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年輕

我認識一位很能幹的女畫家。有了名氣後記者採訪她，問到了她和一幫畫家當年畫畫兒的事情。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中國大陸政治空氣壓抑。她和那幫小畫家們只想用色彩和線條表達內心的激情；然而他們是不被承認的，甚至完全被當時的社會否定的年輕人。那會兒他們搞藝術創作難極了；可他們是一群“不管不顧”的人，堅持他們的藝術風格。這種違背“藝術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傾向，讓這些藝術青年的日子過得艱難。我們這位女畫家回想當年娓娓而談；忽然，她冒出這麼一句，“我感到當年還是挺浪漫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知道她在上個世紀70年代的時候“自由戀愛”。他們這群默默無聞的畫家圈子裡有位才華出眾的小伙子，女畫家和他彼此相愛，最終結秦晉之好；結婚後兩人始終忠於愛情。不過我認為女畫家用“挺浪漫的”描繪當年有點詞不達意。我認為她是想說是“當年我們充滿激情”。好像不僅僅是這樣。那再加上“我們當年內心是那樣充實”。嗯，還不夠，還得有“我們在種種的挫折面前從未喪失過對理想的追求”；還有“我們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永遠不知疲倦”等等，等等。嗯，還沒總結全面……咳，用“那時我們年輕”這一句就夠了；有什麼比年輕更美好呢？

我已經六十開外。因為自己是個太普通不過的人，已經處於退休狀態，每日“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退休生活的開銷足以維持溫飽。我們夫婦倆僅有一個女兒，她早已獨立生活。按理說我的退休生活該是高枕無憂，然而我總是感覺自己的心境無法同年輕時相比；而年輕時的好友接二連三地離去竟然讓我有了淒涼的感覺。我知道，隨着歲月的流逝，我會更加懷念自己的年輕時代。而這種感覺隨着年齡的增長會越來越強烈，與日俱增。

如果我現在還得努力工作掙錢才能維持生活呢？我時常逛超市，裡面有些店員的歲數顯得比我都老。他們中間大概有些是退休後為了打發時間，找到超市裡來幹活。有的人也許真的需要些錢。因而我也想着是否也去找這樣一份工作讓自己忙碌起來，省得胡思亂想。不過我懷疑這樣做會讓自己的退休生活過得相對振奮起來。設想一下，年過六十，還得為生存幹活。力不從心之時的心情會是怎樣的呢？當然，為了打發時間，找份半工乾乾也未嘗不可。

每天天快亮的時候我就出門散步了。我去幾英里外的一個農學院的園林，那裡我會遇到鹿、土撥鼠、野兔子和許多松鼠；有時會看見狐狸和火雞，還有一隻天天都等我的老貓。出門時常常是星光滿天。失眠越來越厲害的我其實剛到後半夜就醒了。兩、三點鐘，再也無法入睡的我就爬起來打開電腦消磨時間。因而拂曉之前漫步在星光下會讓我心境好些。而這時我往往會沉浸在我過去的日子裡。

1969年，也就是四十多年前，我去“北大荒”一個農場“上山下鄉”。我們北京“知青”都是些16歲左右的孩子。回想當年，我覺得大部分人都是消極對待“上山下鄉”運動的；許多人一到農場就不想再待下去。說說看，這樣一種氛圍下，“知青”們的思想感情會是怎樣的？那時還真有些人“積極要求進步”，拼命幹活，但內心深處只是希望通過這種手段離開農場。我就是其中一分子。得承認自己就是這種投機想法。然而我的“出身”太糟糕，父親是“右派”，母親是“叛徒”。我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的。更重要的是，我的良心阻止自己去阿諛逢迎。其實當時我就感到自己的努力奮鬥是“竹籃子打水”；可是我還是拼命幹活去了。得承認我當時有種自欺欺人的想法，就是“不管怎麼說也得努力，免得以後後悔”。這有點像老舍先生寫的駱駝祥子。拉洋車的祥子年輕的時候就一個念頭，人得要強。

幾十年後我總結自己在農場的歲月，我用了“自欺欺人”來描繪自己那時的所作所為，並認為自己的想法客觀地說就是一種懦弱的表現。然而，我現在還是覺得自己的年輕時代要比現在感覺好。當時我總是不自覺地認為人生剛開始，我有足夠的時間滿懷希望的等待。因為年輕，我有的是精力和體力，再疲勞只要睡一覺就恢復了。這種“希望與等待”讓我無緣由的相對樂觀；即便在農場那種近似於絕望的環境下也常常能找到樂子。然而現在，年過花甲的我差不多已經忘記該如何大笑。

自己能感覺到逐漸的衰老。現在每天凌晨散步十幾里地已有疲勞的感覺。我總是在照鏡子。裡面的那張臉在變化。頭髮花白了，眼泡也腫起來。身上的肉漸漸鬆弛下來。呵呵，這是人隨着年齡的增長的自然變化嘛；有誰又能抵抗得了衰老？是啊，人必然的老去。更重要的是，除了精力和體力上的衰退，激情也褪去。

我當然會很好地安排退休生活。自己明白，原來屬於自己的很多東西已經潛移默化地消失了，隨着歲月的逝去永遠地消失了；最多只能留在回憶里。儘管現在的日子比年輕時要優裕得多，我還是越來越多地回顧以往的歲月。那時我們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