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紅樓夢》（5）

1、可詛咒的知識

第二十九回寫林黛玉憑自己的“知識”來嘲弄寶釵的“知識”：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旁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着方才那一盤子賀物，將自己的玉戴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着這麼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着，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聽說，便回頭裝沒聽見。

“史大妹妹”經常到寶玉家“去住着”，但是寶玉根本不知道史大妹妹佩帶麒麟；賈母也僅只是依稀記得“誰家的孩子也帶着這麼一個”；只有寶釵不僅知道史大妹妹有這麼一個麒麟，而且更知道史大妹妹的麒麟“比這個小些”，這表明寶釵對於史大妹妹的麒麟的研究已經達到了量化的程度。與賈母、寶玉等人相比，寶釵可以說算得上有“知識”，“知識”就是探春所言“不管什麼都記得”。用“不管什麼都記得”來為“知識”下定義，體現了對於“知識”的膜拜，也可以說是“知識”給我們造成的假象。“知識”並不真地就是“不管什麼都記得”，這是我們經過深入觀察之後才得出的結論：林黛玉已經犀利地看清楚了，寶釵只不過“在這些人帶的東西上”才是如數家珍，而“在別的上還有限”。

在對於寶釵個性的認識上，黛玉勝過了探春，所以說，黛玉更有知識，就像寶釵比寶玉和賈母在某一方面更有知識。

寶釵的知識在我們心中造成“知識就是不管什麼都記得”的假象，黛玉的知識又造成了什麼後果呢？是黛玉對於寶釵的“冷笑”、是寶釵的尷尬。總之，“知識”使得那些有知識的人們相互拆台、相互不服氣。

“厭惡知識”是這段文字的靈魂。

批評家容易認為這段文字的實質，是寶釵追求愛情時的工於心計，是黛玉對於情敵的尖酸刻薄。

實際上，這裡的寶釵和林黛玉都只是“知識”的犧牲品，都不顯得可愛。

2、干涉的罪過

第二十九回寫賈寶玉與林黛玉拌嘴、襲人和紫鵑勸阻的故事。

襲人見他（寶玉）臉都氣黃了，眼眉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樣，便拉着他的手，笑道：“……”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理一煩惱，方才吃的香薷飲解暑湯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紫鵑道“……”寶玉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黛玉不如一紫鵑。

……

一時，襲人勉強笑向寶玉道：“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聽了，也不顧病，趕來奪過去，順手抓起一把剪刀來要剪。襲人紫鵑剛要奪，已經剪了幾段。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別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襲人忙接了玉道：“何苦來，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寶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橫豎不帶他，也沒什麼”。

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進程，對於一件我們感覺不好的事情，即使我們出於善意去制止它，結果卻只能是使得事情進一步惡化。“厭惡干涉”在故事中就這樣隱秘論證了“干涉”的不可取。襲人最後承認自己的善意勸阻只不過是“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