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發生已經四十年了，國人雖對其現象演繹繁多，但對其根源的反思卻明顯不足。學者及政治人物偶爾談及，也往往將其歸咎於毛澤東及“四人幫”的個人原因。其實，只要不迴避問題，就會知道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正如文革結束不久，英國記者訪問作家梁曉聲時提問的那樣，“四人幫”只有四個人，為什麼全中國人都會被他們愚弄（大意）？依筆者淺見，“文革”發生從深處講其實源於社會文化、政治制度、民族心理等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文革”是中國君主思想惡性發展的結果。從個人方面講，毛澤東是一個有過人的鬥爭精神和自我中心意識的政治人物，其領袖地位的產生，是在黨內反覆角力的結果。遵義會議以後，毛澤東即長期穩固地占據着黨內頭號位子，並在國內和國際政治鬥爭中取得了一系列勝利，這也歷史地造就了其唯我獨尊、“朕即國家”的領袖品格，根本容不得不同意見，而黨內以劉少奇為代表的對立者挑戰，也必然不見容於毛。
毛澤東本人發動“文革”，固然有其鞏固個人政權的明顯動機，但能夠一呼百應，卻與當時老百姓集體無意識的“臣民”思想有極大的關係，準確地說就是老百姓也要對“文革”負很大責任。由於四九年後的個人崇拜宣傳，毛的文學才華、軍事韜略、政治藝術，在一個崇尚武力和文學的國度，極大地滿足了人們對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遊記里現代綜合形象的幻覺需要；毛的農民背景和個人生活方式的某種程度的農民化，在一個農業化的國家正是“君父”的理想形象。毛不僅已經成為中國當時唯一宗教——毛澤東思想的教宗兼中共政權掌門人的政教合一式的最高領袖，也成為老百姓心中的真龍天子，狂熱的群眾不斷用歡呼聲確認毛的一個又一個錯誤。儘管毛身邊的個別領導人已對毛詩人兼軍人式的思想體系給社會帶來的危害有清醒的認識，屢屢挑戰毛的權威，但卻無法挑戰朝野對毛痴迷加恐懼的思想基礎，所以註定了挑戰的失敗，也註定毛必然利用其群眾基礎來打擊對手以鞏固權威。
其次，當時的社會制度催生了“文革”。中國實行以公有制和一黨專制為基礎的斯大林模式的統治體系，缺乏民主機制，使現實存在的一系列社會矛盾被掩蓋。這既造就了毛澤東這一擁有絕對權力的當代君主，也造就了無數為所欲為的土皇帝，更造成了空前的民生凋敝，如大躍進、三年困難等國人記憶深刻的災難。由於資訊的封閉，老百姓始終將毛當作“大救星”，卻將問題歸咎於各類土皇帝，但又敢怒不敢言。“文革”開始後，毛澤東關於打倒一小撮走資派的指示，讓部分長期受壓的“革命群眾”終於有了伸冤的機會，且樂於被“文革”的發動者利用，確實使一批不得人心的當權者受到了打擊。
但由於群眾運動的盲目性及隨意性，以及公報私仇的狹隘心理，加上大小造反派頭子的個人私心急劇膨脹，本來就極不正常的群眾復仇運動，迅速變成了部分野心家的奪權運動，使一大批維護社會秩序的管理者、生產者也成為革命的對象，更可怕的是社會秩序的維護者被打倒後，僅存的社會管理體系也遭到了空前的浩劫。
第三、中國人不患貧而患不均的思想影響。中國社會長期受平均主義思想的影響，使得歷代造反者極有市場（多為仇富、仇官型，真正反皇帝者極少）。共產黨在長期的革命鬥爭中，即以消滅剝削階級為號召，這在普遍貧窮的中國是相當有吸引力且深入人心的。文革前一些社會賢達、著名學者包括一般知識分子的經濟待遇相對較高，這種現象事實上和共產黨的理論宣傳有很大差別，也與當時許多青年的價值觀念存在一定的衝突，長期根植於中國人心靈深處的仇富心理、嫉妒之心也早已使他們處於危險的境地 ，而當政者一旦將他們交由所謂的“革命群眾”去處理，大部分處於社會下層的“革命群眾”，自然就會把因對自己境遇不滿的仇恨轉嫁到他們頭上，並更投入地針對所有曾經是人上人的“地”、“富”、“反”、“壞”、“右”推行一場更為“徹底”的革命。
第四，體力勞動者與腦力勞動者思想意識、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在特定時期的衝突。“文革”不僅是一場反傳統文化的“焚書坑儒”式的思想運動，也是一場新時期“義和團”式反西方文明的精神運動。如果熟悉中國歷史和現狀的人都會清楚，體力勞動者階層和腦力勞動者階層在思想意識層面的價值判斷是很不同的，而中共政權的基礎是工農，當政者絕大部分也是來自工農，社會的主流意識即為工農意識，被稱為無產階級思想；腦力勞動者的價值觀念則被認定為封建思想、資產階級思想，是被否定的，而西方文明更被視為一種侵略文明、帝國主義文明，這種思想觀念早在“文革”前就深深地紮根在國人心中。有鑑於此，所以文革伊始，以推行無產階級思想意識為使命的造反派，便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和西洋文化採取了一種毀滅式的態度，舉凡中國傳統和西洋文化的字畫、書籍、建築、外國語言專業都被採取了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態度，代表文化科學的專家教授和各類知識分子也成了衝擊的重點對象，他們或被定為封建的殘渣餘孽、或被定為外國特務等各種罪名而遭社會封殺。
“文革”產生的根源是複雜的，筆者在此只是略陳管見而已。值此“文革”四十周年之際，謹以此文記下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思考。
－－原載：《世界日報-楓聲論壇》，2006-05-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