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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昌華:你不懂窮人【中篇】【下篇】/ 農民長年挨餓的極左年
送交者: 一草 2016年09月24日05:19:5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轉:你不懂窮人【上篇】/ 那人命如草的極左年代

轉自 微信公眾號:老鄒記事 (老鄒風光網站)

杜昌華|你不懂窮人【中篇】:邂逅死神

原創 2016-09-19 杜昌華

隨手寫的《你不懂窮人》得到大家的肯定,這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我寧願不要這些讓我創傷累累的故事。其實,我的故事只是一些生活的碎片,我的家族真正能夠全面反應百年中國歷史的是我祖父、父親、二哥和三哥,他們的故事將是中國版的《百年孤獨》。等到我足夠強大時,我會寫出他們的故事,現在還不敢面對。


窮人不只是感到寒冷,他們的生活中也有溫馨和歡樂,尉醫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1974年3月,再過兩個月我11歲。下嘴唇離右嘴角大約兩厘米的地方,鼓起一個小肉包,像粉刺,不痛不癢。“粉刺”漸漸長大,有半粒米大。這“粉刺”一碰就出血,而且流血不止。

四月,村里來了兩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和女人,是武漢“湖醫”來的醫生。我麻着膽子,讓他們看看我的“粉刺”,一個女的掰開嘴唇瞧了瞧說:“恐怕是血管瘤,直通血管,要用激光烙。”


我立即起了一種恐懼和莫名的興奮。這裡長的居然是一種有名堂的病,還要用激光!把血管瘤和激光的事告訴了家裡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它們是什麼,也沒有人提出治療的建議。

“粉刺”到半粒米那麼大就不再長了,出血越來越頻繁,時間也越來越長,好在每次用手指壓着,最終都還能止住。


日子,每天在放牛打柴上學中度過。那時的上學是學工學農,干開山種茶、劈山填湖的活,上學比在家裡還累。每天晚上,把自己放倒在稻草鋪就的床上,立即像死狗一樣只有鼾聲沒有了知覺。


五月是搶種早稻和搶收小麥的“雙搶”季節,學校照例放農忙假,讓孩子們在家裡充當割麥插秧的主力。每天十多個小時高強度的勞動,人只要一粘床鋪,立即進入黑甜鄉,與其說睡着了,還不如說是死去,第二天天剛亮,大人需要連喊帶推,才能把這些“死人”喚醒,再讓他們拖着殭屍一般的身體到田地里勞作。


一天早上,天麻麻亮,我自己醒了過來,想翻身坐起,卻頭沉得像被石磨壓住,怎麼也起不來了。用手撐住竹墊子,卻滿手都是一種黏黏的東西!趕緊叫母親點亮油燈,鬼火一樣的油燈亮起,母親突然尖叫一聲,油燈差點掉到地上!


我藉助微弱的燈光看了看自己,見自己上半身躺在血泊之中,竹墊子上也都是血,有的血已經半乾,黏黏糊糊的,像熟透了的苦瓜瓤子。


2  

這些血都是從那“粉刺”里流出來的!現在血已經不外流了,也許我身上的血已經放幹了。父親趕緊起床,只聽他說伢兒臉色像黃蠟,要送醫院。


天大亮,父親背起我前往楊柳醫院,我頭暈暈的,全身軟得像麵條,緊緊黏貼在父親瘦得沒一點肉的後背上。


到楊柳醫院,父親把我放在一個屋子外間的木長條椅子上,自己進到裡間,求一位S醫生—我還記得他的名字,也許他還活着,取個代號吧—救命。


“你這伢兒血管瘤破裂!要到武漢用激光烙,我們治不了!”S醫生很堅決地說。

“你們好歹試試?我是一個老共產黨員,我向你們保證,治死了算我的!算我的!你們放心治,好不好?我不認字,你們寫上,我按手印,好不好?”父親在哀求醫生,我第一次聽到人把我和“死”連在一起,就像有人往自己身上灌冰水,冷的直抖索。


“你說得輕巧!我們治不了!我們負不起這個責!你到別的地方想辦法吧!哪裡也治不了!”醫生冷冷地堅決地回絕。

父親沒再說什麼,他走出裡間,把我又背在了背上。我像面袋子一樣趴在他背上,感到他的身子在一下子一下子地抽動。

父親走出醫院,在路口猶豫了一陣,好像要決定往哪裡去。他說,我們到西莊畈管理區衛生所去試試吧。


3 

父親背着我翻山過河,15里路,沒有歇過一腳。終於到了西莊畈衛生所。

衛生所坐落在一個面向土門河的小山上,大概十來間土坯房。父親背我進了其中一間診室,進來了一位男醫生。


這醫生二十二、三歲的樣子,中等身高,國字臉,臉皮白淨,不像鄉下人。他非常和善,甚至滿臉喜氣,他仔細看了我的嘴唇,說我恐怕已經感染,身上已經有浮腫,他願意動手術試試,看能不能把流血的缺口縫起來!


父親很感激,問醫生叫什麼,他說叫“尉(RU)應年”。父親講了在楊柳醫院的遭遇,尉醫生皺了皺眉,說那醫生是他師傅。


當天下午,我就要做手術。

醫生沒來,我就獨自先走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是和診室一樣的土坯房,門口掛着半塊白布,上面有三個紅字—手術室。有一扇向西的窗戶,太陽正好透過木製的“欄杆子”射進來。一張蒙着白床單的床,一張桌子,桌子上有幾個鋁皮飯盒,放着刀剪藥棉之類的東西。


我眼睛掃視了全屋,再沒看到手術室有什麼與其他房間不同的地方。看完牆上看地下,我發現牆角土地上有一個放電池的紙盒子,盒子沒蓋蓋,裡頭放着一團肉,再一看,那分明是一個沒成型的小孩!小孩大概五寸長,手腳都有了,臉上嘴有了,該長鼻子和眼睛的地方只有一點肉泡泡,就像播下的豆子正要發芽拱土。


尉醫生走了進來,說那是剛打下的一個小孩,大概四個月。


4 

尉醫生叫來一個護士做幫手,讓我躺床上,給嘴唇上打了一針麻醉,又往我臉上蒙了一塊有洞的白布,就開始通過洞口在我嘴唇上做手術。


從來沒有打過麻醉,又擔心痛,很害怕,但想到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心底里又像有一個柱子長起來,我扶着這假想的柱子,很快穩定了心神。

醫生用刀切開血管瘤時,我嘴唇已經變成了一塊木頭,感覺不到絲毫的疼。那地方離耳朵不遠,能夠清晰聽到刀子的切割聲。


護士按着我的嘴和白布,方便尉醫生切割縫針。但她一隻手緊緊摁住的是我的鼻孔,出不來氣,我只好拼命吹氣,提醒她挪下手,她以為我要亂動,摁得更狠。

手術不多大會就做完了,我被扶到病房休息。那是這個衛生所唯一的一間病房,在十來間土磚房的西頭。屋裡有三張床,西側一張已經躺了個老太太,我躺了中間一張,東邊一張空着。

入夜,病房裡電線上吊着一個25瓦的電燈。沒有任何分心的東西,麻醉也醒了,嘴唇很痛。我不能吃飯,打了一針葡萄糖。母親陪着我,小心安慰我。


熬過了第一晚,第二天我就可以起床了,只是精神恍惚,兩條腿不停打辮子。

我勉強到衛生所外上了一趟廁所,見糞坑裡丟着幾個死孩子,都是比老鼠大不多少的,嚇得沒完事又回來了。


下午,衛生所一陣騷動,人們往手術室抬進去了一個人。手術室也沒關門,我往裡頭看了看,在昨天我躺過的那床上,有個女人在哼哼,肚子已經被拉開,很厚的黃油翻到了肚皮外。


我不敢看了,回到病房。不大一陣,病房裡抬進來那胖胖女人,還有一個剛生下來的胖小子,重達八斤,就是這八斤肉,在她娘肚子裡鬧騰了一天,把她娘沒給折騰死,用板車拉到這裡,讓尉醫生動刀子給取了出來。

這小子睜着大眼,他家裡人用勺給他餵糖水,看那樣子不像剛出娘胎,倒像是出世了三天。 

5 

有了這娘兒倆,病房裡就熱鬧多了,小傢伙晚上不停哭鬧,我也無心想疼了。

麻煩的是,我浮腫越來越厲害,沒有任何補品,早上喝稀飯,中午和晚上是一碗米飯,加半碗煮豇豆。


哥哥們在占河水庫工地,離家80里,父親在大隊茶場,只有母親陪着我。父親來看過我兩次,有一次說借到了一斤肉票,又借到了7角4分錢,他於是淌過土門河,到水口橋合作社買回了一斤肉。

這一斤肉本是不大的一塊,一頭是骨頭,一頭是肥肉,肥肉被母親割下來熬油,剩下中間一塊半瘦半肥的煮熟了,盛在一個小飯碗裡,母親讓我吃下去。


那年頭,一個人一年只有一斤肉票,所謂吃肉,都是過年時在一堆麵條或者菜里,有那麼幾片肥肉。那肉沒人捨得吃,通常是吃下面和菜,把肉剩在碗裡,下次來客人,再把他們放進碗裡。到親戚家拜年,往往就有這麼一碗麵和這麼兩片肉,面是新煮的,那肉就不知道被放在嘴邊舔過幾次了。


面對這半碗純肉,我實在感到受之有愧,覺得吃下它是罪過。讓母親吃,她堅決不吃,一定要看着我把它吃光。這半碗肉就是我在生死線上轉了一圈得到的唯一補品。

一周后,我出院了,母親千恩萬謝地謝過尉醫生,帶我出院了。


過幾天,尉醫生步行15里,翻過幾座山,到我家做過回訪,開了些利尿消炎的藥,讓我消腫。尉醫生永遠白白淨淨,臉上永遠用祥和的微笑,走到我家黑屋子,屋子馬上就亮了許多。

出院後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去過西莊畈衛生所。

 

6  

過了兩年,我上高中了,有一天突然無意間聽同學說尉醫生死了,死的很慘!

這同學原是尉醫生的同村,他講述了恩人生命最後的時光。


1974年,英山遍地都是學大寨的工程,有河的改河,無河的挖山。挖山是要把樹都挖掉,改成像大寨虎頭山那樣的梯地。梯地上沒有土,只好再挖深溝,往裡填從山下挑來的熟土。


1975年冬天,一個寒風凜冽的晚上,西莊畈衛生所匆匆跑來一個人,說在他們夜戰挖山的工地上出現了塌方,有人埋在了土裡,要趕快搶救。尉醫生抄起急救箱,就和來人跑向十里外的工地。


工地上,溝豁縱橫,在跳過一個深溝時,尉醫生不幸踩空,跌進了深溝里!

尉醫生當時就不能動彈,他自己用手摸了摸,告訴同行的人,腰椎斷了,走不動了。同行的人趕快叫來人,把尉醫生連夜送到了楊柳醫院。


我不知道在醫院的細節,尉醫生後來沒有得到很好治療,腰部都潰爛了,24歲那年的春天,他撒手西去,留下了年輕的妻子和剛一歲的女兒。

蒼天為什麼要帶走尉醫生?他是那樣和善熱心,永遠朝氣蓬勃,難道是上天缺少這樣一位醫生?


聽完同學的講述,我眼淚奪眶而出,找到校後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在那裡哭了一節課的時間。


40年去過去了,在寫這些文字時,我還能清晰看到尉醫生的笑,還是那樣年輕,還是那樣無畏。在那荒山野嶺里,那微笑是照亮很多無助窮人的太陽和月亮。

(寫於2016年9月17日晚)


你不懂窮人(下篇):我的太陽

2016-09-20 杜昌華 

物質匱乏有時並不可怕,更可怕的是它侵蝕還沒成熟的心智,用屈辱和絕望給你永久的創傷,讓它潰爛、鈣化,那些心智成熟後遭逢困難的人,不一定了解這種複雜的機制。

幸好,生活中那些溫暖的元素,也在通過類似光合作用的機制,轉化成支撐生命的能量。

深陷冰窟而沒有凍死,那一定是你找到了足以對抗寒冷的熱源,我有足夠的能量源,比如母親。


母親和大侄女


 一

1974年,因為極左,無錢無糧,生活空前困難。二哥腦子靈活,發現糧管所收糧和領錢不在同一地方,有冒領的可能。他仿冒了一張幾元錢的賣糧收據,叫三哥去冒領賣糧款,我11歲,跟隨三哥望風。


我們的計謀第一眼就被人識破。糧管所給派出所打去電話,來了兩個人抓走了三哥,我全身篩糠,尾隨其後。三哥抓進派出所後,我一直蜷縮在派出所外不遠處。


派出所又給村里打了電話,這是我們最害怕的。父親是我們那一帶資歷最老的革命家,成天教育別人,說話硬得炸響,這樣的消息傳回去,我們的皮肉還能保全嗎?


下午三哥放了出來。兄弟倆一路回家,一路無語,我仍然停不住全身哆嗦。走到離家一里多路的地方,看到一個小腳老太太搖搖晃晃地向我們移動,那是母親!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頓怒罵和皮肉之苦在所難免!


距離在一步一步縮短,心跳在一下一下加速,等到面對母親,出人意料,她的面孔上卻是微笑!“你們幹的好事,能幹呀!”然後再無二話,默默領我們回家吃飯。


四十年過去,母親的表情還像面前的油畫一樣清晰,甚至每一道皺紋的走向。母親面色發紅,明顯氣怒,但用僵硬的笑容蓋住氣和急。


這應當是母愛的本能。可是為什麼還有母親要砍殺孩子呢?這樣的母親一定是迷失了心智。


這件事後不久,有一天母親突然拿了一個破布袋子,說要和毛正英細奶出遠門。

我很奇怪,她這小腳能到那裡去呢?到哪也不能不帶着我這個小尾巴呀?


三天后的黃昏,母親回來了,袋子裡是幾塊干的苦地瓜片,原來母親和毛奶奶到安徽太湖要飯去了。

母親說,她開不了口,都是毛奶奶要來的,分給她一點。毛奶奶還在太湖,她實在放心不下孩子,提前回來了。


我至今不知道,來回120里山道,母親的小腳是怎麼一下一下釘過去的。

 

 二

母親46周歲才生我,我第一眼見到的母親就是一個小腳老太太。她身材矮胖,又有心臟病,走路歪歪斜斜。這個看起來隨時會倒下的身體,從來就沒倒過,她是我深信不疑的靠山。

三哥從小非常聰慧,心思細膩,我五六歲和他一起放牛打柴時,常常聽他說一些很讓人驚悚的話,又一次他就和小夥伴說,“死了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1974年秋天,三哥突然瘋了。瘋狂亂跑和打人,誰也摁不住。


有一天他回家了,把我摁在床上,掐住我的脖子,我無法進氣和出氣,已經翻白眼了。幸好母親知道了,衝進來拼命掰開三哥的手指。

三哥終於被人弄進了縣醫院,母親陪護。

家裡沒有一分錢,住院費沒有交,也沒有錢吃醫院提供給病人的飯菜。父親送去柴米,又借了一個鋁鍋,母親在醫院後山山坡挖了個土灶,在那裡熬粥喝。


我家離縣城近40里山道,父親是老共產黨員,不可能不干農活天天伺候病人。哥哥們在60里外的西河水庫工地,集中營式的軍事化管理,任何人都沒有私逃的可能。送柴米的任務落在了我的身上。


第一次去縣城由父親帶領。在縣城東關河灘上,父親跟我講述當年發生在這裡的國共戰爭,他說滿河灘都是死人。父親那時是縣農民武裝委員,我沒問他是不是參加了戰鬥。


很快,由我獨自第一次送柴米。一頭是木柴,一頭是大米、蔬菜和其他用品,一擔東西將近50斤。


朝陽升起,喝過一碗稀飯出門,5里路後來到土門河口。遠處沙灘上,幾隻喜鵲爭吵,我知道那裡一定有死去的野物,放下擔子就沖了過去!河灘上有一隻比筷子還要長的乾魚!聞了聞,還不是很臭,找了根草,把它掛在擔子上繼續前行。


很快肩膀磨破了,腿也邁不動了,下午翻越北風嶺,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

醫院到了,天也黑了。母親很高興我拿來一條魚,立即檢查了一下,剔出幾個蛆蟲,熬了一碗魚湯。她給我半碗,我沒喝,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三

在西河工地的二哥聽說老三得病,借錢買了二斤掛麵,放在軍挎包里,步行60里,晚上八、九點鐘趕到了醫院。


英山縣雖是魚米之鄉,極左年代,虛報產量,糧食幾乎全部交公,只剩下一點勉強糊口的口糧。小麥更是絕大部分交公糧,一般一個人一年能留下十斤小麥。人們通常在端午節前後吃一頓饅頭,在春節時再用小麥換一點掛麵,不是過年,是見不到掛麵的。


那天我正好送柴米在病房,二哥找了個屋角坐着睡了一小會,連夜返回水庫。

晚上九點左右,我拿起一把麵條到後山坡上煮麵。山坡上黑燈瞎火,捧着面鍋返回病房時,一腳踏空,麵條全潑到了地上,鋁鍋也滾出去老遠。

頭嗡的一下,眼前一黑,心像崩了出去!腳也鑽心痛,肯定崴了。我立刻爬起來將燙手的麵條劃拉到鍋里,一瘸一拐找到一處水房,衝掉沙子,把麵條放回鍋里。

麵條放回一樓的病房後,我眼眶裡全是淚,但這淚好像又被大火逼住,燒幹了一個硬殼,流不出來。


我默默走出病房,不知往何處去,兩隻腳像腦子一樣麻木,全身木偶一樣自動往前挪移,挪到了三樓陽台。陽台上有一堆掃病房的掃帚,我就偎在掃帚堆里。陽台外是縣城的主幹道,人來車往,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只在想人為什麼要活着這樣一個念頭,其餘的世界跟我沒關係。


半夜,突然我聽到悽厲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那是母親。在忙過一天送走二哥後,她突然發現小兒子不見了。我看見她衝出醫院,跑到大街上,一聲比一聲悽厲的喊我的名字。


我沒有答應。我站不起來,也張不開嘴,眼珠子好像也不會轉,我就像木頭一樣任憑母親像狼一樣嚎叫到深夜。

 

 四

如果健在,母親今年正好一百歲。

母親出生在鹿溪沖一個叫花橋的山溝里,六歲時我隨母親去過她那已經沒有娘家人的娘家,河溝上有一座帶屋頂的有畫的木橋,很像這幾天電視新聞里出現的那些被颱風暴雨摧毀的福建文物。


我聽到地里有人叫母親的乳名。母親叫“愛兒”,這是我從沒有告訴別人的秘密,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知道母親的乳名了。

母親幾乎從來沒得到過愛!


她生下來不久外婆就死了,外公是地主,有一個妾,她將母親賣到太湖做童養媳。母親生了一身瘡,被人退了回來。母親再次給到幾十里外的周家做童養媳,婚後不久,丈夫徵兵死在外面,帶着兩歲的大哥改嫁給我父親。在杜家幾十年,母親不知道什麼叫溫飽,只有無窮無盡的勞作。五個孩子,豬,雞,做飯,漿洗縫補衣服,全是她的事。


母親並不怎麼抱怨,相反,她還有天生的幽默,我現在的幽默感有八成來自她的遺傳。我還記得她說過的許多有趣的話,比如說“女人三宗狠,一哭二餓三吊頸”。



病榻上的母親。


母親去世於1991年,享年75歲。


接到母親病危電報到我趕回家,已經是第三天下午。母親看起來好像完全沒有生命跡象,但身體還是熱的,也似乎還有一絲意志,我叫了幾聲娘,她眼窩裡流出了眼淚。大概十分鐘後,母親再也沒有了任何反應!她用最後一絲生命,支撐了三天,等待她的心肝寶貝歸來。


我大叫一聲,哭死過去。

醒來後,天已黑淨。我攆走了所有人,我還要和母親睡在一起,像小時候一樣,像我大學回家探親那樣,用胸口暖她那冰涼的小腳。我希望母親能半夜回來,能跟我說話。


一夜陪伴母親,沒有任何異象,鬼魂之說純粹是鬼話!早晨,我挪開母親的枕頭,在底下稻草中發現一個小袋子,倒出來一看,是我幾歲時的兩件玩具:一個打火機,一粒鵝卵石。這兩樣東西,我已經有二十多年不見。現在,它們躺在我北京家裡的抽屜里。


(寫於20169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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