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情與君臣之義，唐代情詩里的政治隱喻

發布日期：2016年09月18日   文章來源：凱風清韻   作者：鄭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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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詩歌中，唐詩成就最高。但在唐代一流詩人的行列中，鮮見寫情詩的高手，或者說，絕少專寫情詩的人。

　　究其原因，一方面與中國人內斂的性格有關，所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人們不太習慣把這些個人細膩感情，置諸筆端並傳世閱讀；另一方面，也和中國古代詩歌傳統的表現手法有關，含蓄委婉，情感隱忍。

　　比如，屈原對詩歌的貢獻，最大莫過於他創造了“香草美人”手法，以香草美人喻忠臣，以臭禽惡物比奸佞，以此構成一個獨特的象徵體系。

　　（屈原）

　　後世據此演變，形成了一個傳承恆久的詩歌模式，就是以男女之情來比喻君臣之義。男為君，女為臣，男女是家庭里的君臣，君臣是國家中的男女，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但具有高度一致的從屬性質。正如屈原在《離騷》中就自比美人，向楚懷王發出“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的感慨。

　　這種以男女關係借代君臣關係的表現手法，後來擴大到以男女關係來表達一切難以言表的、不足為外人道的複雜關係。由此，就造成很多貌似柔情蜜意的情詩，其實質卻是政治詩，無關風月，和男女情愛不沾邊。

　　下面，凱哥就帶領大家讀一讀兩首“情詩”，找一找掩藏在“情愛”背後的故事。

　　其一

　　近試上張籍水部

　　（《閨意獻張水部》）

　　朱慶餘

　　洞房昨夜停紅燭，

　　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

　　畫眉深淺入時無？

　　在洞房花燭夜，那支紅燭一直沒熄，新娘子等待天亮到堂前去拜見公婆。她梳妝打扮完低聲問丈夫：我描畫的眉毛，顏色深淺是否合宜？

　　這首七絕，貌似通篇都是小兒女的情話，但“近試上張水部”這個標題，就告訴了我們詩的作意。

　　原來，唐代應進士科舉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風氣（實際上就是考試前套近乎拉關係）。臨到要考試了，朱慶餘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官的要求，因此以新婦自比，以新郎比張籍，以公婆比主考，寫下了這首詩，徵求張籍的意見。

　　新娘初見公婆和考生將面見主考官大人，其惴惴不安無比忐忑的心情，非常相似。所以，題目一亮，讀者就知道這首詩所為何來。

　　其二

　　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

　　張籍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君知妾有夫”，五個字就非常簡潔地表現了三角關係：君、妾、夫。“贈妾雙明珠”，你既明知我是有夫之婦，還要對我用情，我呢，也知你不守禮法，然而又為你情意所感，忍不住親自把你所贈的明珠系在紅羅襦上。

　　但是以上這些都是幌子，作者真正要表達的是“事夫誓擬同生死”。單看表面，雖然是一首表達複雜男女關係的情詩，但骨子裡卻是一首政治抒情詩。題為《節婦吟》，即用以明志。

　　這首詩表面上，描寫了一位忠於丈夫的妻子，經過思想鬥爭後終於拒絕了一位多情男子的追求，守住了婦道；實質上，表達了作者忠於朝廷、不被藩鎮高官李師道拉攏、收買的決心，是一首典型的表明自己立場和態度的政治詩。

　　那麼，作者為什麼不直抒胸臆呢？因為當時李師道是個炙手可熱的藩鎮高官，作者並不想得罪他、讓他難堪，因此才寫了這首非常巧妙的雙層面的詩去回拒他。

　　除這兩首名作之外，登峰造極的借情詩來抒發政治情懷的，就是晚唐李商隱的“無題詩”系列。之所以用“無題“作題目，是因為作者身處的政治環境非常複雜，他不便於或不想直接用題目來顯露詩歌的主旨。所以，只好以一些貌似輕鬆的男女情事來表達自己難言的隱痛，以及仕途的失意和身處政治漩渦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

　　從藝術上看，這類詩歌含義雋永、耐人尋味，在形象塑造、心理刻畫、主題表達等方面，都很成功。尤其是，他們以情詩來曲折表達隱晦情感的表現手法，更是運用得爐火純青。

　　但是，從情詩本身的發展來看，這種手法的延續不太利於詩歌的純粹性。唐代白居易領導了“新樂府運動”，他提倡詩歌要發揮美刺諷喻作用，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白居易主張的核心，是要求詩歌為政治服務，所謂“文以載道”，從此，唐代詩歌就日漸失去其作為文學的娛樂功能，成為政治的附庸。

　　這也是為什麼，當唐代情詩走向衰落時，宋詞應運而生。在一種文體中難以直接抒情時，文人們在宋詞裡開拓了新的天地。