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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西南聯大:最好的時光
送交者: 何兆武 2008年02月16日14:18:21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追憶西南聯大:最好的時光

作者:何兆武

9月,又是一年開學季。在剛剛過去的悠長而炎熱的假期里,北大、清華等大學遭遇了一場又一場的質疑和炮轟。今天的大學怎麼了?溫故而知新,不如先來聽聽清華大學的何兆武老先生講述過去那關於大學的故事——
  上世紀30年代,戰亂中集合了北大、清華、南開的西南聯大開學了。85歲的何兆武老先生至今覺得在聯大做學生的七年,是一生中最愜意的好時光。可以任意轉自己喜歡的系;自己喜歡看的書才看,喜歡聽的課才聽,不喜歡的就不看、不聽;幸福地趴在窗外聽錢鍾書和陳寅恪的課;學生與老師的激烈辯論成校園一景;老師上課胡扯甚至罵人,卻有他真正的思想,好聽。

  如此大學,如何不讓人追憶?

  三個大學從來都“聯”得很好

  西南聯大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合起來的一所大學——而不是三所。南開的人少、錢少、物質力量也小,占不到十分之一,其餘的是另兩個學校分攤,其中清華占了有多一半。三個學校基本上合成一個,而且合作得很好。我想有它人事方面的優越條件。比如清華校長梅貽琦,他是南開出身的,清華文學院院長馮友蘭,他是北大出身的,北大文學院院長胡適,他是清華出身的,由此可見這三個學校彼此之間血緣關係非常密切,這是一個先天的優越條件。

  三個學校合併以後,組織了一個常務委員會,三個常務委員就是三位校長,主席是梅貽琦。張伯苓在重慶,不常來。張伯苓好像並不是很學術性,言談話語之間還帶有天津老粗的味道,滿口的天津腔。實際上聯大校長一直都是梅貽琦,他還兼過很長一段時期的教務長,所以我們寫呈文的時候都寫“梅兼教務長”。他的工作成績還是挺不錯的,能把三個學校都聯合起來,而且一直聯合得很好,在抗戰那麼艱苦的條件下非常不容易。梅貽琦風度很好,頂有紳士派頭,永遠拿一把張伯倫式的雨傘,甚至於跑緊急警報的時候,他還是很從容的樣子,同時不忘疏導學生。在那種緊急的關頭還能保持這種風度確實很不容易,大概正是因為他的修養,所以能夠讓一個學校在戰爭時期平穩度過。

  自由散漫的幸福時光

  聯大三個學校本來就有自由散漫的傳統,到了雲南又有地方勢力的保護,保持了原有的作風,個人行為絕對自由。沒有點名,沒有排隊唱歌,也不用呼口號,早起晚睡沒人管,不上課沒人管,甚至人不見了也沒有人過問。自由有一個好處,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比如自己喜歡看的書才看,喜歡聽的課才聽,不喜歡的就不看、不聽。這種作風非常符合我的胃口。

  我在西南聯大讀過四個系——不過都沒念好。那時候都覺得,沒出息的才去念文科。所以我一年級念的是工科,入土木系。大學一年級不分專業,第一學期我還認真地學,可是到了第二學期,興趣全不在這些,於是決定改行,開始有意識地補充了一些文科知識。

  那時候轉系很方便,只要學分念夠了可以隨便轉,我想搞文科。我現在八十多歲了,回想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候,還是聯大那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

  我想,幸福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你必須覺得個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朧,並不一定是什麼明確的目標。另一方面,整個社會的前景,也必須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會整體在腐敗下去,個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這兩個條件在我上學的時候恰好同時都有,當時正是戰爭年代,但正因為打仗,所以好像直覺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勝利以後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

  逃課、湊學分與趴窗聽課

  我們那時候的學生可真是自由,喜歡的課可以隨便去聽,不喜歡的也可以不去。比如政治系主任張奚若先生,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西洋近代政治思想史兩門課我沒有選,可我都從頭到尾聽下來,非常受啟發,乃至於現在我的專業也變成思想史了。聯大實行學分制,文學院要求四年一共修132個學分才能畢業,工學院是144個學分,其中三分之二是必修課,是一定要通過的。

  鄭天挺先生教我們明史,也教唐史、清史。因為鄭先生的課最容易pass,凡是選了課的,考試至少七八十分,所以什麼物理系的、化學系的都來選,叫作“湊學分”,這在當時也是一種風氣。不過鄭先生講課的確非常有趣味,我記得講到朱元璋時專門提到他的相貌,那可真是旁徵博引,某某書怎麼怎麼記載,某某書又如何如何說,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按照中國傳統的說法,明太祖的相貌是“五嶽朝天”,給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讓人覺得恐懼,就這樣整整講了一節課。

  其他名人的課,因為好奇,我也偶爾聽聽,如沈從文先生的中國小說史。沈先生講課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覺得他真是一位文學家,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非常有邏輯性,如果把他的課記錄下來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沈先生是非常用功的,可是他沒有任何學歷,當過兵,後來到大學裡教書,還成了教授,所以往往受學院派的白眼,從劉文典先生到錢鍾書先生都是這樣。記得有個同學跟我講,劉文典先生在課堂上公開說:“沈從文居然也評教授了……要講教授嘛,陳寅恪可以一塊錢,我劉文典一毛錢,沈從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錢。”

  錢鍾書名氣大,我也跑去聽。他的課基本都用英文講,偶爾加一句中文,不過他有時有點玄虛,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講出來,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體會,所以非得很聰明的人才能夠跟上他,笨的就對不上話了。當年清華四大導師里我趕上了陳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晉南北朝史。陳先螅蠹葉賈浪翹┒罰躍S腥伺康醬盎餉嫣乙布性諂渲小I峽瘟耍孿壬幸桓靄矗緩蟠蚩椋墒撬靜豢矗蛭閱切┎牧隙祭縭藝洌趴誥褪且裁詞裁垂攀櫓械哪囊歡危笆鞘裁詞裁礎H綣湊戰夥藕蟮謀曜祭此擔哪侵紙炭畏絞絞遣還桓竦模揮腥魏謂萄Т蟾伲耆切趴誚玻誚夥徘霸市碚庵紙卜ā
  與老師課堂激烈辯論

  學術自由非常重要,或者說,學術的生命力就在於它的自由,不然每人發一本標準教科書,自己看去就是了,老師照本宣讀成了播音員,學生也不會得到真正的啟發。比如學習歷史,孔子是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麼周遊列國等等,每本教科書上都有,根本用不着老師講,而老師的作用正在於提出自己的見解啟發學生,與學生交流。有些老師喜歡在課堂上胡扯,甚至於罵人,但我非常喜歡聽,因為那裡有他的風格、他的興趣,有他很多真正的思想。比如馮友蘭在課堂上罵胡適,說:"胡適到二七年就完了,以後再沒有東西了,也沒起多大的作用。"這是教科書裡看不來的。

  邏輯學那時候是必修,我上的是金岳霖先生的課。只記得有一個湖北的同學,課堂上總跟金先生辯論:“啊,金先生,您講的是……”我們沒那個水平,只能聽他們兩個人辯。我覺得這樣挺好,有個學術氣氛,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思想,如果什麼都得聽老師的,老師的話跟訓令一樣,那就不是學術了。還有一個理學院的同學,姓熊,他對所有物理學家的理論都不贊成,認為他們全是錯的。周培源先生那時候教力學,這位熊同學每次一下課就跟周先生辯,周先生說:“你根本就沒懂!你連基本概念都沒弄通!”可是這位同學總是不依不饒,周圍還有很多人聽,每次路過理學院都看見他們站在院子裡辯,都變成南區教室的一景了。

  上學不用錢

  我們那時候的生活條件極差,尤其教師就更艱苦了。以前那些名教授,比如馮友蘭,戰前一個月的工資有四五百大洋,在北京可以買一座四合院,戰爭爆發以後便每況愈下。

  吃也差,穿也差,住也差,一間茅草棚的宿舍上下通鋪住四十人。我同宿舍里有位同學,是後來有了名的作家,叫汪曾祺。他和我同級,年紀差不多,都十八九歲,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時候他頭髮留得很長,穿一件破的藍布長衫,扣子只扣兩個,趿拉着一雙布鞋不提後跟,經常說笑話,還抽煙,很頹廢的那種樣子,完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的派頭。

  不過好在不要錢,上學、吃住都不要錢,學生每個月靠“貸金”吃飯,而且不用還,這和今天大學不一樣。假如那個時候要學費的話,我相信絕大部分學生都上不了學,不但我們上不了,就是再大的名人也上不了學,包括楊振寧。那時候教授錢太少了,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是數學系主任,他一大家人,飯都不夠吃的還上什麼學?

  聯大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是背井離鄉,寒暑假也回不了家,一年四季都在校園裡。昆明大西門外有一條鳳翥街,街上有幾十個茶館,大家沒事就到茶館喝碗茶。最記得有一次,我看見物理系比我們高一班的兩位才子,楊振寧和黃昆,正在那高談闊論。黃昆問:“愛因斯坦最近又發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沒有?”楊振寧把手一擺,一副很不屑地樣子,說:“毫無originality(創新),是老糊塗了吧。”這是我親耳聽到的,而且直到現在印象都很深,當時我就想:“年紀輕輕怎麼能這麼狂妄?居然敢罵當代物理學界的大宗師,還罵得個一錢不值?!”不過後來我想,年輕人大概需要有這種氣魄才可能超越前人。

  北大女生的戀愛問題

  在戀愛婚姻的問題上,老一輩人和我們當時的年輕一代有很大不同。他們的婚姻大多是家庭包辦,後來又講婚姻自由、個性解放,對家庭包辦的婚姻不滿意,就另外找人結合。 

  到了我們那一代,學校里沒有規定學生不可以結婚,不過事實上不可能結婚。書還沒念完,自己生活不能自立,怎麼維持家庭?我們那時候真正談戀愛的人畢竟是少數,結婚的更是少有,總以為那是遙遠的將來的事情。很少有人在畢業以前就談戀愛,女同學結婚的就更少了,或者結婚了就中斷學業,做家庭主婦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有一本小說很流行,叫《青春之歌》,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至少我覺得那本書寫得很不符合當時的情況。小說寫“一二·九”運動,寫北大的女生,那時候北大女生才四五十人,就在馬神廟的北大五齋,我兩個姐姐都住在那裡,我去過好多次,所以那四五十個女生我至少認識一半以上,可是沒聽說誰是結過婚的。男同學裡也很少有人結婚,除非是從偏遠地區或農村里來的,城市裡長大的大都沒結婚。可是書裡寫林道靜不但結婚了,還和人同居,而且還換了人,那在當時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後來我在聯大見到有學生同居,大都是東北的。那時候東北已經被日本占領了,國破家亡,那些同學流亡在關內,自己沒有安身的地方,所以兩個人就找一個公寓住下來。可這是很少有的,一般的都不這樣。

  何兆武,1921年生,原籍湖南,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先後就讀於土木、歷史、中文、外文四系。1956年至1986年,任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員,1986年後,任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譯有盧梭《社會契約論》、帕斯卡爾《思想錄》、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羅素《西方哲學史》等,著有《歷史理性批判散論》、《歷史與歷史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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