醫官來吧!我去找!你送她走!”
女人被送走了,醫官被接來了。戴著眼鏡的醫官的狼狽樣子也並不比那個女人為少,他的軍服鈕扣都沒有扣上,看樣子還是人家替他披上的。他提著一隻救急包,由那位海軍扶著走進了廁所。
船在劇烈地搖動著,狂風在怒吼,波濤在轟炸著。
廁所的門一開了,所有的眼睛就注視著。
水兵跑出來,醫官的頭跟著探出來,他支撐著在門邊上向水兵喊:“多拿一點藥棉!拿兩磅來好了!還有,衛生紙!”
我看見醫官自己暈得根本就動不了,他的臉色並不比產婦好看,我真擔心他會倒下來。
水兵一下子就回來了,幸虧有他這樣並不暈船的強壯的人!他抱著兩大卷藥棉,一大卷衛生紙,還有許多零零星星的雜物,才進去不久,他又跑了出來,這一次帶回來了五磅的熱水瓶兩個,那兩位軍官則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來了一個床墊和幾個枕頭。
我的心情是緊張的,一方面懼想著面臨的危險,一方面又惦念著那廁所裡面,我默默地祝禱著:
“菩薩啊!求您庇佑我們平安!庇佑那個產婦順利生產!庇佑我們一船人都平安!”
廁所里毫無動靜,聽不見聲音,所有的人都驚疑地望著那扇門。我有一種疑心,我以為她死了。
漸漸地,產婦的痛苦的呻吟叫喊穿過了風濤之聲,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哎喲!哎喲!媽喲……哎喲……哎喲……”
那是多悽慘的聲音啊!生命在掙扎著!多悽慘的生死之間的掙扎啊!這兩個生命在掙扎,全船將近三千個生命也在掙扎著!人生!就是一段痛苦的掙扎奮鬥過程!所有的生命都無時無地不在掙扎不在奮鬥!啊!生!老!病!死!啊!生命!
“哎喲……哎哦餵……”產婦在悽厲地叫喊。
嘩啦!轟!浪濤在轟炸著,呼——狂風在吹。
“左車進三!右車進二!”艦長厲聲在喊。那個水兵在他的命令下扳動調速的車鍾。
“報告艦長。”又一個軍官衝進了駕駛台。
“雙車進三!”
“報告艦長!船尾有人落海!”
什麼?有人落入海中?我全身的毛管都豎起來了。
“多少人?”艦長頭也不回,冷冷地問。
“三個一起!”
“風浪太大,無法施救!”艦長沉默了幾秒鐘,終於這樣地說。可是他的眼中現出了極端的不安。
“是!”軍官舉手敬禮,退出去。
不到一下子,又一個人跑來向艦長報告!
“報告艦長!有一個陸軍中尉得了急性盲腸炎!”
“找醫官!”
“是!”那個人敬禮,出去了。
艦長好像在想什麼,我看見他嘆了一口氣,搖搖頭。立刻又急促地叫:“右車進四!”
嘩啦!轟隆!一個比以前的都巨大得多的浪峰在前甲板上爆炸了,水花組成一片雪白的晶體般的幕,駕駛台里成了澤國,我也淋了一頭一臉的鹹水。前甲板有幾個人給沖走了。
就像幾張風中的舊報紙一般,輕輕地就給捲去了,他們沒入水中,一個痕跡也沒留下,沒有聽見一點呼叫,沒有看見一點掙扎。
通話管里付出了聲音:“報告艦長!後艙有裂口,後艙進水!”
“搶修!”艦長簡短地答覆。
“報告艦長!”另一根通話管也傳出了聲音:“主機損壞!”
“輪機長!立刻修復!”艦長穩健地下命令,但是他的臉上似乎出現更多的皺紋了,他的眉已經湊在一起,他的牙咬得更緊。他的表情是沉痛的。
過了幾分鐘,他向另一根通話管講話:“通信官叫上士發出SOS!”又向另一報管說:“把不必要物品通通投海!”
SOS我知道,那是求救的信號!我知道,我們的處境已經到了無可挽救的危殆地步了,否則艦長不會下令叫發出求救的信號,也不會下令把物品投海的。
所有的海軍人員,不論是本艦的,非本艦的,紛紛亂亂地跑來跑去,一部分都跑到後艙去塞堵漏口去了。一部分忙著搬東西投海。水兵在後甲板忙著,一些可以行動的陸戰隊和陸軍也在幫著忙,很多東西都給投進海里了,人們渾身都是水,在飛濺的浪花中工作著。
正在這時候,全船的燈光忽然全都熄滅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了,到處都是一團墨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剩下天上狂奔著的風雲隱約可以看見一點點。
廁所里的產婦仍然在哭叫著,過了一回兒,她的聲音低下去了,代之而起的是“哇!”的一聲嬰兒啼哭的聲音,那是那麼地微弱,可是每一個人都聽得見。
啊!一個生命千辛萬苦地掙扎出來了,它取得了生存的權利了!可是,它可知道數千個生命和它一起,正在同時地趨向可能的毀滅?啊!多麼艱辛悲慘的人生路程啊!
電源斷了,無法呼救了!其實,即使呼救也沒有用,在這茫茫的海洋里,在這黑夜之中,驚風駭浪,誰能來拯救呢?
從那嬰兒“哇!”有一聲啼哭開始,我就更加無法忍得住眼淚了。我重新跪伏在地面上,飲泣著向我信仰的神禱告祈求。
“觀世音菩薩啊!難道您沒有聽見,沒有看見這一切?救救我們吧!拯救這幾千個可憐的生靈!假如有命運!我情願以我將來的一切幸福,甚至於我自己的生命,來換取這一船人的平安!大慈大悲的菩薩啊!請拯救這一船的生靈!菩薩啊!請拯救我們……”
我的禱詞漸漸不能成句了,我只是涕淚交流地喊著我的神的聖號。
我聽見旁邊的一個人在喊著天后娘娘。我也跟著呼喚這位海神。
“觀世音菩薩!天后娘娘!救救我們!保佑我們!保佑我母親……”
我想我快要沉到海底去了,我對於獲救已經不敢存著奢望,我只有多為我那可憐的母親禱告吧。
“是的!保佑我的可憐的媽媽!觀世音菩薩,不必保佑我了!請保佑我的媽媽吧!還有,請保佑這一船可憐的生靈!天后娘娘!請您也保佑吧!這一船人,還有我媽媽……”
88
泰山號運輪艦在十二級風浪中掙扎,沒有電,電源毀壞,主機故障,電羅經失靈。
泰山號建造於一九一九年,本來是一艘貨船,排水量三千噸,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賠償給日本的一艘船,抗戰勝利後,又由日本交給中國,作為賠償的一部分,後來招商局公司把它賠給海軍,因為招商局的一艘海字型大小自由輪在廈門港外的海面撞沉了海軍的一艘九百噸級的“伏波”號軍艦,那一次的海上慘劇發生在深夜,前後只有幾分鐘,被攔腰撞斷的“伏波”號就迅速沉沒了,全艦的人員都在夢中葬身海底,只逃出了一個輪機長。海字號船長未能立即施救,經過將近一小時以後,才被船上激憤的海員要脅著回航來救生,可是那時候海面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連油蹟都消失殆盡了,搜尋了許久,只救得那位幸運的輪機長。
這些事是我聽見人家講的,從前也在報上看過,講的人還說,伏波號是在英國接收的,舉行移贈典禮的那一天,艦上的官兵都在一起拍照留念,後來發現放大洗出來的照片上多出一個愁容滿面的白衣女孩,她手持蠟燭,身披白衣,站在各官兵之中。所有的人都沒看見拍照的時候有這樣的女孩。以後,伏波號就沉沒了,凡是照片內合照的人也大都再沉海底,這張照片的故事就不脛而走,成為最著名的海上聊齋。不過,大家都並不真正相信。
而“泰山”號卻是賠償那艘倒霉的“伏波”號的船,泰山號有這麼不祥的來歷,似乎是一艘破破爛爛的老爺船,專門用作賠償用的。海軍似乎也並不重用它,平常也許是用它來運輸點東西,不久以前才在船頭和船尾裝上二十釐米的機關炮,沒想到竟用它來撤退最後一批離開廣州的軍民。
這艘超齡的老爺船,超載,遇上了颱風,出毛病是意料中的事。可是我最先並不知道這是一艘老爺船,從外表看來,它是宏偉巨大的,而且給保養得那麼新,我還以為它真的是一艘運輸艦呢。在我問過的一些人當中,有幾個並不太暈船的,七嘴八舌地在講這些掌故,使我漸漸地知道了一些大概。可是這麼一來,我更加擔憂了。
我明知道我的禱告,一如任何其他人的禱告一樣,也許只是一種自我催眠和自我安慰而已,可是我並沒有放棄禱念,我禱念得更頻密了。現在我的禱詞越發語無倫次,不過我心中下虔誠已經到達了頂點,如果還有任何方式可以表達出我的真誠,我必然會做,我做的會超過跪拜和流淚。這是迷信,是不是?可是,我發覺我假如沒有這一份迷信,我會完全缺乏勇氣和希望。
這不是一個神權時代,我無意要表現出神有多大多大的超人力量,我也不願意傳教般地講述不可思議的神跡。我從來沒遇到也沒看見過神跡,也沒有看見過神佛,但是我的確從我向祂的禱告中獲得被保護的感覺,使我懷滿希望。我縱然時或懷疑神的存在,甚至偶然懷疑祂的力量,但是我始終是在禱告中追求平安和希望的。禱念使我相信我終於會平安無事,相信全船都會平安渡過這些險惡的風濤。
真的,禱告最少有一種好處。它使我漸漸地進入了睡眠的狀態之中,在朦朧中,我仍然聽見那匐然地落在甲板上和駕駛台上的浪濤,也聽見那悽厲地呼嘯的風聲,還有那船尾打空車之聲,我感覺到海水灑在我身上,風吹翻我蓋在頭上的軍毯,我仍然聞得到滿船的嘔吐污物和柴油的氣味,但是我像在搖擺中的嬰兒一般地含淚睡著了。
我並沒睡得很熟,但是我的心中所有的恐懼都消失了,我覺得很安寧。聽見的,嗅著的和感覺到的沒有一樣能夠打擾我。我感覺到好像仍然是在嬰兒時代,母親就在我身邊,我很快地就想起母親並不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分明可以感覺到有一種慈愛的力量在撫慰著我,使我不再害怕,使我安然地停留在夢中。我不知道這種力量來自何處,我恍恍惚惚地睡著,不知道過了多久。
船漸漸地減少了搖動的幅度了,海面上的波濤也漸漸平伏下去了,船桅頂上黑暗的天空忽然現出了一圈微弱的光芒,照著整個甲板。我驚駭了,我知道這時候船上早已因電源斷絕而沒有一點兒亮光了。這桅頂的一點點光芒是什麼呢?我再仔細看看,它並不很接近桅頂,它距離桅頂最多只有二三十尺,我完全失去了鎮靜了。
   “啊!那是什麼光?是什麼光?”我叫喊了起來。
   “什麼光?”有人問我:“在哪裡?”
   “在桅頂上面的天空!”我指著桅頂叫。
   “哪裡有什麼光?”
   “你看!那不是?”
   “你睡糊塗了!”那個人說。
我揉揉眼睛,再看看,可不真的是睡糊塗了。桅頂上哪有什麼光呢?還是一片黑暗,四周還是一片黑暗。不過天上急馳的黑雲比較能多看得見一點了。
船身還在劇烈地搖晃著,浪濤一樣地兇猛,我發現我剛才看見的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夢和真實已經連成一片了。我多糊塗!糊塗極了!
那完全是夢!只有一樣是真實的:我沒有先前那麼暈,這大概是睡足了精神的緣故。
旁邊的另外一個人問我:“小孩,你真的看見什麼光啦?”
“我想我是做了夢!”我回答說。
“那怎麼會叫喊起來呢?”
“我真的叫喊了麼?”我迷惘地反問:“那我一定是說了夢話了。”
“是夢話!”第一個和我講話的人說:“小孩子睡糊塗了!亂講話!”
“我要問你,”那一個人說:“你看見的光是什麼樣子的?”
“我只是做夢看見!”
“好吧!就是做夢看見,”他說:“那是什麼樣子的光?”
“淡淡的一片,像一個……一個照明彈的光那末大……”
“那是媽祖!那是媽祖!”那個人驚喜地叫了起來:“那是媽祖她老人家顯聖!啊!我們得救了!我們得救了!”
在黑暗,我看不見這是個什麼人,他的全身也包著毯子。我也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他的激動的聲音說明了他的驚喜。
“你怎麼知道不是耶穌基督呢?”黑暗中又有一個人發表意見。
我沒有想到我的一句夢話會引起小型的宗教戰爭。我真後悔我回答第一個人的問題。如果我拒絕不講就好了。幸而大家都在暈船,而且風浪的聲音壓倒了一切。這場宗教戰爭的戰火剛剛點燃就被浪花撲滅了。
那個信奉媽祖的人以這一句話來結束了這一場可能小事化大的爭論:
“是什麼神都好,反正我們的船是不會有危險了。”
講完這句話,他又在我耳邊悄悄地說:
“當媽祖顯聖保佑難船的時候,祂就在桅頂現出光芒的,幾百年來航海的人都是這樣地相信。”
我對於這件事沒有意見,因為那只是我的幾分鐘當中的夢境。我也許是記得去年廣州六榕寺的花塔的故事,有一晚塔頂上現出了金光,報章紛紛刊載這件怪事。我想也許是這件事變成了我的夢。不過,我不願意否定它。我願意相信那是真的,我願意相信這個夢是一個神跡。我覺得這時候的我太科學是不必要的。我需要安慰和鼓勵!
我不住回味著剛才在夢境中的平安和舒適的感覺,但願我的整段旅程都是在那種感覺之中渡過!可是好景不再,我無法再入眠了。看看表,那微弱的夜光指針指在五點十多分上面,天快亮了。
經過一段時間,船上所有的燈光忽然都亮了。看見那刺目的強烈燈光,每一個人都高興得很。我又看見了象徵著光明和平安的燈光,我的心也安定得多了。燈光使我可以看見撲來的猙獰可怕的碧綠色巨大的魔怪——那可怖的浪峰,但是我總覺得比完全陷在黑暗中好過得多。
發電機修好了!我真慶倖!我開始樂觀了起來,電機可以修得好,那麼那部故障的主機也一定可以修好的。有兩部主機,同時以不同的力量推進,我們就可以頂著風浪前進啦!
低空中的灰黑的雲層越來越清晰可辨了,海面上的黑暗也漸漸消逝,黑暗的海水慢慢地轉變為灰綠色的高低不一的高峰和深谷,頂上刮過一片急驟的白茫茫白色煙雨。
再過一回兒,那灰綠色更加顯著了。在海面不高的上空,有成億成兆的灰色雲團向著西北奔馳,滿天都是灰色和黑色的雲。風聲呼呼,驟雨陣陣,然而襲擊泰山號的浪峰似乎漸漸不及昨夜的急,也沒有那末密,規模也像是漸漸地小一點了。
駕駛台里傳出了好消息,船長和通信官在通話管里的對話給我們聽到了。
“連絡上了沒有?”艦長問。
“連絡上了!”聲音不大,但是躺在門口外面的我們可以聽得見。
“怎麼樣?”
“我們已經……”這一句不很清楚。
“脫離了風圈?”艦長几乎叫了起來:“颱風通過巴士海峽吹向正西?好極了!”
我旁邊的人說:“幸虧轉了向,繞到西邊去了,如果仍然撲向香港,我們就要進入颱風中心啦!”
“什麼?我們還沒有進行颱風中心?”另一個人問他:“風這麼強!”
“這只是挨上一點邊哪!老兄!”
“那現在起就沒有危險啦!”
“很難說!台灣海峽無風三尺浪,何況現在正是季風最強烈的季節呢!”
“航海官!”艦長在那邊叫:“經緯度多少?”
“東經一一八度十五分,北緯在北回歸線上。”
“好!快到東山島去了!”艦長苦笑著說:“越來越倒回去了。海流每小時十二哩,十級風,船的時速是三節!這樣走法!真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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