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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HLS通訊》第28期:本會第一屆學術會長鄭煒明教授:敦煌曲子詞〈怨春閨〉研究──從伯 2748
送交者: 京都靜源 2017年06月26日20:38:04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lAHLS通訊》第28期:本會第一屆學術會長鄭煒明教授:敦煌曲子詞〈怨春閨〉研究──從伯 2748 號卷子上的一條裂痕重新出發


原創 2017-06-24 鄭煒明

 

 

國際考古學暨歷史語言學學會第一屆副會長

鄭煒明教授

 

鄭煒明: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

高級研究員、副館長(學術)

陳玉瑩:自由學者

 

 

1 、 小引

 

敦煌曲子詞怨春閨自為饒師宗頤先生發現以來,至今已近半世紀,然除饒先生、任半塘先生、林玫儀先生等三數位前輩學者曾予以關注及研究之外,向未為詞學研究者所重視,致使其中許多問題迄未釐清,殊為可惜。筆者遂踵美前賢,擬循物質文化研究及古代文獻學之方法,重新考察此詞之寫作或抄寫年代問題,進行文字、詞彙等之校錄與再確認,並就詞作之思想內容與格律等等作出箋釋,以作較全面之綜合研究與平議。今年適逢饒師虛齡百歲之華誕,謹以此文為先生壽。

2 、 敦煌曲子詞怨春閨之發現與著錄

敦煌曲子詞怨春閨,不見載於王重民的《敦煌曲子詞集》。此詞原書於法藏敦煌卷子編號P.2748背面,該卷正面抄有《古文尚書》。據饒宗頤先生所作《固庵詞》集中之〈怨春閨〉詞序云:

 

敦煌曲子《雲謠集》最為膾炙人口。余於法京,別見一卷古文《尚書》背,寫〈思越人〉二首,又〈怨春閨〉……此首向未經人著錄,以示戴密微教授……

 

又據饒先生〈敦煌詞札記〉:

 

〈怨春閨〉(P.2748)一首,為余所發現……

 

是以知此詞乃由饒先生最早發現,並著錄於其著作《燉煌曲》之中 。其後張璋、黃畬依此收錄入《全唐五代詞》(1986)。任半塘先生亦據《燉煌曲》所錄,略加改動後收入其《敦煌歌辭總編》(1987)之中。

 

【本文插圖一】饒宗頤著《燉煌曲》之圖版一

 

饒先生所發現之敦煌曲子詞〈怨春閨〉,即其詞調,亦屬前所未見者(蓋不見於《詞譜》、《詞律》等收錄詞調之書)。此調近始僅見錄於謝映先編著之《中華詞律》內,乃據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本錄入.

 

 

3 、 敦煌曲子詞〈怨春閨〉之寫作及抄寫年代問題──由敦煌伯2748號卷子上一條裂痕到一段曲子詞學術史公案

 

 

雖然饒宗頤先生最先於《燉煌曲》一書揭載〈思越人〉二首及〈怨春閨〉一首,然其於後者之寫作及抄寫年代,並無一字論及,僅於書中〈敦煌曲系年〉部分,將P.2748之〈思越人〉繫於公元923年(同光元年癸未、前蜀干德五年),並指出該年有“三月上巳,蜀主王衍宴怡神亭,自執板唱〈霓裳羽衣〉及〈後庭花〉、〈思越人〉之曲”之史實,暗示敦煌曲子詞〈思越人〉,或與前蜀主王衍有關。饒先生又於《燉煌曲》中提到:

 

〈思越人〉調見《花間集》,五代孫光憲、張泌俱有之,句式略同,唯上片末句,似作三四,且押平韻,是其不同處。……可見此調在五代之盛行.

 

 

【本文插圖二】國際敦煌學項目(IDP)之法國國家圖書館(BnF)藏Pelliot chinois 2748 〈思越人〉

〈怨春閨〉詞圖版

 

       於茲可見,饒先生考索敦煌曲子詞〈思越人〉之寫作年代問題時,已指出此調與五代盛行之〈思越人〉句式不同,而前者更屬平調;是以知饒先生實傾向於以五代詞史中〈思越人〉調盛行之年代為下限坐標,僅此而已。至於緊接抄寫於〈思越人〉二首後之〈怨春閨〉,饒先生於其寫作及抄寫年代,其實並無任何表述。

 

任半塘先生所著《敦煌歌辭總編》,據饒先生《燉煌曲》之新發現,補錄入〈思越人〉、〈怨春閨〉等三詞,然於此三詞之撰寫年代,則明確主張均為大中四年(公元850年)之前若干年,而抄寫年代則主張於大中四年或其前。任氏《敦煌歌辭總編》第(00)〈思越人〉之校語有云:

 

王目在伯二七四八條下曰:“《古文尚書》殘卷……背錄詩:〈燕歌行〉、〈古賢集〉、〈大莫行〉、〈長門怨〉、〈國師唐和尚百歲書〉、〈王昭怨諸詞人連句〉、〈敦煌廿詠〉等。又有大中四年文件一通,甚重要!惜下截殘去。”足見右辭等之繕寫在大中四年或其前,右調及〈怨春閨〉三辭之撰均在大中四年以前,又若干年。

 

並對饒先生頗置不滿:

 

饒編……對大中四年者隻字不提,何歟?

 

饒編〈敦煌曲系年〉於公元九二三年下,系上文所引怡神亭唱曲事,曾唱〈思越人〉調。未免含糊不清。因王衍所唱,必為時曲花間體耳,尚難信其唱如右辭通首葉平之古調也。〈思越人〉曲自有其歷史淵源,饒氏不願提及,提則在其所編之〈系年〉中,將無從抑之於公元九二三年矣。

 

而《敦煌歌辭總編》第〔00四五〕〈怨春閨〉之校語則有云:

 

按〈思越人〉二首、〈怨春閨〉一首皆在本卷背面之開頭處,如王目所提其後原本尚有大中四年題記之文件,則三辭之寫本時代勢必在公元八五0年以前--無可疑。饒氏從法京所藏敦煌文獻中,首先舉出三辭,俾敦煌曲內具備調名之作品數目,有所增長,厥功至偉:王氏於早期雖忽略三辭之存在,但首先提出同卷同面最後之文件乃寫於公元八五0年,貢獻亦復不小!因由此既可肯定三辭之寫本時代,又可認識中唐民間短調歌辭之藝事水平。--此二者多出近人所編文學史認識之外,殊可憾!乃有一事更可異者:饒氏對此大中四年之發現毫不措意,若無其事,仍津津樂道其後蜀王衍曾唱〈思越人〉之故事,雖為時較晚七十年久,仍列於“系年”之內,不以為晚,則又何說?饒氏於三辭發現與公表之功,曾未能因此而益彰,反而因此減色,余可憾?

 

顯然,任半塘乃以王目[據任氏《敦煌歌辭總編》凡例第(三十四)之(甲)部,王目即指王重民《伯希和刧經錄》]所載謂P.2748背面有大中四年文件為整個卷子斷代之依據。

 

王重民先生於據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藏原卷著錄編撰之《伯希和刧經錄》中,於卷子P.2748“《古文尚書》殘卷(孔安國傳)”之記載云:

 

存〈洛誥〉第十五至〈蔡仲之命〉第十九。背錄詩:〈燕歌行〉、〈古賢集〉、〈大漠行〉、〈長門怨〉、〈國師唐和尚百歲書〉、〈王昭怨諸詞人連句〉、〈燉煌廿詠〉等。又有大中四年文件一通,甚重要,惜下截殘去。

 

王氏提及該卷子內含有一份題有"大中四年”字樣之文獻時,與卷背其他各詩篇名有所區分,顯見“大中四年文件”不應與各詩篇相提並論。王氏或因文體所限,未及詳說,而任氏對王氏之語卻有所誤讀,更似從未仔細考察過整卷文獻之形成過程及其物理存在狀況。任氏僅據王氏之著錄而作出簡單推論,即遽然斷定〈思越人〉、〈怨春閨〉等三詞之寫作及繕寫年代,甚為可惜。徐俊先生於其《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中,已批評任氏據“大中四年文件”定〈思越人〉、〈怨春閨〉等三詞之創作時代為大中四年(公元850年)以前為不確,指出“大中四年文件”乃裱褙時闌入之襯紙,故《古文尚書》之裝裱時間,必在大中四年之後,從而推論卷背各篇必抄寫於大中四年之後。筆者認為其理據雖足以推翻任氏之臆斷,惜仍未臻完善,筆者將於下文補述之。

 

 

【本文插圖三】《法藏敦煌西域文獻》

第 18 冊P.2748 背面圖版 11 - 6

 

【本文插圖四】《法藏敦煌西域文獻》

第 18 冊 P.2748 背面圖版 11 - 7

 

 

【本文插圖五】國際敦煌學項目(IDP)之法國國家圖書館(BnF)藏Pelliot chinois 2748 “大中四年七月廿日狀”圖版

 

 

先論“大中四年文件”之物理存在狀況。此文件其實乃指P.2748背面所黏貼之一張敦煌學界命名為〈大中四年七月廿日狀〉之一截紙片 。此截紙片(下稱“大中四年紙片”)之存在狀況為橫向黏貼於卷子背面,置於〈國師唐和尚百歲書〉之序言及十首詩之間,而〈百歲書〉序言之最末二行則書於大中四年紙片原來之頂端空白位置上。筆者認為,大中四年紙片實非一般手卷裱褙時之襯紙 。據筆者仔細勘察相關圖版,此紙片明顯乃作修復卷子撕裂處背後之襯紙或托底紙之用:今覆核P.2748正面《古文尚書孔氏傳洛誥》之圖版第11-6,發現於該圖版左端近末二至末四行位置之間,有一條由紙張頂部至底部縱向之不規則斷裂痕 ,說明該處曾經意外撕裂,而大中四年紙片,乃修復者用以襯托於該撕裂處紙背之物料。因此,大中四年紙片實為一件獨立文獻之殘餘部分,其上之紀年信息,與P.2748正背面所書之各種文獻並無必然之關係。該紙片所以依附於P.2748背面之上,僅為修補該卷之裂痕而為修復者所隨機取用之結果。因此,大中四年紙片不能作為P.2748背面起首之〈思越人〉、〈怨春閨〉等三詞之斷代依據。根據此紙片上之紀年信息,筆者僅能確定,修復《古文尚書孔氏傳洛誥》卷之舉措,必在大中四年之後若干年,蓋其時該大中四年紙片之原文獻,或已被視為無用之廢紙,始能被修復者加以裁截、黏貼,用為裝裱之資。所以說,任半塘先生之推論未能成立。

 

 

【本文插圖六】《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 18 冊 

P.2748 正面圖版 11 - 6

 

 

【本文插圖七】國際敦煌學項目(IDP)之法國國家

圖書館(BnF)藏Pelliot chinois 2748 圖版局部

 

 

再論P.2748卷子(除大中四年紙片外)之物理存在狀況。據筆者考察其正背面各圖版 ,可知正面《古文尚書孔氏傳洛誥》卷,實乃由書手先行於多張紙上陸續繕寫,然後再作剪裁,整齊駁口以拼接成卷。據該卷子正背面圖版所見,有多處接駁口,其接駁痕均十分清晰。卷子正面之《古文尚書》文字,鮮見書寫於駁痕之上(只有正面圖版11-2末四行”文武勤教”下小字夾注中,有一小字“迎”右方筆劃現於接駁痕上,或因裁剪過度奪去字形右側而需補筆);

 

 

【本文插圖八】《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 18 冊 

P.2748 背面圖版 11 - 2

 

【本文插圖九】國際敦煌學項目(IDP)之法國國家

圖書館(BnF)藏Pelliot chinois 2748 圖版局部

 

而背面詩篇則反之,其書手於接駁痕全不迴避,多處直書其上(例如P.2748背面圖版11-4末第四行、11-6第二行、11-10末第五行等)。此等現象表明,卷背詩篇之抄寫,必在《古文尚書》繕寫並接駁成卷之後。特未詳卷背各種詩篇,是否全皆抄寫於卷子以大中四年紙片修復之後耳。

 

若從書體書風觀之,P.2748背面由〈燕歌行一首〉起至卷末文字,依次包括〈古賢集一卷〉、〈大漠行一首〉、〈長門怨一首〉、〈國師唐和尚百歲書〉、〈王照君怨諸詞人連句〉、〈沙州燉煌二十詠並序〉、〈錦衣篇〉(存題),皆出自同一書手,則或亦屬同一時期所抄。徐俊先生考P.2748卷背〈國師唐和尚百歲書〉之抄寫年代,認為詩序中作者自稱“勑授河西都僧統”,而原作者悟真,任河西都僧統之時間為咸通十年(869)十二月二十五日,推論此卷之抄寫時代不可能早於此年;徐氏又引該〈百歲書〉序有雲“年逾七十”等語,結合其他史料和研究成果,推斷該卷卷背文字必抄於唐僖宗廣明元年(880)之後。徐氏之考證十分有價值,該卷卷背諸詩之抄寫時代確可定於880年之後,惟是說似未能直接推之於〈燕歌行〉一首之前,即卷背起首之三首詞。

 

〈思越人〉二首及〈怨春閨〉等三詞之書風,與其後諸詩並不一致,蓋出自不同書手,更或非同時期所書。P.2748背面圖版11-1及11-2顯示,〈思越人〉抄於《古文尚書》卷首背面(從上下方向翻面),由頂格開始書寫,首二至三行下部紙張缺損,以至〈思越人〉第一首缺字特甚。〈怨春閨〉則低四字接書於〈思越人〉二首後面。其後留有約六行空白,始書寫〈燕歌行〉等等詩篇。詞與詩之間留有明顯間距,或書者有意區分文體;又或後之書手有意區隔前書,以示書者或抄寫時間之不同,亦未可知。然則〈思越人〉、〈怨春閨〉等三詞之抄寫時間,未必與〈燕歌行〉等等詩篇同時,故筆者以為徐俊先生之考年結論,尚未能涵概〈思越人〉、〈怨春閨〉等三詞。

 

總之,P.2748背面各部分之繕寫情況頗為複雜,各種可能性皆未能排除。從卷子之狀況僅可推知,〈思越人〉、〈怨春閨〉等三詞,抄寫時間應在其正面《古文尚書》成卷之後,至於是否書於卷子修復之前或之後,則未可考知。此外,三詞既抄於〈燕歌行〉前面,故可知其抄寫時間應在〈燕歌行〉等詩之前,其他皆未能確定。是以知〈思越人〉、〈怨春閨〉等三詞之寫作及繕寫年代,由於欠缺足夠之參照,如具充分說服力之時間坐標等等,故目前尚無法考定。因此,筆者以為饒宗頤先生當年僅據詞史資料將〈思越人〉繫於923年,暗示〈思越人〉創作及抄寫時間之下限為五代時期;而〈怨春閨〉則為新見詞調,更無任何記載可征,饒先生乃對此詞之創作及抄寫時間不著一辭。饒先生當年之嚴謹學風,於茲可見一斑。任半塘先生對饒先生之相關批判,似有厚誣之嫌。

 

除此之外,此小事看似乃任饒兩位先生之學術齟齬,但任先生之說傳播極廣、影響深遠,致使後來研究敦煌曲子詞之年輕學人,多有盲從權威、因循任說,不加考辨而完全漠視其他學說者。此種現象極為不利於曲子詞及詞體起源問題研究之發展,故本文乃敢不避繁瑣,辨正如上,祈略有微助於推動曲子詞之研究。

 

4 、 敦煌曲子詞《怨春閨》校勘

 

敦煌曲子詞〈怨春閨〉有《燩煌曲》本 (下稱饒本),饒先生後來又曾對個別字詞提出新見。至於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本(下稱任本)則較饒本間有異文。今筆者重新檢視《燉煌曲》所附法藏卷子圖版(以下稱“饒本附圖”)後,略有新得,乃以饒本為底本,並參校包括任本在內之多本,重新校理如下:

 

好天良夜月,碧霄高掛。?羞對文鸞,淚濕紅羅帊。時斂愁眉,恨君?罔?,夜夜歸來,紅燭長流??雲榭??。  夜久更深,羅帳虛熏??蘭麝。頻頻出戶,迎取嘶嘶馬。含笑闔?,?輕輕罵?。把衣撏撦。尀耐金枝?,扶入?水精簾下。

 

校記:

 

?任本此二句作“好天良夜。□月碧霄高掛。”首句增一韻,第二句月字前虛增一字,成“四六”句法,認為可能較合原作云云。筆者檢核饒本附圖,按全詞文字書寫間距而論,可確定原卷夜、月兩字之間,並無可增一字之空隙。任氏此說,似純屬主觀臆斷,未可遽從。

 

?任本作“顛”。然細察饒本附圖,應作“?”;饒本不誤。“?”乃“顛”之異體;據《唐圭峰定慧禪師傳法碑》顛字一作”?”及《楚辭?天問》”而顛隕厥首”句洪興祖補註謂顛字俗作“?”,故知乃唐宋以來之碑別字、俗字。“罔”,饒本附圖作“

”,饒本校作“罔”,謂敦煌卷“罔兩”字作,與此字同。林玫儀以罔、妄聲近,故改作“顛妄”,理據未足,或不可從。《楚辭?七諫?哀命》〔漢〕王逸注謂”罔兩”乃無所依據貎也;《文選?張衡〈東京賦〉》〔三國?吳〕薛綜注謂”罔然”猶惘惘然也;《文選?王褒〈洞簫賦〉》〔唐〕李善注謂”罔象”乃虛無罔象然也。故知”罔”可指人之惘然而無所依據狀,於義猶勝妄字。

 

?此處《中華詞律》謂據任本作“長明”,誤。任本原亦作“長流”。項楚先生以為流字應作“留”,並指出:“二字相混,敦煌寫本習見,如〈舜子變〉即有“留”寫作“流”之例(《變文集》一二九頁)。“留燭”猶雲“停燭”,謂燃燭不熄。“項氏認為此處是”寫女子深夜燃燭不寐,佇候良人歸來”之意。筆者案:項氏此說蓋建基於後文作“雲榭”無虞,始能通解;若“雲榭“實應作“雲灺”或“霣灺”(詳下),則“長流”未必能改讀作“長留”。

 

??饒、任二本皆作“雲榭”,恐誤。筆者再三審察饒本附圖,前一字缺損嚴重,其上半部或作”雨”,下半部之形實未明確,故此字必須連同後一字始能作出推敲。後一字左旁從“火”,右文作"射”,饒本以為”"即榭,從火作”,蓋以為榭之假借,此說有誤,或饒先生未及細考“"字之義。筆者認為,“”字毋須改讀為“榭”;此處為押韻字,若循聲音求之,“”字當作“射”聲,蓋為“灺”之異體。“灺”,《說文?火部》:“燭也。從火,也聲。”《廣韻》列此字於馬韻:“徐野切,上馬邪。歌部。“其義為燭燼,李白〈清平樂令〉“時落銀燈香灺”,王琦輯注引《說文》謂灺即燭燼;又可釋作燭炭(據《慧琳音義》卷九十六“灺垂”條)。是以知““當作“灺”字,如此方能與前文“紅燭長流”的詞意更為脗合。考林玫儀先生約於30年前,已疑“即“炧”之聲訛,並引《集韻》:“炧,燭余。或從也。”林氏認為”此首稱“雲炧”,蓋形容燭燼如雲也”。筆者以為林氏所疑可以確立,但“炧”應從《說文》之“灺”字,方為正體;至於“燭燼如雲”之說,似於文理上有難以妥釋之處,尚宜重新考慮。“灺”之前一字,如上半部確從“雨”,則此字疑或為“霣”;《說文?雨部》謂“霣”為“雨也……員聲”,又與“隕”字通,有落、零落、隕墜等意思。 “霣灺”意指墜落之燭燼。全句“紅燭長流霣灺”,殆即描繪紅燭長燃,燭燼緩緩垂墜之情景。“霣”,據《廣韻》“于敏切,上軫雲。諄部”,為仄聲字;異於饒、任二本“雲”字之為平聲(案:雲字據《廣韻》為“王分切,平文雲。諄部”)。“灺”,據《廣韻》“徐野切,上馬邪。歌部”;此詞《廣韻》亦列於馬韻,與饒、任二本之”榭”(《廣韻》“辝夜切,去禡邪。魚部”)字同為仄聲字,同葉馬韻。後世詞韻列”灺”入第十部仄聲(三十五馬十五卦半四十禡通用)之上聲,與本詞其他押韻字同部。

 

 

?任本作”熏”。饒本附圖分明作”薫”,饒本不誤。

 

?任本作“覷”。今檢饒本附圖,其字左文作“虛”而非”虘”,右旁或作“乙”形,此字任本釋作“覷”(覷之異體),以“乙”旁為“見”旁之省形,惜任本未作進一步說明。任本所主張之”覷”字,有“視”、“伺視”、“相伺視”、“窺觀”等義 ,於文義可通,但字形與卷子原文仍有較大差距。饒本作”闔”,饒先生後來於〈敦煌詞札記〉一文中,仍堅持”原文分明是闔,蓋承上文,“頻頻出戶”句而來,文氣銜接,闔為闔戶也……倘如任說改闔為覷,索然無味,尤與原卷不合,不可從”。案:饒先生此段文字作於1995年8月。筆者據饒本附圖所見,此字當作““,左從虛,右從乙,顯然並非闔字,饒先生或失審。““應是“歔”或“噓”之異體字;右旁乙字,本有“出”、“欲出”之意 ,而歔、噓兩字可互通,皆有“開口出氣”、“出氣”之義 。而“歔”字之右文“欠”字,《說文》謂乃“張口氣悟也。象氣從人上出之形”;據此則“乙”旁或乃“欠”旁之省形或異寫,似更符合文字訓詁之理。因此,筆者認為此字應作“歔”或“噓”;“含笑歔”乃寫女子低聲哼嗟,作假嗔之態,與後文“輕輕罵”正相對應。“歔”,據《廣韻》“朽居切,平魚曉。魚部”,為平聲字,異於任本“覷”之為仄聲(《廣韻》“七慮切,去御清。魚部”)。

 

?任本作“罵”,字之上部從兩口,為罵字之異體。覆核饒本附圖,原卷書作“罵”,上部作罒,饒本不誤。“罵”乃正字,《說文?網部》謂從網,馬聲 。

 

?“尀”,饒本附圖分明作此字,右旁從“寸”;任本卻省作“叵”,蔣禮鴻先生從任本,皆誤,未細察原卷或圖版之故也。“金枝”,饒、任二本俱同;但饒先生後來於〈敦煌曲訂補〉中,以“金字看又似貪”,認為:“貪枝“似可讀為“探肢”。……猶言探身,謂俯下腰肢,與下文扶入正相應。”

 

 


【本文插圖十】國際敦煌學項目(IDP)之法國國家圖書館(BnF)藏Pelliot chinois 2748 〈怨春閨〉詞圖版局部

 

筆者經審視饒本附圖和國際敦煌學項目(IDP)中法國國家圖書館藏經卷的放大圖版後,肯定絕對是個“貪”字,因此同意饒先生改金字為貪字;至於“貪枝”之義,饒先生可能求之過深,反而不得要領。筆者以為”貪枝”似不必改讀為“探肢”,蓋其意本可指貪戀花枝,屬心理行為之描寫,如此接下句“扶入水精簾下”,由心理至行為,由內而外,內外兼備,則較諸探肢、扶入等純屬身體接觸動作之接續描繪,意象似更為深厚完整,更具層次感。

 

?此處《中華詞律》謂據任本作“抉入”,應屬校對錯誤。任本原亦作“扶入”。

 

 

5 、 敦煌曲子詞《怨春閨》箋釋

敦煌曲子詞〈怨春閨〉雙調75字,上片8句3仄韻(掛、帊、灺),下片9句5 仄韻(麝、馬、罵、撦、下)。以上八韻字皆入詞韻第十部仄聲,其中灺、馬、撦、下為上聲,掛、帊、麝、罵為去聲。上片句式為“五四?四五?四四四六?”共36字;下片句式為“四六?四五?三三?四?四六?”共39字。現謹列經筆者校訂後之文本,並箋釋如下:

 

上片:

    好 天 良 夜 月,碧 霄 高 掛 。①   羞 對 文 鸞,

    仄 平 平 仄 仄 仄 平 平 仄(葉)平 仄 平 平

 

    淚 濕 紅 羅 帊 。    時 斂

    仄 仄 平 平 仄(葉) 平 仄

 

    愁 眉,恨 君 顛 罔,夜 夜 歸 來,

    平 平 仄 平 平 仄 仄 仄 平 平 

 

    紅 燭 長 流 霣 灺 。

    平 仄 平 平 仄 仄(葉)

 

下片:

    夜 久 更 深,羅 帳 虛 熏 蘭 麝 。  

    仄 仄 平 平 平 仄 平 平 平 仄(葉) 

 

    頻 頻 出 戶,迎 取 嘶 嘶 馬 。    含

    平 平 仄 仄 平 仄 平 平 仄(葉) 平

 

    笑 歔,輕 輕 罵 。     把 衣 撏 撦 。    

    仄 平 平 平 仄(葉) 仄 平 平 仄(葉)   

 

    尀 耐 貪 枝,扶 入 水 精 簾 下 。

    仄 仄 平 平 平 仄 仄 平 平 仄(葉)

 

①好天良夜月,碧霄高掛

 

起句寫景。漢蘇武詩:“芳馨良夜發”,美好夜晚之意。唐魏承班〈玉樓春〉詩:“愁倚錦屏低雪面,淚滴繡羅金縷線。好天涼月盡傷心,為是玉郎長不見。”詞人或有隱括此詩意蘊之處。碧霄,意謂青天。唐陳羽《西蜀送許中庸歸秦赴舉》:“旅夢驚蝴蝶,殘芳怨子規。碧霄今夜月,惆悵上峨嵋。“好天良夜月,碧霄高掛”,寫明月高懸之美景良辰,點出詞境之時空背景,亦用以對比烘托出下文寂寞閨怨之情緒。另,辛棄疾〈臨江仙〉有“好天良夜月團圓”句,或南宋時敦煌曲子詞〈怨春歸〉仍流傳於世,詞句或為辛氏所襲用,亦未可知,姑記於此以備考。

 

羞對文鸞,淚濕紅羅帊

 

文鸞,有謂即鸞書,作定親之婚帖與婚書解。一作書信解。筆者認為此二說皆明已來始流行,用以解釋唐五代敦煌詞,或有未妥。鸞字在傳統訓詁學中,有鈴、車鈴、車等訓義,其源皆甚古(自《詩?小雅》至漢魏文獻),若以此釋之,則“羞對文鸞”或謂詞中女子誤迎歸人車馬,可與下片“頻頻出戶”遙相對應,亦可通,姑備一說。筆者以為,“文”應指紋飾,“文鸞”或指婦人梳妝用之“鸞鏡“或“鸞篦”上之紋飾,亦可能泛指閨房中所有具鸞鳳紋飾之物,例如“鸞台”等等。“鸞鏡”,古代婦女常用之鏡子,背面刻有鸞鳳紋飾。唐趙嘏《蟠龍隨鏡隱》詩句云:“鸞鏡無由照,蛾眉豈忍看。”溫庭筠詩詞亦屢用鸞鏡意象,如〈女冠子〉詞有“雪胸鸞鏡里”句;〈春日〉詩則有句:“柳岸杏花稀,梅梁乳燕飛。美人鸞鏡笑,嘶馬雁門歸。”此言美人待得良人歸家,笑對鸞鏡梳妝之景象;與本詞夜夜佇候郎君,“羞對文鸞”之心情,剛好相反。“鸞篦”,篦上有鸞鳳紋樣,或乃婦人釵飾(李賀《秦宮》詩“鸞篦奪得不還人”句之姚文燮注)。“鸞台”即有鸞鳳紋飾之妝檯,敦煌曲子詞〈天仙子〉有句“羞見鸞台雙舞鳳”。“羞對文鸞”從閨中怨婦之心理角度出發,寫女子夜夜久候未歸郎君之幽怨情思,蓋寂寞抑鬱,影響容顏,更無歡愉之色,是以無心理鬢梳妝,不敢照鏡,甚或不願見到閨房中任何有鸞鳳紋飾之物。其對閨中怨婦之心理描寫,極為細膩,與上引趙嘏詩有異曲同工之妙。“帊”,即帕字;“紅羅帊”指紅色絲織手帕,泛指女子所用之帕,其意象或源自王建〈宮詞〉“緶得紅羅手帕子”句。抑王建〈宮詞〉句乃取自〈怨春閨〉歟?亦未可知。此段之“紅羅帊”與下段之“紅燭”皆象徵喜慶,或喻意詞中女子乃一年輕之新婚閨婦。詞句至此段,已由景入情,蓋已寫出閨中怨婦身處如此好天良夜,明月當頭之際,卻需獨自惆悵,淚濕絲帕之情景。

 

③時斂愁眉,恨君顛罔,夜夜歸來,紅燭長流霣灺

 

“斂愁眉”一語,多寫 離情與閨怨,於五代詞中習見。牛嶠《感恩多》:“兩條紅粉淚,多少香閨意。強攀桃李枝,斂愁眉。”孫光憲《更漏子》:“對秋深,離恨苦,數夜滿庭風雨。凝想坐,斂愁眉,孤心似有違。”馮延巳《歸國謠》:“香閨寂寂門半掩,愁眉斂,淚珠滴破胭脂臉。”“顛罔”,或即唐詩中顛狂之謂。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句云:“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又《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句:“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又《戲題寄上漢中王三首》有句云:“群盜無歸路,衰顏會遠方。尚憐詩警策,猶記酒顛狂。“是以知“顛狂”有放蕩不羈、縱酒輕狂之意。“時斂愁眉,恨君顛罔”,點出詞中女子所佇候之郎君,或為一位夜夜笙歌之浪蕩子。詞中女子所以時常鬱鬱不樂,皆因其浪蕩郎君每夜歸來之時,往往紅燭長燃已久,燭燼委墜已甚多,恨其經常冷落娥媚之故也。李白《清平樂》句:“盡日感事傷懷,愁眉似鎖難開。夜夜長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又《清平樂》句:“禁闈秋夜,月探金窗罅。玉帳鴛鴦噴蘭麝,時落銀燈香灺。”具見此詞頗有脫胎自李白詞之處。“霣灺”意指墜落之燭燼(詳參上文“校記”部分)。全句“紅燭長流霣灺”,殆即描繪紅燭長燃,燭燼緩緩垂墜之情景。寫盡女子於閨閣中等待郎君之幽怨心情。

 

夜久更深,羅帳虛熏蘭麝

 

下片起句回歸即景,時間已然推進至深夜時分;“夜久更深”乃唐詩熟語,如謝偃《踏歌詞三首》句“夜久星沉沒,更深月影斜”、任希古《和長孫秘監七夕》句“更深黃月落,夜久靨星稀”等。”蘭麝”,古人用以熏衣被床帳之香料;白居易詩有”蘭麝熏行被”句。敦煌曲子詞〈竹枝子〉有句“百步惟聞蘭麝香”。“羅帳虛熏蘭麝”句,詞人繼續渲染怨婦獨守空閨、寂寞無奈之氣氛;夜久更深,而佇候歸人之女子仍然不寐,道盡委曲之情。毛熙震〈木蘭花〉:“對斜暉,臨小閣,前事豈堪重想着。金帶冷,畫屏幽,寶帳慵熏蘭麝薄。”溫庭筠〈南歌子〉:“懶拂鴛鴦枕,休縫翡翠裙。羅帳罷爐熏,近來心更切,為思君。”虛熏、慵熏、罷熏,一字之差,寫出各異之心情。雖雲“虛熏”,終有期待,與後二者之意興闌珊有所不同。

 

頻頻出戶,迎取嘶嘶馬

 

“出戶”、“嘶馬”,乃唐五代詩詞熟語。唐求《傷張玖秀才》句“出戶孀妻曉望夫”。和凝《江城子》:“斗轉星移玉漏頻,已三更,對棲鶯。歷歷花間,似有馬蹄聲。含笑整衣開繡戶,斜斂手,下階迎。”溫庭筠《春日》詩則有句:”美人鸞鏡笑,嘶馬雁門歸。”“頻頻出戶,迎取嘶嘶馬”,指閨中婦人於更深時分,經常開門探看郎君歸來之蹤影,卻屢屢因誤認其他過客馬匹之嘶鳴而更添失落感。此兩句表面寫客觀之場景,實則寫閨中怨婦內心深處難以言說之情懷,表現婦人極度期待郎君歸來時之心理及行為,十分深刻透徹。

 

含笑歔,輕輕罵

 

“歔”,通“噓”,“開口出氣”、“出氣”之謂也(詳參上文“校記”部分),有開口發出簡單聲音,帶斥責之意。“含笑歔,輕輕罵”,描寫閨中女子待得郎君歸來,一方面余怨未全消,一方面又有竊喜之感,故有此假嗔之態。“輕輕罵”之緣故,其實是”不忍罵”,即如魏承班《滿宮花》:“金鴨無香羅帳冷,羞更雙鸞交頸。夢中幾度見兒夫,不忍罵伊薄倖。”本詞此處全句乃寫婦人矛盾而真實之心理與行為,情感極為真摯。

 

把衣撏撦

 

“撏”,《廣雅?釋詁》作取也;《類篇?手部》作摘也;《方言》卷一錢繹箋疏謂”今俗謂以指摘物曰撏,音近蠶”。“撦”,《集韻?馬韻》作裂也;《廣韻?馬韻》作裂開;《廣雅?釋詁》作開也,王念孫疏證謂“今俗語猶謂裂帛為撦矣”。段成式《光風亭夜宴妓有醉毆者》句:“擲履仙鳧起,撦衣蝴蝶飄。”“撦”俗作“扯”,《正字通》謂扯為俗撦字。《正韻箋》謂扯本作撦。扯,《陔余叢考》卷四十三謂:“俗雲以手牽物曰扯。”“撏撦”,蔣禮鴻先生等解作”拉扯,撕扯”。“把衣撏撦”,承上“含笑歔,輕輕罵”句意,乃描寫有情人笑語牽衣,打情罵俏之態。接下句“尀耐貪枝”,則表現郎君急色之象,引人想入非非耳。

 

尀耐貪枝,扶入水精簾下

 

“尀”,即“叵”,“尀耐”指“不可耐”、“難耐”,或可釋作“無奈”。蔣禮鴻先生等謂”尀耐“通”叵奈”、“叵耐”,釋作“不可耐,可恨”,又“懊恨貎”等。敦煌曲子詞有〈天仙子〉、〈柳青娘〉皆有“叵耐不知何處去”句 ,又有〈鵲踏枝〉句“叵耐靈鵲多滿語”等等。“貪枝”他本作“金枝”,於圖版字形未合,金字似應作“貪”(詳參上文“校記”部分)。“貪枝”或謂貪戀花枝;花枝蓋指佳人美色,乃六朝以來詩歌中習見用語。如梁元帝〈別詩〉句“別罷花枝不共攀”;何遜〈詠倡婦詩〉句“夜花枝上發”;劉孝威〈望隔牆花詩〉“隔牆花半隱,猶見動花枝,當由美人摘,詎止春風吹”;皇甫冉〈春思〉句“樓上花枝笑獨眠”;劉禹錫〈拋球樂〉“春早見花枝,朝朝恨發遲。及看花落後,卻憶未開時”;溫庭筠《菩薩蠻》句“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韓琮〈春愁〉句:“秦娥十六語如弦,未解貪花惜楊柳”;牛嶠〈感恩多〉“兩條紅粉淚,多少香閨意。強攀桃李枝,斂愁眉”;敦煌曲子詞〈漁歌子〉有“花枝一見恨無門路“之句等等。“水精簾”即“水晶簾”,乃女子香閨或寢室中之簾飾。李白詩〈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溫庭筠〈菩薩蠻〉:“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 “尀耐貪枝,扶入水精簾下”,蓋寫閨婦無奈郎君急色,遂摻扶而入閨房簾帳之情景。

 

6 、 餘論

敦煌曲子詞〈怨春閨〉乃調名本意詞,主旨寫婦人苦候郎君之怨思與閨情。此詞寫來意象豐富,形象生動,描寫女性之心理,深刻而富層次感。全詞以女性視角寫成,刻劃閨婦從月圓良夜等待至深夜,始迎得醉歸之郎君,其間患得患失之心情與相應景象之變化,自然真實,寫來恰夠消息,曲盡其妙。

 

饒宗頤先生曾於《燉煌曲》中評論此詞,以為其風格渾化,已近清真;而迭字法如“頻頻出戶”、“迎取嘶嘶馬”、“輕輕罵”等句之技巧,尤勝迭字體之〈菩薩蠻〉(P.3994),謂前者〈菩薩蠻〉屬《古詩十九首》一路,而〈怨春閨〉已下開後世散曲先河云云。饒先生又曾步韻和敦煌曲子詞〈怨春閨〉,詞序謂此首敦煌詞“香徑春風,真同越艷;抽文麗錦,媲美花間”,以之與《花間》諸作相提並論,評價可謂極高。

 

此後二十五年間,饒先生曾於多篇論文中論及敦煌曲子詞〈怨春閨〉,有關論文後皆收錄於其《敦煌曲續論》書中。如其在〈敦煌資料與佛教文學小記〉(1980)一文中謂此詞乃”曲子詞最旖旎動人者”之一(另一為〈思越人〉);又如其在〈《雲謠集》一些問題的檢討〉(1988)文中論此詞謂:

 

向來誤認慢詞起於宋,以柳永為其魁首,自敦煌曲子發現以後,看法大為改變……一向以中唐以來作長調者只有杜牧一人的〈八六子〉,我在法京最先錄出〈怨春閨〉(P.二七四八背)正是秦淮海一路的長調傑構,聲情之美,與〈洞房深〉可相伯仲,故不能謂蓽路之功肇於小杜。

 

此段文字之要點有三:一、慢詞不起於宋,敦煌曲子詞中已有;二、創立長調之功,不能只歸杜牧一人,〈怨春閨〉之作者或亦其一;三、〈怨春閨〉詞藝術水平極高,乃近秦觀一路之佳作,聲情極美。又於〈敦煌詞箚記〉(1992)中論〈怨春閨〉一首之修辭技巧:

 

〈怨春閨〉……敦煌曲中罕見之佳制……此辭擅用迭字如頻頻、嘶嘶、輕輕,凡三處迭字,盡佻皮之能事,具修辭技巧之工,開後來李易安〈聲聲慢〉之先路。

 

又於〈法藏敦煌曲子詞四種解說〉(1996)中論〈怨春閨〉之風格:

 

〈怨春閨〉文字綺麗纏綿,鑄詞之工,已近《花間》風格,為敦煌曲子中上乘之作。

 

由此可見,饒宗頤先生對敦煌曲子詞〈怨春閨〉藝術成就之傾倒,並十分肯定其於詞史上之重要性。

 

〈怨春閨〉之用語,頗有用六朝以來詩歌之熟語者,詳見上文;其修辭其實不入俗流,顯然出自文人手筆。任半塘先生謂此詞風格,頗與另兩首敦煌詞〈漁歌子〉”玉郎至”及〈南歌子〉“風流婿”相近 ,筆者不敢苟同。任氏所舉二詞,皆情感直露,語言俚淺,與〈怨春閨〉詞格不類。筆者以為尤堪注意者,乃此詞與晚唐、五代花間詞人溫庭筠、和凝等之部分詞作風格,有相近之處,具見其有晚唐五代文人之詞風特色,此點亟待吾人進一步之研究。

 

上文已對敦煌曲子詞〈怨春閨〉作出相對深化之研究,要亦不乏詞史之消息,約包括以下四事:一、據實物或圖版,作相關卷子物理狀況之重新檢視;二、文字與詞彙之重新確認與校訂;三、因應字詞之校勘結果,作相關詞律之重新審定;四、詞作內容及其思想感情之重新箋釋。此四事蓋亦可視為進一步細化及深化研究敦煌曲子詞之方法論。

 

敦煌曲子詞於詞之起源,以及詞體發展等等重要之詞學問題,關係至為重大;惟目前之研究尚未能盡如人意,故仍有待於吾輩努力求索。而文物學、考據學、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版本學、目錄學、校勘學、修辭學、語言學、文體學、詞律學等等跨學科之傳統研究手段,實為解決敦煌曲子詞研究現存各種問題不容或缺之要素,如能綜合運用,作系統之微觀乃至宏觀研究,當可對相關之課題有所裨益,從而別開新境。

 

編者註:因版面有限,原文注釋部分刪去,請原著者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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