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談藝錄(33)
說“朦朧”
文學傑作本性上是朦朧的。但有兩種朦朧,一種是文學傑作固有的朦朧——作為文學傑作之實質的言外之意是深藏不露的,另一種是因為讀者的誤解,這種誤解讓讀者感到找出一件作品的“主題思想”是困難的,於是斷言這件作品是朦朧的。
導致第二種朦朧感的誤解,指的是讀者相信譬如每一首律詩就是一件“完整的作品”。如果一首律詩原本不是什麼完整的作品,你硬是以為它是,進而去尋找貫穿全部作品的所謂主題思想,你就只能是顧此失彼,總有一些部分像鬼火一樣閃爍不定,不可能被任何主題思想統攝住。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是李商隱的詩《錦瑟》,一本文學史著作指出:“這首詩充滿了一種幽怨朦朧的情調”、“這首詩中的所有意象都有一種迷茫憂傷的意味”、“難以被傳統的解詩方法所把握”。
但只要動輒就說“這首詩如何如何”,則沒有任何“解詩方法”可用以“把握”《錦瑟》。
在我看來,《錦瑟》中有言外之意的只是“滄海月明珠有淚”和“藍田日暖玉生煙”,更要緊的是,這兩句詩在《錦瑟》中是對偶,實際上卻是彼此無關的兩件作品。
先來看“滄海月明珠有淚”。其言外之意是:“滄海”、“明月”和“珠”都是我們五官中的眼睛才能最有效地感知到的事物,眼睛甚至還能對有細微差別的同類事物進行區分,能見出都有鹹味的海水和淚水的不同,能區分海水和淚水之不同的固然還有舌頭,但讓舌頭去區分海水和淚水,我們不免會付出代價——海水和淚水都沒有什麼好滋味,讓眼睛去區分,我們就用不着經受這一苦澀。總之,“眼睛”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再來看“藍田日暖玉生煙”。其言外之意是:我們看見“玉生煙”,這時候,我們其實進入了幻覺,因為玉不是可燃物,不可能冒煙。不是任何事物都能讓我們進入幻覺——能讓我們進入幻覺的是寶貴的“玉”;其次,我們不是在任何條件下都能進入幻覺——我們是在“暖”和的氣溫中進入幻覺的。總之,“幻覺”受到了隱秘的肯定。
即使只把“滄海月明珠有淚”和“藍田日暖玉生煙”當作一件“完整的作品”,任你是誰,都還是會覺得兩句詩組成的這件作品朦朧得很,因為我們無法找出這兩句詩的“主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