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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娃:尋找母親的歷史
送交者: nide 2015年05月11日04:58:1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依 娃


國家有歷史,偉人有歷史。一個大字不識,沒有文化,種了一輩子地,生養了幾個娃娃的母親哪有什麼歷史?

很多年來,我心裡多少有些輕看母親,覺得她事事不如人。既沒有隔壁春芳嫂的心靈手巧,會剪窗花會織布,也遠沒有鄰居孔雀媽的潑辣能幹,吃苦耐勞,一次能拔回來兩大籠羊草。我的母親性情笨拙,身體瘦弱,只會做飯刷鍋,洗衣縫補。普通得就像地里的一塊土疙瘩。

四十多歲後,漸漸覺得,我不了解母親,不了解母親的過去,更是不了解母親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想,我的臍帶曾經連接着她的身體,那麼她的過去一定是和我有關係的。我對母親,產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好奇心,促使着我開始探究母親的歷史,我覺得尋找母親的歷史,就是尋找我自己的歷史。


母親是從哪裡來的?這麼多年,我沒有問過這個問題……

我細緻地回想着兒時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琢磨着以往被我疏忽的蛛絲馬跡。我想起來,小時候家裡人圍着小飯飯桌吃飯的時候,小隊長成林坐在邊上開玩笑;“你是甘肅人,來我們陝西弄啥?咋不回去哩?”母親窘迫的兩頰紅紅的像個新媳婦,只是笑笑,說不出話來。

“咱是個叫花子。”“咱是個叫花子。”

我們陝西人把乞丐、要飯的稱作叫花子。其實,這句話在母親嘴邊掛了好幾十年,但是我從不在意,想母親在抱怨日子的熬煎。長大些後,我隱隱約約地知道,母親不是陝西本地人,但是怎麼來的?為什麼來?我一點也不清楚。


“媽,你的老家在哪裡呀?”

“甘肅,秦安縣,遠得很,山區,苦焦得很。”

“那你咋來的陝西?誰領你來的?哪一年來的?”

“問這弄啥?”

“我是你的娃,我想知道嘛。給我說一說。”

“那些年,沒有吃的,餓死人哩。是一個人販子領着我,還有你外婆、你舅舅坐火車來的,不出來餓死了……。我們是六一年跑出來的,那一年,我十七歲了。”


2011年的6月,在我的堅持下,我跟隨母親回到了她離別了整整五十年的老家___甘肅省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下店灣村。我沒有想着尋找素材,沒有想着寫作這碼子事。我就想看看,外婆的老家,母親的老家在哪裡?到底是什麼樣子?還有,她們逃荒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們怎麼逃出來的?……我的腦子裡冒出無數的問號,需要解答。作為一個女兒,我想知道母親以前所經歷的事情。


“這就是咱老家,這麼多年了,沒有啥變化。”下了汽車,母親站在山梁梁上說,山下是被田地和樹木圍繞着的村子。一路上,我不斷的詢問母親,才得知解放前她家的家境富裕,有上百畝地和一個大莊子,還僱傭有夥計。土改那年,被政府劃為富農成分,村裡的積極分子把她爺爺,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吊在房梁上,拷問着:“銀元埋在哪裡?說!說!”外曾祖父被吊得昏死過去,口吐白沫,隨後就瘋癲了。家裡的地沒收了,糧食搜光了,銀元、騾子和布匹都被拿去了。“咱眼看着讓人家拿,一句話都不敢說,晚上燈都不敢點,巡夜的看見燈以為我們轉移什麼好東西,就敲門查哩。我們把燈放在斗里,外面看不見。”


原來,我蒙童時興高采烈和小夥伴們唱的兒歌:“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我們要做主人,我們要做主人,真歡喜,真歡喜!”是以全國槍斃了有上百萬“惡霸地主”,吊打了包括我曾祖父在內無數的富農,暴力掠奪他們的全部財產為代價的。


“媽,慢些走。”我提着大包小袋,叮囑着母親。從山梁上去村裡的路只有一尺寬,有的地方非常陡峭,但是年近七十的母親毫不費力,小跑着下山。“小時候走慣的路,閉上眼睛都能摸回來。”


到老家的第二天,母親準備了冥紙、香、水果和饃饃,說要領我去給外爺上個墳。我是近年才知道,我還有個外爺,名字叫牛志恆,在我出生的前五年就去世了,那時候他才四十二歲,還人在壯年……。母親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小路邊田地里種着包穀、胡麻,一片片苜蓿盛開着雪青色的花,我順手摘了一把苜蓿花,要帶給外爺。


“媽,你記得外爺是怎麼死的嗎?”

“記___得!我到死都不得忘。那是五八年,就是人民公社成立那一年,不知道為啥,不讓人在自己家做飯,家家戶戶的糧食都上交到公共食堂,統一吃。把鍋都給拔了,摔成幾片,上交大鬧鋼鐵去了,不讓個人家冒煙。你外婆藏下一個小鍋,做了點飯,讓幹部發現了,連鍋都端着去了。你外婆哭着攆着把鍋要回來了……。 不知道咋的,食堂吃了半年,也吃不成了,一天一個人就是兩碗水湯,清得能看見鼻子眼睛的水湯,那能吃飽嗎?你外爺個子大得很,飯量也好,吃不上,四十歲個人走路還要拄拐棍哩。餓着餓着就病倒了,臉腫得比臉盆大,腿上皮漲裂一個勁兒流黃水。”

“不能問隊裡要些糧嗎?”

“人家不給,沒有人管。那時候不讓在自己家住,把我們攆出來了,我們的大莊子被公家占了,我們一家子這裡幾天,那裡幾天,咱成分不好……。你外爺是餓死的,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早晨下了點雪,我早晨醒來,看見他肩膀露在外面,我就想,平時他把自己蓋得嚴嚴的,今天怎麼了?我去給他蓋被子,他人已經硬了,可能半夜就死了。”


母親帶領我來到外爺墳前,只不過是荒蕪曠野上的一個小土堆,沒有墓碑,沒有松柏,上面長滿了雜草。母親點燃紙錢,撒向墳頭,“大,我給你送些錢,你花上。”我默默地陪伴着母親,給外爺供上水果、點心,我給外爺磕了三個頭,對他說:“爺爺,我們回來看你,我們回來看你。”山間的風颳起了燒成黑色的紙錢,飄向遠處。


本家親戚讓我和母親睡在上房,給我們找出乾淨的被褥,我和母親並排躺下,雖然跑了一天,爬山下溝的,卻怎麼也睡不着。我看着母親,卻好像不認識母親。

“媽,外爺死的時候,你哭了嗎?”

“沒哭,餓瓜()了,不知道哭,沒有力氣哭,那幾天啥都沒有吃,連喝的水都沒有,我和你舅舅每天就唆幾塊外面的冰塊塊,就那麼挨着,活一天算一天,還知道哭?……你外爺可憐,死的時候,連一副棺材都沒有,人餓得沒有力氣給挖坑,就那麼淺淺埋了。”


在老家短短的那麼幾天,我跟隨着母親東家西家的走親戚。進了門,總是被讓着上炕,先是喝茶,然後是麻利媳婦們端來熱呼呼的,嗆着綠蔥花的槳水面,酸溜溜的,吃上特別解乏。幾個老婦人吃着飯,嘴卻是不閒的,雖然是地方口音,但我聽懂沒有問題。我坐在炕角,偷偷的聽她們嘮家常。


“你還有一個妹子也是餓死的,叫個啥?叫個佛黛嗎?”一個老姑回憶到,她是母親小時候的玩伴兒,她說的佛黛是我從未見過面的小姨。“娃娃死的前一天,我還在地里見了,啊呀,把娃娃餓的,拔一顆苜蓿吃一口,拔一顆吃一口,消化不好,屁股里一直流綠水。我看着就不得活了,怕是那一天回去就死了,才十四歲。”


“媽,你以前為啥不給我說這些?”我插話責備母親。

“說這些幹啥?那些年。咱這裡餓死的人多了,我走在路上就看見過死人。人出門要飯走着走着,摔到就死了,坐下歇歇就死了……你老姑說的是我妹子佛黛,你要叫姨哩。娃回來睡在炕上,就說苜蓿怎麼是紅的?苜蓿怎麼是紅的?娃渴得很,要喝水,我就和你外婆去泉上抬水,你舅舅看着她,她在炕邊爬,要往水缸邊上爬,還沒有爬到水缸邊,就載下炕,我和你外婆一進門,趕緊給她灌水,就沒有灌過來。眼看着找不上一口糧食,娃就給咽氣了。”

“那我佛戴姨是怎麼埋的?”

“我記得是我和我四爸把娃用個棍子抬出去,扔掉了。”


母親的過去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讓我毫無防備。聽到這裡,我震驚和悲傷極了,剎間眼淚井噴般的冒出,心疼如絞。母親說的是我的姨姨,她才十四歲,還是個小姑娘,還沒有長大成人,就被活活餓死了,猶如一朵從沒有盛開過的花骨朵兒。更讓我難過不已的,是我當時只有十五歲的母親得抬着妹妹的屍體扔出去,我不敢想象這樣的畫面,我不願意接受人間這樣悲慘的場景。可是,這就是我的母親曾經經受的苦難,從我知道的那刻,就一塊紅通通的烙鐵一樣烙在我的心上,讓我疼痛的難以忍受。我低下頭,用雙手捂住臉,任淚水流瀉,嘴裡喊着:“媽,媽呀……!”我為死去的小姨哭,為去世的外婆哭,為母親哭。


“不哭,不要哭了。都是上輩子人的老故事,我們老年人好不容易見個面,就說這些。”老姑勸着我。

“咱不說,下一代的娃就不知道,一說,娃又難過。”

這一趟甘肅返鄉之行,在母親斷斷續續的講述下,我慢慢打問清楚,在那幾年,母親家餓死了我的外曾祖父,外祖父,一個十四歲的姨姨,一個八歲的小舅,還有一個尚沒有取名的小姨一共餓死了五口人。村里人說:“那時候是十室九空,好多都關門絕戶了。那個了不得。”我後來從有關書籍中知道,秦安縣餓死了好幾萬人,甘肅省餓死了一百三十萬人,全中國五年之間餓死了3600__4500萬人,大多數是種地的農民。


一钁頭能挖出紅薯,但一钁頭挖不完母親的歷史。於是,隨後的幾年我都抽空回到母親身邊,坐在小凳上擇韭菜的時候,拉着她的手散步的時候,夜晚躺在炕上歇涼的時候,我就慢慢地問母親是怎麼逃荒的?怎麼到這個村子來的?又是怎麼嫁給父親的?……母親就像一棵老樹,我是她身上的一條枝椏,母親的一切都和我有關係,我都想知道。


“媽,誰領你來陝西的?”

“我們有個親戚,叫個張廣祿,她把自己的姐姐、女兒都領到陝西來了。他找到我們,說領我們來陝西,說陝西能吃飽,還拿出一塊點心,有指頭那麼大,給你舅舅吃,說到陝西了,就天天吃點心。其實人家是人販子,把女人領過來,能掙些利。”

“那你路上帶什麼了沒有?衣服?包袱?一點吃的?”

“沒有,沒有,就帶了兩個拳頭。我記得你外婆背了一個鍋,走在半路上還給賣了。賣了三塊錢,能吃一頓飯。”

外婆已經過世十多年了,她生前從來沒有給我講過自己逃荒的歷史。外婆是個三寸金蓮,腳沒有三寸長。外爺餓死後,她一個寡婦拉扯着兩個孩子沒辦法過活。她就那麼領着十七歲的母親、十歲的舅舅,身上沒有一點盤纏,沒有一點乾糧,不認識一個字,就那麼跟着人販子在山間小道上走,翻山越嶺,走了兩天兩夜,來到南河川爬上火車。要飯逃荒___是他們唯一的生路,如果不逃,在家就要餓死了,這一家子人就要絕戶了。


“媽,那你路上吃啥哩?”

“沒吃,啥都沒吃,就那麼挨着,兩天啥都沒有吃。”

問到這裡,我問不下去了,母親曾經空空的胃,讓我的心口一陣陣痙攣抽搐。我不明白,我才十七歲的母親為什麼要遭受這麼大的罪?受這麼多的苦?外婆、母親、舅舅三個人就這麼餓得頭暈眼花奄奄一息地熬到了陝西。人販子把外婆安頓給了北耕村一個死了老婆的老漢,他們三個人就算有了個擋風避雨的家。


“媽,你那時候身體怎麼樣?”

“還說那個,人餓了幾年,乾瘦乾瘦的,算是沒有餓死。我到陝西來了三年,也吃得不好,都二十了,身體瘦得很,就沒有奶(乳房),也不來那個。”

“你說,你二十歲了還沒有月經?”因為是母女之間,我就直接的問母親,我從一些資料中得知,因為長期的飢餓,那時女人餓得都停了經血,懷不上娃娃。年輕的女子,身體發育極端遲緩。

“沒有,二十了還沒有,人家說那個來得遲了,人笨得很。“


母親不知道我為什麼總是打問這些,她並不喜歡說。每次總是說兩句,就將話題轉移開。沒有文化的她,不知道什麼自然災害、什麼困難時期、什麼大饑荒。她覺得是自己命不好,她覺得把逃荒的事情說給我聽是丟人的事情,不光彩的事情。


“那你怎麼找上我爸的?”

“問這個幹啥?”母親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咱是個叫花子,能挑人家的啥?是一個媳婦給介紹的,見了一面就成了。要結婚哩,你外婆問你爸一百元。你爸沒有,東家借西家湊,最後就算是給了六十元,我就來,就算把婚結了。唉呀,你爸窮得連一個頭巾都沒有給我買。”

母親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換了六十元!起初,我有點埋怨外婆的貪財,但是漸漸也想通了。一個小腳體弱的逃荒婦女,帶着一個十幾歲的女兒,就是她唯一“最值錢的財產”,把她嫁了,討到一點錢,可以養活年幼的舅舅,把舅舅養活大了,外婆也就有個依靠。


母親二十一歲那年,懷了我。那時候的農業社,一個社員一年分不下幾十斤麥子,主要是靠玉米、紅薯、野菜度日子。父親早早存下三十斤麥子,等母親坐月子的時候才磨了,讓母親一個人吃,才好給我餵奶。可是月子還沒有做完,三十斤麥子磨的面就吃光了……就這麼煎熬着過日子,母親一共生了五個女娃,都拉扯大了。


“媽,你知道那時候為啥沒有糧食吃?”

“不知道,反正沒有吃的。”

母親是最普通的老百姓,當然不知道當年人民公社、大躍進、總路線這三面紅旗,不知道中國領導人趕英超美,實現共產主義的口號,不知道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要“把地球給管起來”的超人氣魄。

“你恨人販子嗎?”

“不恨。”

“他把你販來,是違法的,你為什麼不恨?”

“他違法,咱是為了逃活命哩!”


從甘肅逃荒到陝西,是為了活命。幾年來,我就像一個契而不舍的考古學家,在五十多年的塵封中挖掘出母親的歷史,小心地刷掃去上面的泥土,讓她凸顯出本來的面目。但是,沒有讓我預料到的是,母親的歷史是屍體和血淚堆集起來的,沒有想到母親曾經受過這麼大的苦難……。因為這些,讓我更敬重母親,愛母親。

起初,我覺得大饑荒是母親這一代人的,是他們的。可是有一天,我醍醐灌頂般地想到:我的父親是陝西的農民,母親是甘肅的逃荒婦女,我是他們的孩子,我是這場大饑荒的一個活證明。我是餓亡者的後代、倖存者的後代、逃荒者的後代,與生俱來的身分證,卻讓我尋找了近五十年。


前年,我專程坐了一趟火車,沿着母親曾經的逃荒路走了一趟,在沿途找尋那些當年和母親一樣命運的逃荒婦女娃娃,傾聽她們各自不同的故事,記錄、拍照……火車穿過山巒、越過河流,我在心裡默默的說:“原來,一個母親的歷史,就是這個國家的歷史。”

我的這本書寫完的時候,母親剛好七十歲了,就算是給母親的生日禮物,雖然母親不認得字,並不閱讀,但我相信,血淚之歷史將永遠留存在這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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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娃記錄大饑荒倖存者的歷史意義重大,敬佩!  /無內容 - 老貧農60 05/12/15 (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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