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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底
送交者: 幼河 2019年10月29日23:08:2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臥底

章詒和2016-06-05

 

  自父親(章伯鈞)戴上“右派”帽子以後,家裡就有了個臥底。他就是翻譯家、出版家馮亦代,人稱“好人馮二哥”(也是“右派”)。文史專家、學者朱正先生告訴我:情況確鑿,證據就是馮亦代在生前以極大勇氣出版的《悔余日錄》(河南人民,2000;下引本書只注日期和頁碼)。讀後不堪;因為他的這個“角色”,與章家兩代人交往的深情厚誼以及那笑臉後面的一片慈祥,在我是無論如何也聯繫不上。可證據就擺在那裡,你不信也得信。

 

1958:進了章家大門

 

  馮亦代是母親(李健生)在民盟北京市委一起共事的朋友,與父親並無往來。反右剛結束,大概是1958年的春季,在民盟市委的一次學習會上,母親見他一個人呆在旮旯兒,無人理睬,很可憐。散會後,二人一前一後走出西四羊肉胡同。母親快步靠近他,問:“亦代,你好嗎?”

  馮亦代說:“李大姐,我能好到哪裡去呢?”

  母親又問:“安娜呢?”

   他答道:“忙自己的事,她又不是‘右派’。”

   那落寞的神情,讓母親很同情,分手時對他說:“亦代,有空來家坐坐,伯老(指章伯鈞)歡迎你。”

  回到家中,母親把馮亦代的情況告訴了父親。父親說:“好呀,請他來呀。”

  他很快便來了,不僅章伯鈞歡迎他,全家都歡迎他。他一來,父親和他談天說地,母親給他遞上煙茶。馮亦代非常感動。他能從上午坐到下午,或從下午坐到晚上,比自己的家還舒服。他頭一次來,父母就留飯。說是多一個人無非多一雙筷子。其實,馮亦代來,餐桌都要添一兩個菜。知道他是浙江人,清蒸魚、火腿湯是常有的。再說了,我家的廚子手藝是有名的。喝上兩杯陳年黃酒,臉,紅紅的;心,暖暖的。馮亦代進入了酒飽微醺的境界。

  馮亦代成了章家常客。一天,他來了,比約定的時間早些。父親還在南書房收拾舊書,母親在客廳接待他。二人坐定,馮亦代看着茶杯里的一片片淡綠淡黃。叫了聲:“李大姐……”遂哽咽起來。

  母親關切道:“亦代,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沒有事。”馮亦代起身,站到母親的面前,俯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李大姐,你待我真好。”說着,熱淚從面頰滾落。

  他走後,母親把這個場景講了出來。父親聽了,對我說:“小愚,知道了吧,這就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父母也需要馮亦代,誰也不能獨居海上孤島。

 

 到了夏季,常在庭院乘涼、閒談,微風送來幽幽花香,茶几上擺着茶點、汽水。我不是挨着“馮伯伯”坐,就是端個小板凳靠着父親。章伯鈞談興上來,海闊天空,評時政,講舊事,滔滔不絕。自1957年夏季,一座無形高牆,把章伯鈞、羅隆基阻隔在紅塵之外。人被剪去翅膀,但心可以飛翔。孤獨的他,太想說點什麼了,哪怕只有一個朋友。

  他在我家流的眼淚是真的嗎?人心,究竟是怎樣的構造?

  父親成“右派”之後,受降職降薪處分。但家裡依舊保留了許多的服務和警衛人員。馮亦代登門,是要在傳達室登記的。來的鐘點,走的時刻,所在單位等項內容,一一記錄在案,然後報告上去。要不然,聶紺弩怎麼不去拜訪詩好、字好、學問也好的陳銘樞呢?陳銘樞最欣賞聶紺弩,說聶的許多高論可入《世說新語》,可就是因為進門要填會客單,懂得情報的聶紺弩便沒有登門。1965年陳銘樞病逝,聶紺弩去了。

  會客單的作用,大了!沒過多久,上面就對常去章家的馮亦代,有了“興趣”和“關注”。1958年7月20日,某部派出一個叫彭奇的人與馮聯絡(前後共有彭、劉、張、王等四人與之聯絡——筆者注)。會見前,馮亦代特意先去有名的“仙宮”理髮店理髮,又帶去“右派”分子的交代材料和悔改計劃。談話從從十點半至十一點四十,地點在彭的家裡。當天,馮亦代在日記里寫道:“和他的談話是愉快的,他勉勵我必須使自己的心情舒暢,而達到這一點便必須信任黨,向前看。他說想過去某一些不愉快的事,這樣只能把自己的思想引入牛角尖去。相信黨,把自己從右派這個圈子跳出來,踏實地工作,不要表現自己,不要因群眾的一些意見而煩惱,而只要腳踏實地地工作學習和改造。他說我過去的毛病就在於不踏實,表現自己的‘左’、進步,而不是有切切實實的收穫的。他的話切中了我的毛病。事實上他上次對我說的要我跳出右派的圈子,使自己踏實,我在想了之後,而且照他的話去做,不考慮同志們對我的觀感,特別是他們是否看到我在改造和有否進步這一點之後,我已感到和同志們的關係自然得多了,也比較有些自信(當然不是自高自大的自信)。”[1958.7.20.pp41—42]

  這段文字至少明確了以下幾點:一、某部交代的工作性質極其特殊,屬於秘密聯繫,垂直領導。要知道,經過“反右運動”,民盟中央實權已轉移到交叉成員(即中共、民盟雙重身份)胡愈之、周新民、李文宜等人手裡。馮的工作跳過了這些民盟中央頂級交叉成員,直屬某部領導。二、馮必須信任黨。三、馮必須心情舒暢,從“右派”圈子裡跳出。四、馮不要表現自己。五、馮不考慮同志們對自己的觀感。政治好比遊戲,有玩遊戲的,有給遊戲制定規矩的。玩得好,有實惠。玩到最後,你不玩都不行了,因為制定者就站在你的身後。馮是願意玩遊戲的,而彭奇的每一句,都是給馮定下的遊戲規則。乍看,挺奇怪的:怎麼“心情舒暢”也成了一條規矩,細想,卻很有道理。你和章伯鈞聊天,總不能一臉死板,談吐乾癟吧?人得輕鬆,輕鬆狀態下才能在“隨意”或“無意”中,把章引入預先設立的話題,套出所需內容來。“不考慮同志們對自己的觀感”,也是一條,當然啦,總往大“右派”家裡跑,民盟中央和左派人士一定有反應和反感,這就要頂住,就要不考慮別人“對自己的觀感”。

  馮亦代毫不遲疑地接受了,第三天便嘗試進入了角色:“彭奇同志說錯誤是犯了,現在認識了自己的錯誤,以後便可以小心不再犯。只要不再斤斤計較個人,看到整個集體的前途,個人的前途也是光明的。……晚上盟里有吳晗同志的時事報告,去聽了,心裡有着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之感,對於自己的信心,增加了力量。跳出右派的圈子,抬起頭向前走,努力工作努力改造自己。”[1958.7.22.p44]請不要誤會,這裡寫的“心裡有着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之感”,決非指吳晗報告的心得,而是在聽報告的場合里,他探得某個或某幾個民主人士的“動態”。馮亦代是一旦有收穫,就惦記着匯報:“昨晚今晨都打了電話給彭奇同志,沒有在,中午他來了電話,我又去洗澡了,一直到晚上他來了電話,心才安下來。昨晚的會有了個好開端,因此必須把情況和他談一下。”[1958.7.23.p44]

  隔三差五,馮亦代就向他的上線匯報。日記中,馮亦代為啥要隨時隨地鞭策自己,檢討自己,鼓勵自己?我想,他是要藉此消除或壓制來自心底的膽怯、猶豫和動搖。這是文人的特性。其內心深處,恐怕是對政治鬥爭的恐懼。上面自能揣度馮“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理,及時對症下藥。比如,推薦他看根據柯羅連科所作改編的電影《漫長的路》[1958.8.15.p60];比如,把馮請到彭家,做一次愉快的談話,讓馮“把自己所想的完全傾吐出來,而他(彭)也及時地幫助我,給我指示,我覺得我的思想開了竅”[1958.8.13.p59]。讓馮亦代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自己“神經衰弱比較厲害,什麼事情都神經質得很”的時候,某部張副部長借着做報告的空隙,接見了他。“他對我的態度,使我很興奮!”[1958.8.20.p64]

  1958年國慶節頭一天,他參加單位工會組織的聚餐,大概備受冷落,鬱悶而歸。深受刺激的馮亦代決定打翻身仗,決心用行動爭取摘帽子了:“我有信心一定要爭取摘帽子,但究竟要到什麼時候呢?這就使我處於一種焦慮的心情中,彭奇同志這幾天沒有空,我多麼想和他談談!”[1958.9.30.p92]既然被使用,就有所指望。彭與馮亦代進行有針對性的談話。談話中彭沒有回答摘帽子的問題,而是指出他的“思想中還沒有政治掛帥,還沒有真正一切跟着黨的指示走,還沒有做黨的馴服工具……其次他談到目前的趨勢是一切打破常規進行,所以不能把自己束縛在常規裡面不能符合當前政治運動的要求”。“我沒有做到一個黨的馴服工具應做的事。這一晚和他談到十一點鐘,從他家出來,我心裡又溫暖又愉快,因為他給我指出的道路,正是我沒有想到的……今天的事情很好,又給我剝了一層皮,是醜惡的,但我有信心改!”[1958.11.13.p121—121]

  畢竟馮亦代不是大“右派”,要想搜集到大“右派”和大知識分子的動態,就需要為他鋪設台階。反右之後,在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專門辦了一期“右派班”。學員個個大名鼎鼎:章伯鈞、羅隆基、章乃器、費孝通、錢端升、錢偉長、儲安平、龍雲、陳銘樞、黃紹竑、譚惕吾、陳銘德、鄧季惺、林漢達等。派馮亦代到這個班裡來,不就一下子夠得着所有對象了嗎?聽到這個消息,馮寫道:“一方面由衷地對黨懷着感謝,因為給予我這樣一個可以加速改造的機會,一方面又覺得工作的責任很重,怕自己完不成黨交給我的任務。夜裡久久不能睡去,但心裡有個信念,黨既然信任我,交給我這個工作,我無論如何要不惜犧牲一切來完成這個任務。……彭奇同志給我打電話也說有什麼意見,我說沒有,的確沒有,因為這正是我報答黨、為黨工作的大好機會。”[1958.11.29.p130]與彭見面後,他又說:“我心裡十分愉快,感到黨給我的信任培養,這次再不努力工作,我真太不像個人了,我一定要盡我的力量,完成黨交給我的任務。工作是艱巨而且陌生的,但想到黨會指導我怎樣去做,我便安心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感到十分興奮。不要緊張,工作時一定得鎮定,這是個艱巨的鬥爭,需要細心與機智,這是我最缺乏的……記住記住!”[1958.12.1.pp131—132]這期學員,真是各色人等,一應俱全。胡聊瞎扯,閒談熱議,成了馮亦代們(肯定不止他一人)施展手段的好時機。戴罪立功,正逢其時。馮亦代刺探的第一個對象是費孝通。這也是上面的鋪排,把他和費孝通、潘光旦等人編排在一組。假如,馮不是章伯鈞家的座上客,恐怕就會有另一種分組方法了。

  工作迅速展開。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有個極其複雜的內心世界。馮亦代在一番積極主動之後,接着就有掙扎:“這幾天睡得很壞,一睡就是不斷地做夢……趁看病之便,回編輯部去了一次,但心裡覺得不好受——好像那種負罪的感覺又回來了。”[1958.12.23.p147]用別人的血,去洗自己的罪,去洗權力者的手,能不痛苦嗎?馮亦代是痛苦的,但痛苦之後,他又上路了:

  1958年12月12日:下午去西苑人民公社勞動……後來和費孝通合成一組,因為他有繩子,而我找到了扁擔……[p140]

  1958年12月13日:回家之後就打電話給老彭,約定明天見面談談。[p141]

  1958年12月22日:上午還是和費(孝通——筆者注)潘(光旦——筆者注)合作讀文件……晚上打了電話給老彭,他不在,由老張接的,我請他給我個回電。我想和他談談。[p146]

  1958年12月25日:今天沒有大組會,還是自由結合的閱讀文件,我和費、潘、李(景漢——筆者注)三人把《關於人民公社的若干問題》念完了,一共歸併為十個問題,向大組提出。……打了電話給彭,他不在,由老張同志約定明天晚上去談談。[p149]

  1958年12月26日:晚上去見了老彭,談了一個小時,把今後該做的談了,並知道學院在一月底放假……關心我的健康和家庭情況,心裡很感動。[pp149—150]

  1958年12月27日:下午去費、潘家裡,談了快兩個鐘點。[p150]

  1958年12月29日:上午學院中打掃寢室,我除了把休息室搞乾淨外,還幫着費、潘去做了一工,因為潘是一條腿,而費則受了涼,氣喘又開始了。回家打了電話給彭,他不在,把情況和老張同志談了。[pp151—152]

  1959年1月19日:下午自由小組對筆記,我和費、潘、浦、李在一塊,沒有對完就下課了。回家打了電話給彭,他不在,以後他來了電話,就在八點半去看他,談了些情況。[p164]

  1959年1月20日:下午在家寫材料,四點半前送出。[p165]

  1959年1月23日:今天是自己準備辯論的題目,我和費、潘、李三人合成一個小組。從討論和爭論中……晚上打了電話給彭,他不在。[p167]

  1959年1月31日:休息後,給費作錯誤認識提意見……晚上安娜回來了,把我的工作的情況大致告訴她。她說“這是黨給你的又一次考驗,你必須小心工作,不要再蹈以前飄飄然的覆轍”。[p170]

  1959年2月2日:下午則給孝通和張紀域所寫錯誤認識提意見。晚上寫一信給彭,送到他家裡。[p171]

  1960年8月5日:孝通和光旦都不住在城裡,所以均未達到目的。[p257]

  馮亦代能判別出費孝通和章伯鈞對個人政治前途的不同態度。費是進取的,章則消極得多,甚至繼續玩他的“一貫兩面派手法”(反右批判語)。針對費孝通的上進要求,馮亦代常給費的發言、檢查、思想匯報正面提出意見。這一手,比幾條鹽魚厲害多了!1959年2月26日下午,政協禮堂開座談會,費孝通發了言,馮聽得極其認真,既挑出某些字的毛病,又誇他“對於如何篡奪黨的領導權”一段講得真好。第二天,“張執一部長請了他們幾個搞社會主義的人吃飯,他(費——筆者注)很興奮。”[p187]中國戲曲的劇種有三百多個,成就最高的是崑腔(崑曲之前身),人稱水磨腔,一句十八彎,婉轉迤邐,真是動人。馮亦代下的“水磨工夫”最終打動了費氏夫婦。春暖花開的日子裡,馮亦代受邀“在他家吃了午飯,和費太太一直談到五時才坐車回來。他家院子裡的桃花盛開,丁香都已露青了,一派春色……”[pp204—205]當然,費家庭院的美景是背景,引出費孝通的談話興致才是“關目”。一回到家,他不忘的仍是“送一封信給彭、劉”[p205]。

  如此盡心賣力,上面也未必完全滿意。就在送果子醬的那天,馮亦代在費家從上午坐到下午。能坐那麼久,是因為他接受了特定任務。所謂的特定任務,今天看來就有點可笑。即在國內外發生大事或有了新政策的第一時間,需要搜集民主人士、知名學者的態度、言論和反應,提供上去。請看當時的日記:“在他家吃了午飯,和費太太一直談到五時才坐車回來。……送了一封信給彭、劉。晚上想了想最近這一段時間的工作,覺得缺點很多,特別重要的是政治上不夠敏感,如這次的阿伊問題,等老劉提出了,才認識到工作中根本沒有想到這點,其次則是談話的辦法不多,不能得到對方確切的意見,這兩方面都是需要急起直追,加以改進的,晚上把這些意見告訴彭、劉。”[1959.3.24.pp204—205]的確,難為馮亦代了,父親對中東問題是最關心的。這也是他和羅隆基就國際形勢爭論不休的話題。馮到我家做客,根本無須誘導,章伯鈞會自動打開話匣子,無奈費孝通是學者。

  馮亦代都打到費、潘家裡去了,成為坐探。活兒能白幹嗎?於是上面讓彭奇請他到“森隆晚餐”,飯桌上,詢問到馮亦代的經濟情況。這令馮“十分感動”,說:“黨對我是仁至義盡,自己如不再好好改造,做好工作,真成忘恩負義之徒了,夜間想了許多對不起黨的地方,心裡很難受,久久不能入睡,到清晨四時就醒了,以後就再睡不着了。一定要絕對不考慮個人的得失,做好黨交給我的工作,對得起黨。”[p161]繼而,彭又與馮亦代“談了如何幫助馮浩(馮之子)的升學問題和馮陶(馮之女)的入團問題。……這次談話使我很興奮”,“日益體會到黨對我的援救的那種溫暖的關懷。”[pp197—198]老劉知道馮亦代喜歡藝術,多次請他一家人看歌劇《茶花女》[p235]、僮劇《劉三姐》[p257]、越劇《小忽雷》[p275]、蓋叫天的京劇《武松打店》[p328],再後來,老劉還與馮氏全家觀賞芭蕾舞劇《天鵝湖》[p326]、舞劇《魚美人》[p301],馮亦代特別對兒女講了戲票的來歷,叫他們也跟着感動:“感謝黨給我們的照顧。”[p301]

  馮亦代的特徵是:對所有人都好,善意溢於神態。這大概也是被他的工作性質所決定的。他關注的人大多為民盟中央成員和文化精英,政界人物有羅隆基、葉篤義、費孝通、潘光旦、錢端升、浦熙修、陳銘德和鄧季惺夫婦、儲安平、劉王立明、陶大鏞、李景漢、吳景超、張志和、譚惕吾等。文化界人士有錢鍾書、黃苗子、吳祖光、丁聰、董樂山。但重點只有一個,那就是章伯鈞。《悔余日錄》裡,由於匯報父親的文字密度太大,又太顯眼,馮亦代就以“章”、“李”、“章李”、“李章”、“立早”、“地安門”等字詞輪換使用。越到後來,“地安門”出現得越多。

  章伯鈞不同於費孝通,不煩勞朋友買藥,洗衣,買果子醬,打聽醫院,張羅骨灰盒。由於馮亦代長於編輯業務,章伯鈞又懶於寫思想匯報。所以,父親有幾次請他幫忙代勞。遇到這個情況,馮亦代事先還要請示。“上午和彭通了個電話,十時去章家,給他抄了份‘認識’,到四時才回家。”[1959.2.11.p177]章伯鈞不思上進,連羅隆基都不如。他把時間都用來買古籍、藏字畫、玩古董、聽戲、聚餐、聊天。看書,也是看線裝書或德文書。對此,馮是有記錄的:“十時半到了章家,一直到三點半才離去,看了他的日本畫的收藏,都是複印品,但印刷是十分精緻的。他收藏了一本哥德的《浮士德》,是十九世紀印刷的,所有的插版,都是腐蝕銅版印的,畫得十分樸素,但刻工十分精細,看了使人愛不釋手。”[1959.3.21.p203]又如,“晚去李章處喝蛤蚧酒,這是好酒,一杯下肚周身發熱。”[1961.12.24.p343]

  的確,到章家臥底,馮亦代用不着帶鹽魚,他要帶的是腦子、記性。因為呆的時間長,章伯鈞議論多,有時還遇到其他“右派”分子,馮亦代便覺腦子不夠用了。在1959年2月10日的日記里,他寫道:“下午去章家,遇到陳銘德,談了一下午才回來,寫了封信給老彭。必須練習自己的記憶力,而且在記憶言語中能夠有所分辨,這是做好工作的關鍵。”[p176]“從上午九時半出門,十時到達,一直到下午,全在章家,聽他談話,要記住這些話真困難,是前後不連貫,但也有一根無形的條,那就是不滿意。但不是那麼明顯的。”[1959.3.3.pp190—191]

  為提高職業水平,他很注意研讀相關書籍。比如,一次“去東安市場逛書店,買了一本《一個肅反工作者的手記》,回來即一口氣讀完,十分有興趣”[1959.4.6.pp211—212],“看了一本好書,是索菲諾夫的《捷爾任斯基生活的片段》,值得重看,對於契卡一段,更須好好研究,從中吸取教育自己的材料。”[1961.3.13.p308]他還閱讀了尼基福羅夫的《布爾什維克的地下活動年代》等書籍。我真的奇怪了:馮亦代——一個搞歐美文學的人,讀這些蹩腳貨,何以總是屢屢地“令人興奮”呢?

  “誰知我汗血功?誰憐我千里才?”馮亦代的勞動強度也夠大的。比如1960年3月16日這天,大概是公布全國政協委員名單之際。馮亦代馬不停蹄,上午去看王達仁,下午三時看錢端升,原定五時去陳銘德家,後來,在錢家呆得過久,才作罷。但第二天,上午去看陳銘德,下午三時去章家,一直到晚九時半才回家。第三天,就忙着匯報。再說了,馮亦代的工作也身不由己。每一步,都是上面鋪排好的。比如1960年10月10日,原擬去找章,電話中知道章伯鈞有事,“便得另日去看他,通知了老劉同志”[p275]。又如1961年6月13日:“晚上原擬去地安門,但打電話去,他們有客就不去了,這幾次都不湊巧,總是碰到他有客在座,所以要談的總談不起來,今天則又有客。工作推不動有些心焦。”[p322]

  告密是一個人內心裡陰暗成分的表現,實質上是人性的扭曲。馮亦代的性格是在那個年代的制度性黑暗中,一點一點扭曲的。暗中所為之事,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真不知恥嗎?不是的,要不然,他自己咋會說:“我這一行工作要有一天發給一個勳章報上刊登出來是不可能的,這樣不啻是告訴別人自己是個什麼人,而且以後就不用再想幹這一行了。”[1961.8.19.p335]但是,他的政治觀念在一系列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徹底轉變了。覺得自己真的錯了,組織是對的。所以,一旦讓他為組織做事,自會感到無比榮耀。即使告密也光榮,因為那是“保衛黨的工作”[p258]。這樣,“恥”就轉化為“榮”了。他說:“以前的生命只是行屍走肉而已,今天我已經消除了那種腐朽的感傷的情緒,我覺得在保衛黨的工作中,我的生命正日益豐富起來。”[1960.8.3.p256]他自認為“是在第一線作戰”[p288]的“一個保衛工作者”[p258],於是,心中“也就釋然了”[p335]。靈魂里也沒了恥感。他忠心耿耿,在日記里把“臥底”工作,叫“家裡”的工作,列在首位。他所熱愛的文學及翻譯工作,則被排到了末尾。但到了某個時刻,他又有些清醒。1961年12月19日,他在劇場見到作家楊沫的丈夫馬建民(時任北京師範大學副校長)。一見面,馬校長就希望馮亦代能去北師大講講現代英美文學。回到家中,他在日記里嘆道:“‘半生誤我是虛名’,拿什麼講呢?近十年來簡直什麼也沒有看……這苦味只有自己知道了。”[p342]

  人生有信條,思想有取向,行為有準則。那麼,哪些是最重要的呢?

  當告密成為一種政治榮耀和義務之後,告密者的心裡,就不會有負罪感和歉疚感了。面對頭號大“右派”章伯鈞,馮亦代生發出的是蔑視與鄙棄(儘管消受了你的好煙好酒和饑荒年月的好茶飯)。優越感的來由極其簡單:我受組織的信任,你受我的監視。你是“右派”,我已不是。這也就是彭奇等人反覆叮囑的——思想上要跳出“右派”圈子。我認為馮很有可能還會因為出色的告密,而產生成就感和歸屬感,要知道他是在為政治權威盡義務。日記里對同類的鄙視,俯拾即是:

  章伯鈞今天來學習了,見了我寒暄一番,說“我沒有領導好,使你們出了偏差”,還是當時副主席的派頭。[1958.12.16.p143]

  下午去章家,聽了一下午的廢話,但有一句話,卻使我十分注意,那就是他說在思想上必須力爭上游,我不知他指的什麼?……晚上寫了信給彭。[1959.2.18.pp181—182]

  晚上去章家,聽他的廢話,到十時半才回家。[1959.4.24.p221]

  上午十一時去章家,一直到下午五時才回來,我真討厭他的資產階級面目,但為了工作,我必須處理得好,同時這也是給我的反面教材,對我改造有好處。立場黨性就是在這種方面得到考驗。[1960.1.26.p233]

  晚去地安門,瞎談一氣。[1960.9.2.p263]

  父親總是直呼其名地指責人和事,特別是三年大饑荒時期,其批評之尖銳不下於聶紺弩。1957年前,毛澤東就知道章伯鈞在背後罵共產黨。因此,馮的密告材料相比於其他監視章伯鈞的人,數量、質量都是非常高的。太有成績了!大概到了1961年,上面便不叫他做無償勞動了。“晚上和老劉同志談了將近二小時,把工作研究了一番,家裡給了我一些費用,老劉同志說有什麼個人的花費,也可以用。不過我總覺得能夠不用家裡的錢最好。”[1961.8.7.p332]某部內部舉辦電影晚會和幹部晚會,破例叫他參加[p324、p353];贈送最熱門的世乒賽票[p312];之後是調整工資,恢復十五級每月124元[p340];老劉多次與他和他的家人吃大同酒家,1961年的新年前夕,劉馮兩家人吃全聚德烤鴨,他“心裡十分感動,喝得醉醺醺的”[p291]。如此看來,他們幾乎成為同志加戰友了。馮亦代是最早摘掉“右派”帽子的,因工作的長期性和工作對象的特殊性,一直是保密的。1960年7月2日,老劉和他商量“摘帽子是否公開的問題”[p254]。他立即表態:“為了工作,公不公開不是問題。”[p254]

  盡了心力之後,馮亦代覺得自己應該申請加入共產黨。他是在1960年1月第一次提出申請。以後多次提出,他在11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活得像個布爾什維克……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爭取到這份光榮的。”[p281]1961年4月25日,“想再次申請入黨。”[p313]同年6月14日的日記里,他寫明“黨的四十周年誕辰的時候,我拿什麼獻禮的問題。我想再提一次入黨的申請,把我的餘生無條件地獻給黨,獻給革命。”[p323]不知為什麼,他的申請始終未獲批准。

  (以下從略。)

 

…………………………………………………………

  覺的該說點兒什麼,想想還是無語。中國的知識分子很多都像馮亦代這個德行……好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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