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每個人都對童年有着最美好的回憶，而最美好的回憶中都離不開自己的外婆。每當我聽到那首“外婆的澎湖灣時”，童年時與外婆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就如同昨天發生的一樣，浮現在心頭腦海，淚也就會隨之而下。外婆五十二歲去世，已經過去四十年了，她的音容笑貌依然鮮活的留在我的心中。我一直想寫外婆，因為我始終認為正是像外婆一樣平凡的女性在支撐着人類的過去與未來。過去一直忙於工作和生活，如今我也已近外婆去世時的年齡了，終於有了悠閒的時間，在這異國他鄉，思念故國家園，親人朋友，回憶過去的生活，寫作的欲望就更加強烈。我希望“我的外婆”能夠將我對外婆深深的思念表達出來，以紀念她平凡而堅韌的人生。

      我的外婆上個世紀初出生於四川三台縣一個經營醬菜兼有地產的王姓大戶人家。聽母親說外婆家的房產花園，當時占了三台縣很大一部分面積。外婆共有兄弟姐妹十人，她是家中的長女。她的親生母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就去世了。這是外婆經歷的人生第一次打擊。幼年喪母讓她過早的結束了無憂無慮的童年。不久，她的父親娶了繼母。雖然家裡那時比許多家庭都富裕，但是在繼母相繼生了幾個弟妹後，家務負擔越來越重，外婆十三歲那年不得不停止了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小學畢業的私塾學業而輟學在家幫助繼母帶弟弟妹妹，做針線女紅，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七年，一直到外婆出嫁。

        外婆中等個子，像所有四川妹子一樣有着細膩白淨的膚色，一雙杏眼，明眉皓齒，兩道月牙似的彎眉，橢圓的臉龐，苗條挺直的身材，按現在的標準是一個明星似的美人。她大約小學畢業的文化水平，學的都是貞節孝女之類的東西，如烈女傳，女四書等等。我記得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在外婆的這些貞、節、賢、孝的故事中進入睡眠的。外婆的女紅、手工、裁剪、縫紉都是非常的好，而且還繡得一手好花。按那時的標準，外婆是標準的大家閨秀。

        由於弟妹多，娘家一直捨不得外婆出嫁，婆家等不及，在外婆二十歲時用搶親的辦法將外婆強娶到家，在當時的三台縣還傳為一段佳話。外婆的婆家也是三台縣一家姓陳的大戶人家，經營着商鋪，在三台縣的郊區還有上百畝地產，將地產租種給當地的農民。我的外公排行老二，長的一表人才，身材殷長，劍眉大眼，橄欖色的皮膚，氣質儒雅倜儻。前些時回國翻看老照片，我女兒看了我外公的照片，驚訝得說，“媽媽，你的外公比現在很多明星儒雅帥氣多了”。外婆外公他們夫妻感情非常好，婚後第二年有了我的母親，第四年有了我的舅舅。但是，就在舅舅剛滿一歲的那年，人生的又一大災難-----青年喪夫降臨她溺弱的肩頭，我的外公因為患上肺病而撒手人寰，丟下我的外婆一人苦苦的帶着兩個幼小的孩子。外公留下的財產很快就用光了，為了生計，外婆給人紡線，織布，繡花，裁剪縫製衣服，賣自製的豆腐、豆芽、鹹菜等並且還要挑着擔子去沿街叫賣，來換取生活的費用。當我懂事外婆給我講這些事兒時，我常常幻想着，在三台縣的大街上，一個美麗的少婦肩挑扁擔，沿街叫賣的情形。那身影是那末的美麗，淒涼，堅強。

        她那所受不多的文化教育，卻讓貞、節、賢、孝這些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印在她的思想中。就是這樣艱難，外婆一直為外公守節，守寡不願改嫁。用她勤勞的雙手，堅強的面對生活，苦苦的拉扯我的母親和舅舅。在如此艱難的清苦生活狀況下，她不讓我的母親和舅舅感受到任何苦難，讓母親和舅舅接受與別家孩子一樣的教育。為了母親和舅舅專心上學讀書，不讓母親和舅舅做家務，一直供養母親和舅舅初中畢業。在解放初期初中畢業就是挺高的學歷了。特別是，母親是個女孩子，能夠初中畢業在風氣比較開明的四川也是非常少，更何況沒有父親的女孩子能夠初中畢業。後來是因為外婆的帽子問題，母親不得不輟學，沒能完成高中和大學的學業，外婆每每說及此還傷心遺憾不已。

         1949年，給外婆的婆婆家劃成份，因為他們家出租土地，被劃為地主成份。外婆的婆婆被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經常挨批鬥，外婆不忍心看到婆婆被批鬥，就主動要求替婆婆挨批鬥，因此，這個地主分子的帽子後來就莫名其妙的戴到外婆的頭上了。事情就是如此的荒誕，一個吃盡勞作之苦的人，卻戲劇性的成了地主分子。她當時只是一片孝心，根本不明白也不懂此舉的嚴重性。隨着時間的推移，在她後來的生涯中，她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經常被批鬥外婆還無所謂，後來，母親和舅舅初中畢業找工作受到了牽連，這時外婆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在那個唯成分論的時代頭頂着這樣一個帽子有多末沉重，如今的年輕人根本不能想象。

         1955年，在母親17歲的時候，外婆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為了母親和舅舅能找到工作，當時許多四川人為了生存和逃避四川那殘酷的鬥爭，在遠嫁陝西的潮流中，帶着母親和舅舅從四川到了陝西。在她為外公守節十幾年後，不得已嫁給了我後來的外公。當時我後來的外公是一個鄉的鄉長，因為他的原因，也因為當時陝西很缺文化人，我的母親到陝西後的當年就成為了一名拿國家工資的小學教師，舅舅也很快參加了工作。可是外婆為此所付出的是自己一段沒有愛的不幸的婚姻。

         最初嫁入我後來的外公家，那時還有外婆的婆婆在世，外婆不僅要伺候丈夫還要伺候婆婆，同時還要完成繁重的田間勞動。外婆在四川時雖然生活艱辛，但畢竟生活在城市，而到了陝西卻生活在農村。她的四川口音和生活習慣也不被當地人接受，但是外婆用自己的勤勞，韌性和善良，使得所有的人慢慢地接受尊敬她。婚後的第二年，也就是1957年，外婆生下了與我同年，大我半歲的小舅舅。小舅舅的出生，給外婆的第二次婚姻帶來了一段比較美好的時光。那個時候我的新外公一家上下對我外婆特別好。可是由於外婆生小舅舅時已經年屆四十，加上農村生活的清苦，外婆沒有奶水，就將孩子委託給外公的本家小嬸子餵養。

      我比小舅舅晚出生半年。那個時代的父母都非常的忙碌，將革命工作視為生活的最大重心。我雖為我家長女，母親56天的產假一結束就將我送到奶媽家。我不滿一歲時我的父母親就將我送到外婆家。那時外婆同時照顧兩個孩子，我的小舅舅除了吃奶時在她小嬸子家裡，吃完奶外婆就將小舅舅接回家與我一起帶着。在我的記憶中小舅舅長得非常漂亮可愛，黑黑的大眼睛白白的皮膚，坐在小兒車中咿咿呀呀給我說話。而外婆常常用四川特有的背帶，將我綁在她的背上作各種家務。她就這樣帶着我和我的小舅舅快樂的過了幾年幸福的時光。那時的我沒有奶吃，常常晝夜啼哭，外婆沒有辦法，就用她沒有奶水的乳頭哄我，我常常將外婆的的乳頭嘬的出血。就這樣我每天晚上依偎在外婆的懷中聽着外婆唱的催眠曲，吸嘬着外婆的空乳房，進入甜甜的夢境。

      那首搖籃曲的詞和旋律我至今記憶猶新。“弟弟疲倦了，要睡覺，要睡覺，眼睛小，媽媽坐在搖籃邊，把搖籃搖，敖敖，我的好寶寶，今天睡得早，明天起得早，花園裡邊摘個大蟠桃。”|32 13 | 5  - |25 31 |2 -|6 12| 5 32| 53 21 |6 2 |1-|62 16|5 -|

 2 12 |  332 13  |5 -|35 32 |1 2|3532|1 2|53 232| 1-|62 16 |5-|| ...........我就是這樣在外婆溫暖的懷抱中成長的。

      在我的小舅舅三歲半也即我三歲的那年，人生的又一次災難降臨在外婆的身上。我的小舅舅在他的小嬸那裡，誤食了十幾顆架子車的軸承----即鋼珠，等到發現時，除了從腸道拉出了一些，其它的都進入了尿道，無法排除，那時的醫療條件，醫院完全束手無策，外婆就這樣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被活活憋死了。中年喪子，這個打擊對外婆來說該有多痛苦！而災難過後外婆就進入了地獄般的生活。失去兒子外婆內心本就承受着無比痛苦，而我的新外公對她無休止的虐待使得外婆的生活更加痛苦。我的新外公性格暴戾，年輕時在一次訓馬時不慎將一隻眼睛弄瞎了，所以一直娶不上媳婦。年屆四十才有了兒子，對兒子的愛有多重可以想見。兒子的夭折，使得本來就暴戾的外公更加暴戾。外公將所有的怨恨都撒到外婆身上。動輒拳打腳踢，輕者用最粗魯的語言咒罵外婆。看到我健康成長，外公就更加怨恨，他始終認為，外婆是因為愛我疏忽了他的兒子，才使他失去了兒子。

         我不是很清楚，外婆有多痛苦，但是我清楚，外婆把對小舅舅的愛，也全部給了我。也許正是因為外婆對我的愛，才讓她度過了那樣沉重的打擊，承受了外公給她的所有屈辱。我只記得，外公對外婆無論怎樣辱罵欺負，她都默默地承受了，但當外公對我稍有不悅的話，她就會不顧一切的與外公大吵大鬧。那份護犢之情我永遠也無法忘記。記得有一次外公又對外婆大打出手，那時的我已經懂事，我不顧一切的抱着外公的腿，哭叫着求外公不要打外婆。自我慢慢懂事長大，外公對外婆的摧殘才慢慢收斂。

        兒時的我，頭髮很多又硬，外婆給我剪個男孩頭，我又常常在外邊瘋玩，將自己搞得很髒，確實像個醜小鴨。但是，如果有人說我丑時，外婆會非常的不高興 ，激烈的反駁人家，“誰說我孫女兒丑，我孫女兒一點都不醜。你看這眼睛，深深的，黑黑的，園園的，睫毛長長的，多漂亮啊！”說完總會愛憐的將我擁入懷中，親親我。

        我在外婆家長了將近六年，那個時期的農村正是中國瓜菜代的時期，缺糧缺油，生活極其艱難。我母親每月給外婆十幾元生活費和一些生活用品。外婆用那些錢想方設法，為我加強營養。過年過節親戚送點好吃的好玩的，外婆都給我攢下。沒人時偷偷給我。我有點病痛，她會整夜整夜的守護在我身邊。

       我常常去外邊和小朋友瘋玩，不知回家，一到吃飯時，外婆就會扯着嗓子，用她那四川口音叫着“乖鳳------，吃飯了，回家了。”那悠長親切的呼喚，至今仍常常縈迴在我的耳邊。

      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依偎在外婆懷裡聽外婆講故事。外婆的故事大都是貞節賢孝的故事。諸如安安救母等等，還講了許多神話故事。外婆講故事的能力非常強。故事都記在她的心裡。我所受的啟蒙教育來自於外婆所講的故事。

         我的童年就是在外婆的愛中成長的，我永遠無法忘記童年那段被愛被寵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永遠無法忘記陝西扶風辛家村那個小村莊。永遠無法忘記外婆家那個長長的院子。 也忘不了院中的那顆有着很大華蓋，每年結滿桃子的桃樹和許多高高矮矮的梧桐樹，柿子樹。

      1964年春天，  在我六歲多的時候，我該上學了，外婆將我送到扶風縣城的父母身邊。那天的情景想刀般刻在我的心靈中。我記得那天是個陰天，外婆一大早將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說要帶我去看我的爸爸媽媽。 我那時對父母的概念與其它的親戚沒有分別。我高高興興隨外婆到了縣城母親的學校，在母親的房間一家人吃過飯，外婆說她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母親和外婆一起出了房間就將房門鎖上了，這時外婆隔着鎖着的門才哽咽着告訴我說：“乖鳳，你應該上學了，外婆不能經管你了。外婆一會兒要回去了，你要聽媽媽的話，好好念書.。放假了回去看外婆。”說完她就流着淚離開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搖着門，哭喊着不讓外婆走，一直哭喊了整整一天，最後聲嘶力竭沒有一絲氣力睡着為止。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生別親人，那種痛苦真的錐心裂骨。離開外婆之後的歲月，我很長時間無法適應，變得呆呆的，總是處於驚慌之中沒有安全感。離開外婆之後，我也就結束了我幸福的童年。1967年以前，一到寒暑假，放假的當天我一定會立馬坐車到外婆家，一到外婆那裡我才感到無比的安全和溫暖。

        1966年文化革命開始了，我的父親當時是扶風縣的二號走資派，所以我們子女自然被當作另類飽受欺負。外婆不放心我們，常常徒步幾十里到縣城來看我們。

       記得有一次，那時是初夏，正是桃子熟了的季節，扶風縣的武鬥最激烈的一天。那天我和妹妹在縣人委大院的一個邊院裡---即我家門前等候父母回來。聽到院外怦--怦--緊一陣慢一陣的槍聲，我們還在房子前撿到了飛落到院子裡的子彈，武鬥進行了整整一天。而就是那天，我的外婆卻背了一大袋剛摘下的桃子徒步幾十里傍晚時分來到了我們家。

        1967年，父親被關進了牛棚，母親的工作也被停了，而且將我們全家趕回了父親的祖籍-----扶風縣黃堆鄉上樊村。那個地方離外婆家相距近百里。外婆不放心我們，還常常背着給我們做的鞋子衣服長途徒步去看我們。

      外婆就是如此深深地愛護着她的子孫們。如今每每想起，我雖然無法想象那時外婆急匆匆行進在田間小路時內心在想些什麽，但是，外婆那瘦弱，頭戴一方手帕，背負桃子或衣物鞋子徒步奔波在幾十里上百里鄉間小路的堅毅形象，永遠像刀般鍥刻在我的心理。她對子孫的那無私的愛也鍥刻在我的心理。後來在我幾十年的人生中，每逢遭遇挫折和艱難時，外婆那堅毅的形象總會鼓勵我面對所有的挫折和艱難。

        我永遠無法忘記，1968的年秋天。那天晚上，天似乎特別淒清寒冷，夜半時分，我到後院去解手，看着天上的月亮，總覺得那月亮上的人兒好像是外婆，在輕輕地對我說着什麽，不知為何心裡突然生出一種無法抑制的心痛和難過。第二天，就傳來了外婆去世的噩耗。外婆去世後，我隨父母去奔喪，埋葬了外婆的當天，我和一大堆親戚坐在舅媽的炕上說話，清楚地聽到外婆的腳步聲從外婆的房間走到了舅媽的房門口，大家都很緊張，我卻沒有絲毫的緊張。舅媽說，那是外婆回來看我。從那時，我始終相信，人確實有靈魂，我也相信人有第六感應。

        外婆去世時年僅五十二歲，聽說外婆去世前的當天下午用架子車還去地里拉了一下午的玉米稈。外婆去世後，她的柜子裡有大大小小几十雙給我們姊妹做好的鞋子和納好的鞋底。我們姊妹五個從小到大的棉衣棉褲和鞋子都是外婆做的。外婆死於腦淤血，但我始終認為外婆是勞累過度和對我們的無比牽掛而死的。

        外婆的去世給我的打擊很大，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死離。十一歲的我當時正上五年級，幾個月我都無法從這種打擊中走出來。白天上學痴痴呆呆，夜裡幾乎每夜都從惡夢中驚醒，每一個夢都與外婆有關。老是夢見外婆生活在一個非常寒冷遍地都是水的地方。夢中總是聽到外婆拖着長長的四川音在呼喊着“乖風，回家了，吃飯了”。

        至今我還常夢見外婆，外婆依然穿着自縫的斜襟盤扣緊身的黑色衣服，頭頂一方藍白相間的方帕，還是那麽年輕、漂亮、堅毅、剛強。

        外婆的一生，是苦難的一生，幼年喪母，青年喪夫。中年喪子，人生三大不幸都緊緊跟隨着她。但是她堅韌的走過了她短短的一生，用她全部的愛心孕育了我的母親和舅舅，帶大了我和我的表弟。給了我們兩代人無私的愛以及幸福和安康。正是因為人類有外婆一樣平凡偉大的女人支撐着，人類才得以不斷的繁衍前進生生不息。

         外婆，我永遠想念您！永遠愛您！      

                                                                          寫於2008年三月

                                                                          修改於2010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