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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運生談藝錄（26）

《山海經·海外北經》記載“夸父逐日”神話：“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語譯：夸父追趕太陽，馬上就要追上了，卻口渴起來，於是喝光了黃河和渭河的水，沒喝夠，就到北邊的大湖去喝，渴死在半路上，扔下的手杖變成了一片（桃）樹林。）

“大地”的價值在於：其中有我們的生命所需要的物質（例如水）；我們在其中死去的時候充滿着希望（夸父死之前知道大湖裡有水）；更奇妙的是，一根手杖可以在其上變成一片樹林——大地甚至可以讓無生命之物變得生機盎然，興旺發達。

“喜愛大地”是此深化故事的靈魂。

此故事問世之前，它的作者必須知道這樣的現象：一截光禿禿的、乾枯得有如手杖一般的樹木，插到地上可能長成一棵樹。

有一本文學史著作這樣評論此故事：“夸父為何要與日逐走，已不得而知了，但他那強烈的自信心，奮力拼搏的勇氣，以及他那融入太陽光芒之中的高大形象，構成了一幅氣勢磅礴的畫面，反映了古代先民壯麗的理想。而他渴死道中的結局，又為整個故事籠上了一層深深的悲劇色彩。”

夸父為什麼要與日逐走？答案並不是真的不得而知。圍繞文學作品形成的問題，答案存在於後面的內容中：惟其如此，夸父才會經受因勞累和太陽的灼烤而導致的焦渴，由此而體現出水的價值，最終顯示出蘊涵了水的大地的價值。另外，文學傑作從根本上沒有悲悲切切的意味，夸父渴死道中，說不上是“深深的悲劇”，因為，連一根手杖一旦與大地相接觸就能變成一片樹林，渴死的夸父倒到地上之後，誰知道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總之，文學傑作是神話——神性的話語，不是我們憑“形象”、“氣勢”和“悲劇”之類的日常詞語能夠解說清楚的。

夸父是男性，這不僅因為他的名字中有一個“父”字，更因為他強壯得可以追逐太陽，卻還拿着一根手杖。如果是“夸母”去逐日，她會只挎一個包，或者提一隻籃子。中國神話裡面有一個“提籃婆婆”，這表明它的命名者深諳人間的事務；禪宗歷史上有著名的“布袋和尚”，這個名稱卻讓我們感覺不怎麼地道。

手拿木棍的夸父讓我們聯想到後來的孫悟空，還有喜愛拿着木棍亂戳的小男孩兒。

《山海經·海外西經》記載“刑天舞干戚”神話：“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語譯：刑天與天帝到這裡爭鬥，天帝砍下刑天的頭，埋葬在常山，刑天就把乳頭當眼睛，把肚臍當嘴，揮舞起盾牌和戰斧。）

天帝以為砍掉刑天的頭就萬事大吉，不曾想刑天一旦“以乳為目，以臍為口”之後，仍然能夠“操干戚以舞”，如果天帝想永絕後患，下一步，他就不能滿足於除掉刑天身上已經變成了眼睛的乳頭已經變成了嘴的肚臍，因為我們想像不到人體的什麼部位會適時地脫穎而出，以替代眼睛和嘴的功能，而是應該表現出殘酷——把刑天碎屍萬段。

“喜愛殘酷”是此故事的靈魂。

有一本文學史著作這樣評論此故事：“在斷首的情況下，刑天也要對着天帝大舞干戚，這種頑強的抗爭精神超越了生死的界限，而刑天形象所包含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意味，在後來士人身上也時時顯現，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因素之一。”

這段文字似乎沒有注意到“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這八個字。但惟有這八個字才體現了想像力，是故事的精彩之處，就像“夸父逐日”故事中的“棄其杖，化為鄧林”。一個“以乳為目，以臍為口”的人，竟然“操干戚以舞”，這是一個讓人厭惡而且恐懼的怪物。

根據文學作品而談論“民族精神”，沒有什麼比這更輕而易舉，前提是對文學作品中那些精彩之處視而不見。

另外，這段評論文字貫穿了這樣的價值觀：物質上的失敗與“頑強的抗爭精神”相結合，就意味着善，值得無條件地肯定。作為強者的天帝則應該被否定。這是“造反哲學”。造反哲學無所謂對與錯，問題只是：這個故事本身與造反哲學無關，它是文學。從文學傑作中附會出任何哲學，都只能意味着看錯了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