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手記

什麼是美麗的人生呢？我問我自己。

比如，今天我就覺得我的人生很美麗。上了一上午的班，看了一上午的病人，然後剩下的時間就是我自己的了。不緊不慢地踱下山，每遇到一個紅燈，不但不感覺煩，反而很開心，因為這給了我幾分鐘的時間閉目享受這秋日的陽光， 讓那些金色的顆粒有機會充分地沐浴着我的每一個細胞。

回到家後，我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這也是我美麗人生的一部分。沒有人說我用熱水用得太多了，也沒有什麼事我着急去辦。我閉上眼，細心享受着每一縷溫暖的熱水澆在身上的感覺。

然後，我坐下來吃中飯。我本來帶了飯去上班的地方吃的，但我臨時改變主意將它拿回家吃，因為我覺得在上班的地方吃飯只是填飽肚子而已，而我現在需要的不僅僅是填飽肚子，我還需要享受我的美好人生。所以，我拿了一把小凳子，坐在門邊的陽光下吃飯。吃的依然是我帶到診所去的東西 – 土豆黑豆煮新鮮蘑菇，我貪婪地吞咽着每一口食物，覺得它簡直是美味極了。

人生除了這些，我還需要什麼呢？其他的一切都是錦上添花，都是上天給我的額外恩賜。

幾乎每個病人都向我抱怨他們的人生是不美麗的：壓力太大了，工作太多了，老闆太苛刻了，孩子太頑皮了，買房太花錢了，太太或老公太不體諒了…… 總之，沒有哪個告訴我他們的人生是完美的。“這不是很正常嗎，人生充滿了不如意？” 他們很理所當然地說，“這不是我能夠控制的呀。”

這當然是你能夠控制的。如果你不能掌控你的人生中的風風雨雨，至少，你可以學會做個看風看雨的人。換句話說，如果你不能掌控你生命中發生的事情，至少，你可以掌控你如何看待它們。

有一個成語叫執迷不悟。其實，每個生病的人，都是執着於某個“迷”啊。你一旦悟到這個“迷”，你就從你的病痛中解脫出來了。

我對一個從中東來的移民說，“你為什麼要兩頭點蠟燭把自己弄得那麼辛苦呢？你說房子剛裝修需要大筆的錢，我問你，你為什麼非得把房子弄得那麼富麗堂皇？你看看我家裡除了書啥都沒有，我不也過得好好的？難道你歷盡千辛萬苦背井離鄉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有一間漂亮的讓人稱道的房子？難道你不是為了一顆自由的心靈而來？”

我對一個罹患乳腺癌而萬念俱灰的病人說，“你說你每天聽到自己渾身上下說的都是一個字 – 痛！心裡也痛，身上也痛！那麼，我問你，你真的靜下心來聆聽過自己身體的語言嗎？你聽到身體告訴你，除了痛，它還需要快樂，還需要寧靜嗎？如果你聽到了它的心聲，你為什麼還念念不忘那些傷害過你的人？”

對那個有憂鬱症的人我說，“你說你一聽到人的聲音就憂鬱煩悶。那你有沒有去聽聽自然界的聲音？你不是說你的後院就是一條小溪嗎？請問，你聽到小溪的水流聲嗎？你聽到三文魚又回來了嗎？你聽到它們將水濺得到處都是嗎？你每天去溪邊轉了轉嗎？那些金色的楓葉落在溪面上就像給溪流蓋了一床毯子似的，你注意到了嗎？你知道能夠住在溪流邊上的人是多麼幸運嗎？你知道曾經有一個叫釋迦達的人，他走遍千山萬水，最後在一條小河邊入定聽着水流的嘩啦啦聲終於大徹大悟嗎？連溪流的聲音你都沒有用心聽過，連這本有名的書你都沒有讀過，你憑什麼說你已經厭倦人生？”

常常，我將我的病人們問得啞口無言。他們會不會從此改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離去的時候，臉上總是帶着一絲若有所思的表情。

像我現在這樣，坐在一個簡陋的小板凳上，秋日的陽光撫摸着我的脊梁，我的心裡，沒有任何煩惱，沒有任何惆悵，沒有任何嚮往，我還能有什麼不滿足呢？當然我也有我需要去做的事情：牙還沒刷呢，剛才吃飯的碗筷也還沒洗呢，病人的病歷還沒寫呢，還得制一些明天用的藥呢……這些，都是我非得做的事情，但是，我現在選擇暫時不去做它們。這一刻，我只想擁抱這金色的太陽，我只想依偎着這寧靜的時光。

記得曾經去突尼斯時，看見一個老人坐在陳舊的大門邊上，抱着雙臂，面帶微笑享受着落日餘暉，我經過他的身邊時，他合掌用阿拉伯語說了聲祝福的話語。那幅畫面，在我的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相信，那個阿拉伯老人那時所享受的，正是我現在所沉醉的 – 一顆簡簡單單的心，一份美麗而自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