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簡單。

張無忌跟周芷若在一起的時候，是：冰火島降生、猿之友、武功天下第一、百毒不侵、武林北斗之望張三丰徒孫、武當七俠最寵愛小侄子、白眉鷹王外孫、金毛獅王義子、醫仙胡青牛唯一傳人、六大派救命恩人、濠州軍閥元首、全國抗元義軍軍委會名譽會長、明教董事局主席、未來的皇帝。

跟小昭在一起的時候，是善良溫和，仁厚俠義的公子爺。

跟蛛兒在一起的時候，是憨厚樸實的阿牛哥哥。

只有跟趙敏在一起的時候，他起先是反對黨首腦，後來是張無忌，最後是“糊塗小子”、“該死的小淫賊”、“沒良心的小魔頭”。

張無忌自己喜歡做誰，他也給出了答案。

“我只盼此間大事一了，你我隱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不理這塵世之事了。”

張無忌板起了臉，喝道：“大膽妖女，跟着張無忌這淫賊造反作亂，該當何罪？”趙敏也板起了臉，正色道：“罰你二人在世上做對快活夫妻，白頭偕老，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兩人說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

說到張無忌的感情，朱九真提供了可靠的參考數據。

張無忌對朱九真一見鍾情之時，“耳朵中嗡嗡作響，只覺背上發冷，手足忍不住輕輕顫抖，忙低下了頭，不敢看她，本來是全無血色的臉，驀地里漲得通紅。”又“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幾欲昏暈”又是“這時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下”。

這多半是張無忌喜歡一個姑娘時的狀態。練了九陽神功之後定力提升不少，但總體來看相差無多。

然而張無忌跟周芷若兩人談對象的時候，節奏是這樣的。

周芷若憂慮重重，患得患失。

“你對我決不變心？決不會殺我麼？”

“我總是忘不了對師父發過的重誓。又想這趙敏定然放不過我，不論武功智謀，我都跟她差得太遠。”

“你跟人家不乾不淨，又來惹我。當我是好欺的麼？”

要不就是尋死覓活。

“可是 …… 可是她聰明智慧，武功高強，容貌權勢，無不勝我十倍。我終究是爭她不過的，與其一生傷心，不如一死了之，哪知韓林兒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沒勇氣再死了。我 …… 我要學師父一樣，削髮為尼。”

張無忌的反應就總是很被動。要麼是“賭咒發誓絕不負心薄倖”，要麼是安撫承諾，“我自當盡心竭力保護你周全”，“我絕不會殺你”，“只要你喜歡刺我幾劍都成”。不是我殺你就是你刺我，還都是鄭重其事說的。談戀愛有這麼談的麼。

張無忌的示愛呢，幾乎全部都在滿足周芷若的要求，安撫周芷若的不安，消除她的顧慮。或者乾脆是私會趙敏被抓包之後表忠心。

伴隨的心理活動也是“總是我對趙敏、對小昭、對表妹人人留情，令她難以放心”要麼就是“今日之事已百喙難辯，反正自己已決意與周芷若結成夫婦，白頭偕老，只有動之以情，令她漸漸淡忘”。

說到底，周芷若，是給張無忌心理包袱最重，距離感最強，與之相處最累的一個姑娘。

哪怕在二人訂情之際，張無忌“充滿幸福之感”的表白也有點離譜。

“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後咱們倘若得能回歸中原，你會幫我提防奸滑小人。有了你這個賢內助，我會少上很多當了。”

荒島誒！隱居誒！張無忌生平最喜歡最習慣的生活方式！他竟然沒有樂不思蜀，沒有哪怕只想一想在這跟周芷若長廂廝守再不回去了。

而這段話的主體意思，只要換個稱謂，對謝遜，對張三丰，對殷天正，甚至楊逍常遇春說，聽起來都毫不違和。

不信？

“常大哥，你才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後咱們倘若能回歸中原，你會幫我提防奸滑小人。有了你這個好兄弟，我會少上許多當了。”

令我驚訝的是周芷若聽了之後竟然還大為感動！

果然是滅絕老處女教出來的徒弟。

而對趙敏呢，張無忌是與周芷若訂婚時要想一想，“盈盈笑語、種種動人之處，只覺若能娶趙敏為妻，長自和她相伴，那才是平生至福”。

拜堂時又要想一想，“不由得好生傷心”。

被趙敏攪翻了喜事，“甚感喜樂，平安舒暢”。

這一比較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張無忌要麼是病得不輕，要麼是壓根就不愛周芷若，不想娶她。

張無忌對她，是感激，是敬畏，後來也憐惜，但這些都不是愛情。

金老也狡猾，藏在情節中左帶一筆，右帶一筆，打太極。

而張無忌跟趙敏共處時的情節，常常就很香艷。張無忌的某些反應，很接近當初對着朱九真時的狀態。

他經常會先被趙敏的味道，姿容，言語所吸引，意亂情迷，面紅耳赤，愛恨交迸，或者想跟她有點兒肌膚之親。再克制一下不做。

密探萬安寺，未看到臉，只見到錦緞矮几上穿着繡鞋的一雙腳，便“心中一動，眼見這對腳腳掌纖美，踝骨渾圓，依稀認得”，“不知如何，竟然忍不住面紅耳赤，心跳加劇。”

跟她坐在大鼓裡，聽到宋青書說趙敏恨不得嫁他，看到她柔情的眼神，“不禁胸口一熱，抱着她的雙臂緊了一緊，便想往她櫻唇上吻去”。

趙敏叫他一聲“小淫賊”，便【心中一盪，霎時間意亂情迷，極是煩惱：“倘若她並非如此奸詐險毒，害死我的表妹，我定當一生和她長相廝守，甚麼也不顧得了。”】

夜宿一個“勉強可供二人容身”的山洞，全不避嫌，還“鼻中聞到她身上陣陣幽香，只見她雙頰暈紅，真想湊過嘴去一吻，但隨即克制綺念”。

這與同周芷若在一起的行為順序正好相反。跟周耍朋友時，他往往需要思考一下，說服自己，然後再甜言蜜語和體貼溫存。

濠州婚宴之後，張無忌抱着受傷的趙敏趕路時，更是【趙敏靠在他肩頭，粉頰和他左臉相貼，張無忌鼻中聞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着的是溫香軟玉，不由得意馬心猿，神魂飄飄，倘若不是急於要去營救義父，真的要放慢腳步，在這荒山野嶺中就這麼走上一輩子了。】

第一次讀倚天的時候，我十二歲。記得最深的就是這一段。

金老寫得太生動，哪怕今天讀來，捧着書還是能讓人聞到浪漫的味道。

跟趙敏在一起，張無忌的情緒也最具多樣性。

惱趙敏咬自己一口還亂敷藥，氣憤憤回到船艙裝睡。聽得趙敏剖白心思，感動之餘又跟她調情“我也來狠狠咬上一口，教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

一會兒氣一會兒笑。不像大教主，像小孩子。

以為是趙敏害死了殷離，發誓殺趙敏報仇。可回到中原一看到趙敏，身體就又不聽使喚了。“又驚又怒，又愛又喜。”，馬上告誡自己，不要戀戀不捨。

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眼見宋青書或能取趙敏性命，不假思索救人。救完人又自責不該救。

那段時間裡，張無忌用理智約束身心看得我很是同情他。每天恨不得念我恨趙敏一萬遍給自己洗腦。

然而不但自己下不了手殺趙敏，還怕謝遜傷她性命。被趙敏說中了，就生氣。

趙敏笑吟吟的坐在椅中，說道：“我知道你怕謝大俠殺我，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為難。我知道你真是不捨得我。”張無忌怒道：“不捨得你便怎樣？”趙敏笑道：“我歡喜極了。”張無忌恨恨的道：“那你為甚麼幾次三番的來害我？你倒捨得我？”

我捨不得殺你，你卻捨得害我？

這是一句衝口而出的真心話。張無忌覺得自己是兩人關係中一片真心錯付了的人。

這次不像小孩子了，像委屈賭氣的小男人。

最後自己也認栽，算是承認了趙敏對他巨大的影響力。跟她說，“你是我命中的魔星，撞到了你，算是我倒霉。”

這種無可奈何無計可施的話，男人通常只會對兩種女人說。一種是前世的情人，一種是現世的情人。跟親媽都說不出口。

所以張無忌會選擇趙敏。完全是因他喜歡趙敏，跟趙敏在一起的時候，他有想要與她廝守終生的期盼。這是他心之所向。

初讀倚天那幾年，受到了金老後記的影響，也覺得張無忌很博愛，不太喜歡。

但是後來我才知道到，故事中的張無忌太年輕，他只有二十一、二歲。男人在這個年紀里，不要說處在張無忌這麼複雜的局面下，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個女朋友不討自己家人喜歡，也未必就能處理好。而張無忌做得，要比同齡的男孩子好太多了。

更何況他跟趙敏有身份上懸殊的差距（明教教主與元室郡主），有雙方身後勢力的敵對（義軍與朝廷），有傳統道義的制約（婚約）。重重矛盾之下，根本不具備讓他不顧一切選擇趙敏的條件。

但是，趙敏當着張無忌的面與兄長決裂又表明了棄尊榮如敝履之後，相當於給了他在身份和局勢上接受趙敏的藉口和理由，他幾乎是立即馬上跟趙敏確定了戀愛關係。

從這一點來看，張無忌要比他父親張翠山有勇氣和魄力得多。

只是此時同周芷若的婚約仍在，這是一個他不好跨越的障礙，“一雙兩好”的糊塗想法，其實是無法割捨趙敏的妥協。（此處經@張守缺指正，“一雙兩好”指的的是張無忌想要跟趙敏雙宿雙飛，但礙於周芷若婚約的存在，也得先把約定履行了再跟趙敏雙宿雙飛）

說明他哪怕周芷若不高興，也會想辦法跟趙敏在一起的決定了。

否則，他不會在對少林三神僧的時候，有這樣的心理活動。

張無忌長嘆一聲，心想自己既承認收容趙敏，她以往的過惡，只有一古腦兒的承攬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間，深深明白了父親因愛妻昔年罪業而終至自刎的心情，至於陽教主和義父當年結下的仇怨，時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錯：我若不擔當，誰來擔當？

潛意識裡，他已然將趙敏之於自己等同於殷素素之於張翠山了。

他最愛趙敏這個結論，一點兒也不牽強。

只是還沒找到像趙敏離家去國，朱元璋圖謀不軌一樣，可以讓他順理成章解除婚約的時機。

（這裡再補充一句，對比周芷若讓張無忌發的那麼多亂七八糟，花樣翻新的誓言，都不如他這雨夜裡的一聲長嘆來得實在啊。有趣的是，趙敏自己可能壓根兒都不知道這事。

其實要說張無忌跟趙敏關係發生質的變化，是在此處。

張無忌決定擔下趙敏之前行為帶來的恩怨，表示他對趙敏的態度不是小孩子隨便談個戀愛，是責任啊。此時張趙雖然沒成婚，但張無忌已經把握了當代社會婚姻關係的核心。男人與男孩的差距即在於此。）

張無忌自打跟常遇春去到蝴蝶谷，正式脫離武當的庇佑，就一直在救人。給常遇春治傷，治療被金花婆婆打傷來求醫的患者，送楊不悔去西域，救何太沖的小妾，救明教，救六大派，救武當，助丐幫，保少林。他簡直以一人之力抗起整個武林的命運。沒有他，明教會被六大派滅掉，六大派會被趙敏滅掉。

他簡直就是老天派給元末武林的救世主。

跟張無忌有感情糾葛的四個女孩子，只有趙敏，幾乎完全顛覆了這種救與被救的關係。

小昭確實為了救張無忌遠走波斯，但是話說回來，這事張無忌本身就很冤。沒有她親媽紫衫龍王作死，張無忌根本不會有生命危險。

如果張無忌是老天派來救武林的，那麼趙敏就是老天派來救張無忌的。

二人在地牢有了肌膚之親以後，趙敏就一直在救他。並且不光救張無忌，他身邊的人她也救。

武當俞殷二人的殘疾，是她送黑玉斷續膏治好的。周芷若跟同門起衝突，她跟張無忌說“你叫我三聲好姐姐我就去救她”。

張無忌靈蛇島遇險，她用了著名的拼命三招“玉碎崑岡，人鬼同途，天地同壽”一招比一招拼命，一招比一招兇險。

張無忌被困靈蛇島，是趙敏派人出海接回來的。

被發現跟莫聲谷屍首在一起，趙敏實力懸殊也要跟武當三俠拼招為其爭取逃跑時間。含冤不白要自殺，也是趙敏勸阻。甚至最後洗清罪名，還要靠趙敏機靈提醒張無忌攔住宋青書才抓到了真兇。

跟十二番僧對掌，被玄冥二老打傷，是趙敏撲在他身上，不惜以性命相逼，名節相付，救了他。

沒有趙敏，張無忌也要死上幾回。

自己的心之所愛，數次出生入死救自己的性命，為了自己與父兄決裂，棄尊榮如敝履，張無忌除非是腦子不好，會不選擇趙敏。

在故事的最後，金老給大伙兒留了一個坑。這個坑至今是很多讀者的心結。

最後殷離沒死，屠龍刀也給張無忌了，那麼周芷若所犯的錯，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張無忌跟周芷若還是有婚約在。

但是，如果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其實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

周芷若的問題，其實不在於靈蛇島本身的行為，她的問題在本書的後五章。

她在少林寺山腳下殺了杜氏夫婦。還又插了張無忌肩膀一刀。

她不顧武當峨嵋三代深厚交情，默許峨嵋弟子眾目睽睽之下向張無忌的師叔伯發火彈，就算滅絕師太在世，恐怕都不會做如此狠毒又無禮的事情來。

最後的最後，張無忌趙敏從玄冥二老手下救她，她反手就是一爪就要娶趙敏性命。

她一直在不斷犯錯。已經不僅僅是由於滅絕的緣故了。

直到最後一秒還把趙敏藏起來，然後當着她的面問你最愛誰。還在拼命算計。

她是實在心術不正，又嗔又妒。

張無忌若接受周芷若的感情可是等於隨時放一個定時炸彈在身邊。哪天她又想不開，辦事不合她心意，搞不好就要接着使壞。

張無忌或許心軟，念舊情沒有跟她計較。但不是腦子進水，放着跟趙敏的舒心日子不過，跟周芷若那找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