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錄（2）

據說，唐代張旭看見“公主與擔夫爭道”，頓悟草書的奧秘，從此成為狂草大師。

“擔夫”是苦力，在唐代能夠與尊貴的公主“爭道”。唐代不是一個等級森嚴的朝代。張旭正是生活在這樣的時代，遭遇頓悟的機緣，最終豐富了中國書法史。

“溫和的等級制”或許是唐代的特徵，而唐代是中國藝術的鼎盛期。

民主制度和專制制度的差別是：前者是人民奮爭的成果，後者是被強加給人民的。

一個人的惡劣，是在這個人貧窮的時候充分表現出來；一個民族的惡劣，是在這個民族富裕的時候充分表現出來。

秦始皇焚書坑儒，中國的典籍遭受沉重打擊。進入漢代，一些老儒根據記憶背誦出了各種典籍。

這大概是記憶力對中國文化做出的最大的一次貢獻。或許，也正是從這時起，記憶力在我們中國人心中占據了不該屬於它的重要地位。

強大的記憶力是對抗文化專制的武器。在民主時代，記憶力就沒有什麼戰略意義了。

今天一些小說家發自內心地讚美《金瓶梅》，恨不得直截了當地斷言《金瓶梅》勝過了《紅樓夢》。

大象十分享受在泥坑裡打滾，原來，泥坑之於大象，就像潔淨的溫泉之於人，爛泥巴能夠殺死大象身上的寄生蟲。泥坑不是沒有價值的東西。

《金瓶梅》也是一個泥坑，人類的心靈卻難以直接從中受益，除非我們變成類似大象的動物。

在上帝的眼裡，地球是在繞着太陽轉。哥白尼的偉大之處，在於哥白尼身處地球之上，卻斷言是地球在繞着太陽轉，而不是相反。

科學讓我們凡夫俗子用上帝的眼睛去看世界。

站在離地球極遠的太空看地球，則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是地球的寄生蟲，人類是唯一知道自己是地球的寄生蟲的寄生蟲。

“大公無私”作為一個漢語成語是不合格的。“大呼小叫”、“大同小異”、“因小失大”、“雷聲大雨點小”，這才是合格的漢語成語。應該把“大公無私”修改成“大公小私”，或者是“有公無私”。

漢語成語通常暗合美的原則，“大公無私”違背了美的原則，人們把它奉為人生的準則，難以帶來美的行為，更多的卻是瘋狂、自欺欺人。

應該把一些漢語成語永久性地刪除掉，譬如“指鹿為馬”。一個學習漢語的外國人初次接觸“指鹿為馬”，繼而了解這個成語的來歷，將會有什麼樣的感想？

“指鹿為馬”讓整個漢民族蒙羞，或許足以讓全人類蒙羞。

對於貪婪的運動員來說，興奮劑就是金錢；對於貪婪的殘疾人來說，金錢就是興奮劑。

達爾文《物種起源》中說：如果沒有蜜蜂和蝴蝶，地球上的植物就不會開出艷美的花。

問題是：植物開出艷美的花，是因為這些植物知道地球上有蜜蜂和蝴蝶存在嗎？

說是造物主在幕後操縱這一切，比說植物有智慧，更容易被人類的理智所認同。

一種生物越是智力低下，就越是直接得到造物主的幫助。中國有“傻人有傻福”這樣的成語。

“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這是漢代的一首詩，展示出來的人情深沉而美好，卻也是文人個人性的。據說，日本有“遠眺初雪”的風俗。

世界上最美好的和最醜惡的，都存在於民族風俗中。

中國文人的雅趣在中國風俗方面似乎沒有留下多少痕跡。

晉文公放火燒山，目的是迫使介子推下山接受封賞，介子推卻讓自己燒死了，晉文公為了哀悼介子推，就下令每年的這一天不許燒火做飯，於是有了“寒食節”。

中國人是好吃的民族，用人們的口福做成的祭品，就是最珍貴的祭品，也就是最能表達晉文公哀悼之情的祭品。

只有在中國，才會有“寒食節”這樣的節日出現。如果中國人不是好吃的民族，晉文公最終會發明什麼樣的節日來紀念介子推？

“人之初，性本善”，這是《三字經》中的名言，把“人之初”理解為兒童，此名言就是不爭的真理。如果老虎有人類那樣的語言能力，它們就會說“虎之初，性本善”，因為兒童時期的老虎也是“性本善”——虎媽媽抓來一隻小鹿，想讓自己的虎仔練習殺死獵物，只是虎仔無論如何都不會咬下那致命的一口。

宋代詩詞中大量出現唐詩名句，這是赤裸裸的偷盜，是大搖大擺的偷盜。“偷來的鑼兒敲不得”，這是一句俗語，宋人分明是在敲自己偷來的鑼兒。

扎眼的是，不管是在宋詩還是在宋詞中，“偷”都是一個十分常見的字。

由此可以達成的結論是：到了宋代，對於偷盜，人們已經能夠完全容忍了。或許可以說，中國歷史是各種惡逐漸不再被認為是惡的歷史，也是各種尊嚴逐漸消逝的歷史。

宋人苟且，由宋人組成的宋代是一個苟且偷安的朝代。

路遙寫完《平凡的世界》就與世長辭。一個文學博士如此評論：《平凡的世界》沒什麼了不起的，因為路遙年紀輕輕就累死了，這說明路遙才氣不夠。

這樣的論證或許是真正有中國特色的。不長壽被認為是最大的不幸，與一個不長壽的人有關的一切都沒有多少價值，甚至是不吉祥的。中國古人對皇帝最大的恭維，是稱皇帝為“萬歲”。中國土生土長的道教與其說是追求成仙，不如說是追求長壽。

中國文化的一些深層次的價值觀潛在地阻礙中國學者對研究對象作出客觀的觀察，發現真理也就格外地艱難。

中國文化缺乏謙虛。這大概是因為我們的古人沒有充分意識到宇宙之中不可思議的智慧性。真誠的謙虛只能建立在感悟此超人類智慧性的基礎上。

一種文化而沒有真誠的謙虛，則這種文化恐怕更應該叫做野蠻。中國文化基本的缺陷，是沒有真誠的謙虛。仁、義、禮、智、信，這是儒家的“核心價值觀”，其中不見“真誠的謙虛”之蹤影。沒有真誠的謙虛，於是我們就看到，比比皆是的是狂妄自大和自暴自棄。

漢語把各個領域裡取得相當成就的人稱作某某家，譬如藝術家、科學家。“家”在中國文化那裡有特殊的重要性，含有褒義。值得注意的是，漢語裡有“陰謀家”等詞語，這折射出了我們中國人潛意識裡對陰謀的嚮往。

“吃喝玩樂”似乎算得上一個漢語成語。它的意思應該是：吃、喝、玩耍，這三者就是快樂。一般中國人難以相信這三者之外還會有任何實實在在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